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星稀,適合殺機暗湧的夜晚。銀色光影晃動,武器碰撞聲不絕於耳,在靜謐的康家堡後院,顯得格外刺耳。然而,除了敵我的激烈爭鬥外,週遭依舊靜得詭異,彷彿全都陷入永眠了一般。
那是被全世間拋棄的孤絕感。
然而,
「閃開!」魁伍的青年,陰惟方,毫不退縮。舞動手中兩只短戟,狂風猛浪般對著前方數名黑衣人橫掃。不消幾回合,兵刃相交,只聽得對方幾聲悶哼,紛紛往兩旁摔去。「師妹,快,我們走!」
不錯,只因身後有著最需要被守護的少女,就是面對無盡的孤絕,也只有挺身而出,沒有二話。
但,緊緊跟在陰惟方身後,纖弱嬌小的少女,聽得師兄叫喊卻裹足不前。只有最入微的人,才能在夜色中看見少女儘管盡力克制,仍動搖的簌簌顫抖。
「不……師哥,我……」
「快啊,後面的人很快要追上來了!」
「我們能去哪……這裡是……這裡……就是……」我的家。無助閃動的眼神,近似嗚咽的聲音,沒能說出最後充滿殘酷與諷刺的話語。
「沒有命,什麼都沒有!」打斷了少女的話,陰惟方拉了少女便走。
青年十分清楚,這裡已經待不下去。這幾天一連串的變故早已讓人理不清心緒,少女遭受的打擊與動搖他完全可以想像,但儘管如此,他們必須逃出生天。
身後響來簌簌聲響,聽得追兵已近。
「師哥!」少女的驚呼,並沒有阻礙陰惟方的聽風辨器。他頭也不回反手一擲,手中短戟破空而出,擊落原本向兩人襲來的暗器,更聽得一聲慘叫,想見是直插入了暗器的發射者體內。
無暇顧及敵人的慘叫與呻吟,青年拉著少女頭也不回往前急奔。
在深院裡繞來繞去,又遇了一波敵人,陰惟方手上只剩一只短戟,雖拼戰得脫,身上已然負傷,好不容易來到了康家堡外圍。
「可惡……。」然而,是敵人縝密計畫也好,亂世時局使然也罷。康家堡四面大門在此時深夜,唯有緊緊關閉,高聳的外牆,因為本身的軍事防禦性質而築的老高,更不是憑著輕功所能縱躍過去。
雖暫時甩開追兵,如果不離開,被抓到也是遲早的事情。
「師哥……」不知何時,少女的手已經從被拉著變成了自己緊緊握著師哥的手臂。「走這邊,我知道……有路。」
「真的?」與其說是因聽說能有出路而高興,不如說是看到少女終於恢復些許往常神色而欣喜。
少女抬起頭,望向師哥,點了點頭。彼端,兩人步上的道路,儘管崎嶇幽暗。
※ ※ ※
亂世已持續了三四十年,頭頂上的皇帝還是朝代換了多少,人們似乎已不復有興致去記憶。憑仍的戰亂,讓太平盛世彷彿山海經中的神話一樣遙遠。
日落時分,一對年輕男女正風塵僕僕的在山中疾行。會在如此時節於山林荒野之地趕路者,或為避禍,或為鋌而走險的商人,又或者是身懷絕藝的江湖人士。道上罕有人煙,就算遇上了人,想必也只是低著頭各自趕路吧。
望了望西方,漸暗沉下來的夕陽,宣示著夜晚即將到來,女子不禁放慢了腳步。前方數步的男子,察覺了少女的舉動,回過頭來。
「怎麼了,芳君?」男子肩負行囊,淡棕色的袍子大袖飄飄,一身書生裝扮,和日落荒山景色對應起來略顯古怪,身形看來已然成年,臉上稚氣卻似未被洗盡。少年名喚蕭俠,字邦宇,他叫喚的正是後方女子的字。
女子身著青衫,面容清秀溫婉,看上去和男子年紀相仿,名喚柳儀。兩人步伐皆頗為凝鍊,顯是身懷武藝。柳儀趕緊快步上蕭俠身邊,道:「我是在想,看來我們是無法在入夜前趕到瑰峰莊了。」
蕭俠極目望去,山路崎嶇,哪裡能看到瑰峰莊的影子。「可惡……應該快到了才是啊,杜大哥腳程快先行一步探路,怎麼也還沒回來?莫非遇了什麼兇險?」其實兩人尚有一位旅行夥伴,姓杜名文薛字澄波者,此時卻尚未歸來。
「不會有事的,他可能先行入莊打點了,不如我們先……」柳儀話未落,一陣秋風吹來,此時秋寒已略顯,柳儀身子不禁縮了一下。
「芳君你冷了?」蕭俠忙道。
「啊,不彷事的。」柳儀趕緊遙了遙頭。
「還是……先找地方歇歇,明天再做打算吧。」雖然杜文薛未歸,但是分頭行事也非第一次,只一兩天沒見通常是不須擔太大心。入夜後不僅冷且難以見路,此時兩人都覺趕緊找到地方歇腳才是正經。
瑰峰山莊,或曰瑰峰莊,為武林中威名赫赫的陝西康氏所建立。當今之世,朝廷所治理的州縣多有殘破敗壞,流離失所者多。地方豪族世家紛紛自建牆池以自保,建成者或曰「莊」、「堡」、「城」等等名目。
其中,康家便是以武學聞名的大族,現任掌門人康衍在江湖上以一套「康家槍」獨步武林。有各地親友甚至其他流離者至康家堡來依附避亂,逐漸在康家堡四周又構成了外莊,「瑰峰山莊」因此逐漸成型,至今已經頗具規模。
其中,瑰峰莊因吸引了各地名匠來此居住,武器兵刃的鍛造,也已自成一絕。武林中聞名而來者,不僅是欲一睹名門丰采,若能在此覓得神兵利器,更是三世積德。蕭俠一行人旅次此地,自然也欲往瑰峰莊一訪。
但如今,一切只能明日再做打算了。所幸兩人很快便覓得一處無人破廟,留宿了下來。
兩人在廟後尋了塊地生起火堆。待食用完了行囊中僅剩不多的乾糧,兩人便並著肩坐在火堆前。火光熠熠,兩人只是坐著,任光影在臉上晃舞。四下寧境,唯有柴火之聲伴著不遠處的潺潺流水。
地上攤著的行囊,除了衣物外,僅剩了幾銖破銅錢。無意間兩人都向著那幾銖寒酸的錢子望了去,隨即又意識到了彼此的目光,抬起頭來,不禁帶點無奈的相視而笑。
「看來,明日來又要去『取用』一些回來了。」蕭俠道。
柳儀不答,抬頭望了一會夜空,旋即回過來,側著頭略帶俏皮道:「邦宇,你以前想過,當個大俠竟會如此貧困落魄嗎?」
蕭俠聽了一怔,但又馬上揚起自信神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俠上俠嘛!」
此言又引得柳儀不禁「噗赤」一聲笑了出來。
「況且,為俠者四處行俠仗義,天下為家,我的錢財即是天下錢財,天下錢財亦是我的錢財,怎有貧窮落魄可言呢?」
每當蕭俠陶醉於自己的大俠之想,臉上總是神采飛揚,溢滿赤子般光輝。柳儀就這樣側頭望著他,她總愛沉浸著這時刻。那道暖溢又帶著稚氣的光輝,與柴火光芒交映著。
「呃,為何那樣看我,我說錯了嗎?」蕭俠意識到柳儀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
柳儀微笑著遙了遙頭,站了起來,道:「嗯,時辰差不多了,我去打點水來,我們早點歇息吧。」
「啊,好。小心一點,還是帶上兵刃吧。」蕭俠指了指擱在一旁的劍。
※ ※ ※
柳儀將劍隨意繫在腰間,提著木桶,循著水聲走了約一刻鐘,果然看見了一道潺潺溪流,從山勢高處奔流而下。雖然略顯陡峭,但對身有武藝的柳儀而言尚不成問題。
柳儀正想彎下腰來先將木桶洗淨,倏然心覺異狀。
警覺的觀察了下四周,柳儀感到異狀來自溪流中,動念間已然退了幾步,手握劍柄。黑夜裡,看不清深度的溪水中漸有微影晃動。
柳儀已然悄悄放下木桶,緊盯著水裡的變化,只見黑影越來越清晰,竟是有什麼物事要浮了上來。
猛然,水聲驟響,兩個人影竟從水中爬了上來。柳儀定睛一看,卻是一男一女,衣衫破損,全身濕漉,似水鬼一般。饒是柳儀在外旅行有年,心底仍不禁毛了毛。
「什麼人?」柳儀森然道。
首先抬起頭來的是那青年男子,他本以為此時已然脫險,沒想到溪邊竟然有人,且臉色不善。當即認為是敵人追兵,此時來人居於上風,被搶得先手可大大不妙,念頭至此,他突然掏出懷中短戟狂喝一聲猛刺向柳儀。
警戒已久的柳儀當即拔劍,眼見來者聲勢兇猛,自是鼓足真勁還刺而去。
「師哥,不要!」猛聽得後方女聲尖叫,柳儀和青年都是心中一懍。雙方劍戟未交,都倏然凝在空中,雖無互擊,但挾著的氣勁已在兩兵中間受壓,迸出了霹靂啪啦的響聲。
雙方都暗自吃了一驚,如果就在這裡打起來,兩邊都沒有自信能全身而退。
「師哥……別、別打了,別再……」那女子掙扎出水面後,便一直跪坐在地上,看起來已是筋疲力竭,話到後面已然語帶嗚咽。
柳儀見那女子身形嬌小纖弱,似乎只是個少女。又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惻隱心頓起,警戒早已減了大半。而青年此時才察覺對方是名女子,敵意倒也減了幾分,又見師妹如此,顧不得一切趕緊過去攙扶。
少女這時才終於安下心來,伏在師哥的懷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青年只有跟著跪在地上,讓她在自己懷中盡情哭泣。
柳儀此時早收了劍,上前去也不是,不理會他們逕自離去也不是,只好略為尷尬的杵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
少女漸漸止住了哭泣,又喘息了好一會,才在師哥的攙扶下站起。
「抱歉……失禮了。」少女立起了身子,理了下衣衫,儘管身上仍溼。那話卻是對著柳儀說的。
柳儀這才看清少女面貌,儘管身子纖小,和一旁壯碩的青年成鮮明對比,但其舉手投足卻也絕非凡人子女。仔細一看青年身上竟是帶著傷的,兩人顯然大有隱情。
「……兩位溼了衣裳,要不要到我這裡歇息呢,我們也有衣服能給兩位換上。」柳儀見男女應非惡類,首先釋出了善意。
青年這才想到兩人身上皆溼,剛剛師妹伏在懷裡兩人是近乎肌膚之親的,適才顧著安慰師妹未有察覺。此時想起,臉上不禁一紅。只因黑夜而無人發現。
「師哥……這位姑娘看來也是一片好意,不如我們跟她去吧?」此時聽得少女說道。
青年雖然疑心未盡,但轉念一想,此地荒山野外,自己照料師妹自極為不便,若得眼前女子終究是好些。便道:「姑娘打哪來,是孤身一人?」
柳儀道:「小妹有兩位同伴,我們從東方來的,正打算前往瑰峰莊。」只見聽到「瑰峰莊」三字,那男女面色都是一沉。
柳儀查覺,正尋思哪裡說錯話時,只聽少女道:「沒事的,姑娘我們走吧,今晚就叨擾了。我們路上說話。」青年亦對柳儀點了點頭。
柳儀這才放下心,便打了水,領著兩人往和蕭俠寄宿的破廟行去。
※ ※ ※
那青年正是陰惟方,帶著師妹逃離了康家堡,而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康家掌門康衍的親生女兒,康漾。而陰惟方則是康衍的大弟子,因此兩人以師兄妹相稱,彼此平時也十分親密。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康衍帶著瑰峰莊大批弟子以及其他武人投身與邪教的戰役,竟然中伏身亡,帶去的弟子們近乎全軍覆沒。當殘餘的弟子逃回瑰峰莊帶回震驚的消息,全莊的人們大為震動,瞬間人心惶惶,人人皆曰邪教即將血洗瑰峰。
康漾聽聞父親身亡,所受的打擊更是無以復加。但諷刺的是,康家內旋即燃起的不是復仇亦不是重振康家,而是奪取掌門之位的鬥爭。
身為繼承人的康漾悲痛之餘根本不願理會掌門之爭,但某夜裡康漾卻遭到不明黑衣人破門襲擊。康漾自幼受父親嚴格指導,武功雖也頗有根柢,但天性終究不喜與人相鬥,更何況心神哀痛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要不是早先察覺異狀的陰惟方跟蹤了黑衣人,才即時救下康漾。兩人後來從藏在庭院內,唯有康家嫡系知曉的秘密水道,才終於得以脫身。
因事關整個門派聲譽,康陰兩人雖有表明身分,但於事情經過,只對柳儀提到瑰峰莊最近遭邪教威脅,正人心惶惶。且兩人夜間遭遇刺客,只好倉皇逃出。
「兩位所說邪教,莫非?」
「是天瑤教。」陰惟方答道。
(果然……)
天瑤教,近十年來頓時興起,教眾在短時間內大增的武林教派。其行事詭祕,且勢力迅速擴張,不僅江湖人士相懼,平民老百姓亦也不時能聽到其傳聞,因此很快被冠上「妖邪」之教的名號。
傳聞天瑤教所依恃者,乃世間失傳以久的「神功」,令其足以稱霸武林。其傳聞真假未知,但此教竟讓武林名門的康家遭其大敗,待得此消息廣傳出去,恐怕不僅僅瑰峰莊恐懼,而是全武林人人自危了。
但傳聞終究指是傳聞。對柳儀來說,對天瑤教最心有餘悸的回憶,卻來自蕭柳二人兩年前曾與天瑤教「聖使」層級的人物交過手,其武功奇詭無比,堪稱是兩人行走江湖來最凶險的一戰。
沒想到,很可能又將在此遇上。
三人此時各懷心事,逐漸無話。待得回到破廟,向蕭俠引見兩人,眾人皆疲,便都早早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