蕭俠呆坐在舊屋內,臉上淚痕仍未乾。身上各處傷勢依然隱隱作痛,但蕭俠恍若未覺,此時的蕭俠,似乎心裡被挖了個大坑,只覺空空蕩蕩的。
蕭俠甦醒時,已經是黎明,不久之後杜文薛歸來,告知了蕭俠柳儀已逝的消息。蕭俠乍聞之下,只覺是杜文薛大開玩笑,故意氣自己來著,但杜文薛眼神認真無比,哪裡像是在開玩笑。
蕭俠還未察覺前,眼淚已經先一滴滴落了下來。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蕭俠恍恍惚惚,回憶片片斷斷。只記得杜文薛後來發起脾氣來,要自己振作,說什麼柳儀最後一句話還說想看自己成為大俠,還叫自己別擺出一副不成器的樣子……
不成器的樣子嗎?蕭俠確實怨恨自己為什麼如此不成材,在如此關鍵時刻倒下,讓柳儀一人犯險。現在這種時候應該振作,但為什麼要振作呢,內心一片空虛,蕭俠彷彿頓時失去了重心,不知如何站起。
蕭俠慢慢的想了起來,以前無論自己開心、得意、憤怒、悲傷、難過、無奈或是失落的時候,柳儀總是在身邊。遇到困境,碰上麻煩,也總是在柳儀的陪伴下度過的。但漸漸的,蕭俠似乎已經太習慣柳儀就伴在身邊,一切都變得太過自然,好像柳儀本來就會,而且永遠會待在自己身邊一樣。
仔細想想,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和柳儀兩人好好坐下來說說話了。蕭俠才發現身邊最珍貴最唯一的,他卻忘了珍視。當她永遠從身邊離開,蕭俠才猛然發覺自己一無所有。連身邊的人都無法保護的自己,又要怎麼成為大俠?可是為什麼,那卻是柳儀留給自己最後的願望?
方才杜文薛發飆了一陣之後,又深深嘆了口氣,叫蕭俠好好休息之後帶著垂著淚的荳兒,去和其他人商議天瑤教大軍進犯之事了。蕭俠木然的待在房裡,不知過了多久,越來越亮的晨光映在舊屋內。
蕭俠開始想試著振作,可是心中空蕩蕩的,全然不知究竟要從何而振作起。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蕭公子……方便我進去嗎?」
是康漾的聲音。蕭俠仍記得當日之事,直到現在依然不知怎麼面對康漾,可是卻又沒有理由拒絕她進來。
康漾緩緩推門而入。此時的康漾已經換上了帶著雍容貴氣的深色掌門服飾,雖然身軀依舊柔弱嬌小,但與之前楚楚可憐之態相比,又顯出了另一番氣象。只聽康漾說道:「蕭公子,有件事情……需要請你幫忙。」
「……什麼事情?」蕭俠不知何意,皺了皺眉。
「這個。」康漾話一說完,便伸出左手拉著自己的衣裳,然後用力往下一扯。
「等等!你做什……」蕭俠完全不知康漾意欲何為,大吃一驚。只見康漾露出了右側半邊香肩,蕭俠正忙要別過頭,卻被一件事物吸引了目光。
康漾的右肩上刻著的是紋路細緻複雜的刻印,竟和蕭俠左臂上的狐型刻痕,風格如出一轍,都似深深烙印在肌膚內裡一般。
但康漾肩上的刻紋形狀卻和蕭俠臂上刻著的九尾狐不相同,那是一展著雙翼的鳥型,且那鳥似乎長著三隻足。那是與「銀狐」相對的「金烏」,三足鳥的刻印。
※ ※ ※
姜冥鋒親自率領的天瑤教大軍,似乎是刻意選擇了天空被染成了腥紅的黃昏,開到了瑰峰莊前。從莊門口望去,天瑤教眾黑壓壓的一片,竟是佔據了滿山遍野。相較之下,站在莊門城樓上的瑰峰莊守衛軍,顯得勢單力孤。瑰峰莊規模雖大,又怎能禁得住這大批教眾的衝擊?
姜冥鋒望著這景象,心中十分滿意。那不可一世的瑰峰莊,在連日的摧殘下,已如夕陽下的黃花,再也不堪一擊。雖然天瑤亦痛失幾員眾要幹部,令姜冥鋒略感惋惜,但一切損失都尚在控制之內。
今日,天瑤教,就會成為這瑰峰山的主人,毫無疑問。一切的犧牲,將完全得到補償,為了我教大業殉教的英靈們,也都能光榮升天。姜冥鋒笑了起來,眼前的瑰峰莊是多麼的渺小不堪,渺小的只能等待自己的命運。
瑰峰莊這邊,莊門大開,城樓上包括杜文薛、康門葉問庭等弟子、以及荳兒等東街區的守衛隊一整排的立於其上,守上都執著弓箭或投擲武器,全神貫注的戒備著。而城門下,卻只站著一男一女擋在門前。
姜冥鋒瞇著眼看向那少年少女,往一旁問道:「唐聖使,那兩位是誰?」
跟在姜冥鋒身邊的正是唐大恩,他不知何時已經從瑰峰莊中溜了出來,與教主的大軍會合。只聽唐大恩道:「啟稟教主,那女的是康衍的女兒康漾,那男的正是多次阻撓我教大計的蕭俠。」
姜冥鋒聽了哈哈大笑道:「看來康家已無人,竟派出這兩個毛頭小子來擋我。不過這兩個小娃兒倒也勇氣可嘉,弧倒想好好會會他們。」
只見姜冥鋒往前走了幾步,朗聲道:「瑰峰莊的各位,為何還如螻蟻般頑抗!」
姜冥鋒似乎沒有刻意大吼,但他的嗓音卻渾厚無比,明明還相距如此遙遠,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城樓上所有人的耳中。其回音竟在腦海中持續轟隆隆的作響。
「嗚啊!」其中一名較膽小者只聽著這一句話,便禁不住發出了慘呼,軟癱在地上。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想不到天瑤教的教主功力竟是如此精深渾厚。姜冥鋒背後跟著的天瑤教眾,見了教主神威,都大聲歡呼了起來。
「你就是天瑤教的教主?我正想會會你!」城門下,蕭俠卻不甘示弱的對姜冥鋒吼了回去。
「唉呀,蕭少俠怎地如此風流倜儻?轉眼間已經換了個女伴啦?」一旁的唐大恩卻搧風點火的大聲譏嘲。
「你、你說什麼?唐大恩!你給我捺命過來!」唐大恩一言正戳中蕭俠痛處,蕭俠勃然大怒戟指對著唐大恩的大吼。
城樓上眾人,除了杜文薛聽了心神黯淡無力回應之外,康門弟子們聽得唐大恩侮辱掌門;以及東街區荳兒等人受過柳儀恩惠的,全都忍不住氣,紛紛鼓譟起來對唐大恩怒罵。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姜冥鋒卻朗聲笑了起來,輕輕鬆鬆的便蓋過了瑰峰莊這邊所有人的叫罵聲「這小子很有趣,我欣賞!來,弧特賜你們與弧一戰的機會,你們兩個一起上,讓弧瞧瞧你們愚昧的勇氣能頑抗到什麼地步!」
姜冥鋒話一說完,便舉起他插在地上的巨大戰斧。那重量從旁人眼裡看來,是不可能舉得動的,但是姜冥鋒卻輕輕鬆鬆,一副毫不費力的便將之舉起。這戰斧正是當日斬殺康衍所用,如今姜冥鋒將用它將眼前不自量力的少男少女砍成兩段。
姜冥鋒有意一招將蕭俠和康漾兩人斃命,使在場所有人寒膽再也不敢抵抗。只見他運起了真勁,戰斧上乃至於姜冥鋒全身竟發出了閃耀的金芒,幾乎要把正在西下的夕陽的光輝完全遮掩。這金芒正是將「靈瑤功」的真氣練至至境的證明。
周圍的黃沙被姜冥鋒的氣勁所逼,紛紛滾動了起來,捲起了一股沙塵旋風,周圍「轟隆隆」的作響,瑰峰莊上的眾人甚至彷彿起了地動山搖的錯覺。都覺得如此驚人的霸氣,難怪前掌門康衍無可抵抗,而城下的康漾和蕭俠又怎能抵擋?不禁都冷汗直流。
此時,只見下方的蕭俠和康漾各出一掌,雙掌呈合抱之勢。兩人各自運動身上刻印,將元神的力量聚集到了掌心。兩人的雙掌之間,逐漸產生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渾沌。
這時姜冥鋒已經蓄勁完成,他長嘯一聲,舉起金芒萬丈的戰斧,往對面的康漾和蕭俠,挾著排山倒海的力量暴衝而去。黃沙滾滾,姜冥鋒一人之力猶如千軍萬馬,彷彿連一整座城牆都會為之摧毀。
另一邊,康漾伸出了另一隻手掌,雙手將那股渾沌顫巍巍的捧起。而蕭俠另一手舉起了袖裡的扇子一揮,將那股渾沌推了出去。那渾沌若有似無,旁人根本感覺不到其中有何力量存在,眼看著根本抵擋不住姜冥鋒。而姜冥鋒也心道自己這一擊無論如何將無法被阻擋,康漾和蕭俠終究只能應聲斷亡。
有的人甚至不忍的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雷霆萬鈞的力量挾著耀空的金芒,姜冥鋒的戰斧揮到蕭俠所推過來的那股渾沌上,眼看著就要毫不費力的穿了過去。
原本以為是如此的。
但是姜冥鋒赫然發覺,自己發出的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卻在一瞬間,如浪濤潰堤般,全部向自己湧了回來。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姜冥鋒在這短短一瞬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戰慄。
豈知蕭俠身上的九尾狐刻印,和康漾身上的三足鳥刻印,兩股力量合起來,正是源源本本正宗的「太平黃天大法」。兩人僅有半日時間勉強初窺兩股刻印力量合而為一的門徑,其火侯只有原本大法的兩三成。其實尚不足以和姜冥鋒相鬥。
偏偏姜冥鋒一心耀武揚威,一上來便使出了全身靈瑤功之力,這一擊是完全純粹以靈瑤功的真勁作為根基,毫無花巧的一擊。然而,這靈瑤功正是殘缺的太平黃天大法。少了關鍵的刻印之力,力量再怎麼強大,境界終究低了一層。遇上了真正的太平黃天之力,力量反而全部被吸收,最終反噬在自己身上。
姜冥鋒作夢也想不到,最得意的功夫,竟成了最致命的弱點。那排山倒海的力量全都往自己身上壓了回來,彷彿他正拼盡全力揮掌自殺一般。姜冥鋒哪裡受得住這猛烈的反噬之力?在空中爆起了一股金色的爆炸,姜冥鋒如斷線風箏般向後飛出,口中噴血如泉在空中劃了個淒美的血弧。姜冥鋒全身呈大字摔在地上,七竅流血,和他夢想的霸業,從此永別。
姜冥鋒至死也不曉得為何會如此,就連蕭俠、康漾也未能掌握其中奧秘。更別提在場的所有旁人。但瑰峰莊這邊所有人都只知道,姜冥鋒已死!整個城樓上全部都歡聲雷動了起來,激動者甚至瘋狂的大喊萬歲。
而另一邊的天瑤教眾,原本聲勢滔天,此時卻早已寒膽。蕭俠看著倒在地上的姜冥鋒,大口的喘著氣,口中聲嘶力竭的大喊:「下一個是誰?再來啊!」
這一邊唐大恩眼見情況不妙,那兩人的功力竟然能一擊將教主擊斃,早令他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喊道:「撤退!全部撤退!」不用唐大恩喊,天瑤教眾早已不敢在這裡待下去。巴不得這一聲命令,一瞬間全都如退去的潮水般,自相踐踏著逃竄而去。再也沒人理會倒在地上的姜冥鋒。
經此一役,天瑤教損失了教主和數員大將,元氣大傷。下層信徒喪失信心開始叛離,從此以後逐漸走向衰敗。
而康漾在此戰中一口氣樹立了威信,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弟子敢質疑康漾的掌門之位。然而,康家在這次戰役中同樣傷亡慘重,漸漸的無法在政局混亂的北方立足,之後逐步遷移避禍,最後終於遷到了蜀地。
史載:某年某月,瑰峰康家與天瑤教一役,兩敗俱傷。自此皆走向沒落。
但實際上,這一場戰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再無人能完全知曉。因此,許多稗官野史開始以此為題材發揮,各種以訛傳訛、繪聲繪影,充滿想像的故事描寫,都逐漸流傳開來。
有的版本說康家掌門康衍和天瑤教教主姜冥鋒在山峰頂上拚掌,亦有版本說康衍和姜冥鋒在山谷底對決;有的版本說康衍和姜冥鋒在暴風雪中死鬥,卻也有版本說兩人在大火裡決戰,最後雙雙葬身火海。
然而各家版本之中,最獨樹一幟的卻是三十年後杜氏出版的《瑰峰記事》。其故事描寫彷彿作者親臨瑰峰莊,甚至康家堡內部,將各種人物事件乃至於武功的描寫刻畫,描述的鉅細靡遺,宛若親見。尤其是該版本出場的人物中,似乎影射了某幾位當時的江湖名士年輕時曾經涉入這場戰役,更為此版本增添了傳奇色彩和話題性。
當然,正因為此版本太富有傳奇色彩,有識之士自然都不會予以採信。
這些都是後話了。
※ ※ ※
那日,蕭俠和杜文薛來到了山道上的岔口。
「那麼兄弟,我們在此一別。」岔道上,杜文薛鄭重的對蕭俠抱拳道別。
蕭俠默默的點頭,道:「杜大哥,千萬保重。」
杜文薛見蕭俠仍一臉茫然若失的之貌,問道:「想好接下來要往哪裡去了嗎?」
「還沒有……只想先到處晃晃靜一靜。」蕭俠回答。
杜文薛暗暗嘆了口氣。其實,自己又有什麼資格指責蕭俠呢,他們經過好大一番努力,確實終於漂亮的完成了這次事件。但在一陣忙亂後,壓在心底的那股悵惘感,也終於湧了上來。杜文薛自己也疲倦了,接下來同樣不知何去何從。早年靠著獵殺人頭賺錢的日子,他早也已經倦怠。可無論如何,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珍重。」杜文薛決定不再留戀,又抱了個拳,轉身就沿著山道離去。
蕭俠怔怔的望者杜文薛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大喊了聲:「杜大哥!」杜文薛聽見了,停下腳步。「以後遇到什麼困難,一定要來找我,我一定全力幫你!」只聽蕭俠站在岔口上大喊著。
杜文薛笑了。至少這少年仍保有顆俠義之心,這可能成為他的弱點,卻無疑是他所剩下最後最珍貴的寶物。杜文薛舉起手臂往後方擺了擺,灑然而去。
蕭俠望著杜文薛的背影,逐漸隱沒在層疊山巒後方。然後,又望著那在雲霧繚繞中連綿的山巒,不知又佇立了多久。蕭俠首次感受到,自己已然是真正的形單影隻。可是那連綿的山景、山上翠綠的樹林卻和最初來到瑰峰時,完全相同。不因蕭俠等人人生的劇變而轉變,也未因時局的動盪、人們的流離有絲毫改變。
蕭俠忽然想再好好望望這山景一會。他信手解下背上的行囊扔在一旁,隨意揀了路邊一塊大石頭,在石上坐了下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