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和伊波急忙從甲板穿越連結的通道,往事發的地點前進。遠遠地,便可看見一群船員圍在一座倉庫門前,全都一臉慌亂的樣子。看見曜和伊波走近,紛紛轉過頭來。
「渡邊船長!」
「船長,大事不好了!」
「到底怎麼回事?」曜對著慌亂的船員們問道。但話語方畢,隨即後悔了起來。只見搞得清楚狀況的、搞不清楚狀況的,一下子一堆人搶著說話,除了「綁架」、「人質」和一堆髒話之外什麼也聽不清楚。
「停!七嘴八舌的我哪搞得清楚?」曜不禁吼道「誰一開始就在的?一個人來和我說!」
船員們聽了,一下子又全都安靜下來,面面相覷地,沒半個人想代表出來說明情況。
曜皺著眉,看著這群只會起鬨卻沒有擔當的傢伙,瞬間覺得頭痛又犯了。
「呃……算了。伊藤,你說!」曜指著一位船員,他看上去神情沒這麼慌張,比較可能說出些有用的東西。
「唉、船長,反正就是這樣啊!」名為伊藤的船員,指著鎖住的倉庫門「肥田他媽的綁了齊藤躲在裡面,想威脅我們聽他的話啊!庫門鎖起來了,他們在裡面發生什麼事我們也搞不清楚!」
「肥田綁架……齊藤?」曜聽了,彷彿胸口悶悶地挨了一頓重擊。
齊藤和肥田是同寢室的室友。而這事並不是沒有預兆。
(可惡,是我疏忽了……)
昨夜,齊藤賴在船長寢室不肯離開,曜隱約間已經心生疑惑,尋思是否什麼原因讓齊藤不想回到自己寢室?
然而,明明察覺了齊藤當時的異常,曜卻沒有繼續追究。現在,答案就血淋淋地攤在眼前。作為室友的齊藤和肥田間肯定發生了什麼,曜卻沒能及時發現,導致了眼前的情況。
因為自己的疏忽,讓船員身陷險境。明明有機會事先阻止,自己卻毫無作為。曜不禁痛恨自己,為何當時沒有主動關心顯然狀況異常的齊藤。
「船長,您沒事吧?」一旁的伊波的語音,將曜的意識拉了回來。
是的,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船員們正處於慌亂,作為船長此時更須格外冷靜。
「裡面就只有齊藤和肥田兩人?」曜問。
「錯不了,就他們兩個,沒聽到其他人的聲音!」有人回答。
「伊波,備用鑰匙有帶嗎?」曜回頭詢問。
「有的,船長。在這裡!」伊波趕緊從背包中掏出倉庫的備用鑰匙。據伊藤的說法,肥田把倉庫門鎖了起來,那主鑰匙應該在肥田手上。幸虧,船長室備有每間房門的備用鑰匙,此刻正派上用場。眼下雖然人質在內,不試著把門打開,不可能解得了僵局。
曜拿著鑰匙,穿過了擠在門前的人群,輕輕將鑰匙深入門上的鑰匙孔。
老舊的門鎖發出了尖銳的聲響。
『喂!不准開門,否則我要動手了!』猛然,聽見裡面有人大喊。那是肥田的聲音。
「肥田,是我,船長!」曜停下手上動作,對著門內大喊。「我什麼都不會做,只是想和你談談,不把門打開很不方便!」
裡面一陣沈默。
「你不說話,我就繼續開門啦!」曜又喊道。
『等等,住手!』內部又是一聲怒吼。
肥田的語氣不知為何十分激動,甚至有些狂亂。曜擔心不測,不敢繼續開門。
「肥田,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你和齊藤不是好兄弟嗎?」於是曜改變方法,試著對肥田溫情喊話。
內部又是一陣沈默。曜發覺從一開始到現在,絲毫沒有聽見齊藤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不免更加焦急。然而狀況未明,曜不敢輕舉妄動,只靜靜地等待肥田回應。眾船員們也紛紛靜了下來,緊張地等待事情發展。
『船長,原是我對不起大家!等我下船會去自首!』肥田沈默了一會,卻只回了這句在曜聽來不明不白的話。
「你這麼說,是不把你船長放在眼裡,也不把你整船的夥伴放在眼裡?」曜已經略顯焦躁「到底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船上的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談?」
背後許多船員紛紛呼應,也搶著對倉庫內的肥田溫情喊話。倉庫內又是一陣沈默。
「肥田,我要開門了。放心,只是開門,什麼也不會做。」曜小心翼翼的繼續轉動鑰匙,確認著內部沒有傳來危險的聲響。「喀」一聲,門鎖彈開。
曜回頭,示意眾人從門邊退開。想了一會,隨即又揮手把伊波叫到身邊。曜從制服口袋中掏出了一片紙條交給伊波。
「按上面寫的去查。剩下該怎麼做,交給你判斷。」曜低聲說道。伊波雖未完全明白,但亦曉得事關重大,當即答應,緊握著紙條快步離開。
曜確認伊波走遠,又對裡面喊了聲:「我開門了。」才緩緩將庫門推開。
內部理所當然的一片昏暗,但藉著外部的陽光,依稀能辨識出站立在倉庫最深處的肥田,以及坐倒在貨櫃邊,似是受了傷的齊藤。肥田手上拿著砍麻繩用的小刀,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異光。
曜彷彿心中狠很地被針刺痛著。讓自己的船上發生這種事情,是作為船長絕對的失格。但無論如何,這是曜打開庫門前,就應準備好要面對的事情,眼下比起自責,如何救出齊藤才是最重要的。
「船長,事情就是這樣,死心吧!等船隻靠岸,我下了船自然會放了他!」肥田嘶啞地說著。原本昏厥的齊藤,似乎因為聲響而悠悠醒轉。肥田馬上注意到了齊藤的甦醒,當即把小刀抵在了齊藤的脖子上。
「你……」曜原本以為肥田願意讓自己打開門,事情正往好的方向發展,卻沒想到肥田依然一副壞事做到底的態度,心中更是焦急「你還有臉說?欺負全船最小的孩子,講得自己好像帥氣的反派,根本是個該死的懦夫!」
「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渡邊船長,請您別再逼我,我怕我一個失手,才真的是無法挽回!」肥田依然兇狠地說著。被刀抵著的齊藤難掩懼色,且顯然被全身傷口的疼痛撕咬著,但正逞強地瞪大著眼睛,不肯示弱。
「我不會讓你傷害他的。」曜感到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不禁伸手扶了扶帽子「如果你還有點種,換我進去當人質,把齊藤放了。」
肥田似乎楞了一下,才狐疑道:「船長?你當人質?」
「對,用我把齊藤換出來。逮住個船長,對你來說比抓住個小船員保險多了吧?」
「曜醬,不可以!」
肥田尚在猶豫,齊藤已經急著否決這方案,語氣卻顯得十分虛弱。
曜並不理會,回身對眾船員們喊道:「拿繩子,把我綁起來!」
一眾船員卻被曜突如其來的指令弄得傻住了。拿繩子綁船長?雖然渡邊船長並非多有威嚴,但綁船長這種事實在不是隨便能擔得起的。一時間船員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敢出聲。
(該死……平常一個個都多了不起,情急時卻沒一個有擔當!)
曜掃視著一群呆若木雞的船員,忍不住心中暗罵。
突然,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
「讓開!」一名船員排開擠成一團的船員們,向著曜走了過來。曜循聲望去,那名船員在男人中只算是中短身材,面目卻頗為粗獷,他手中拿著麻繩(船上到處都找得到麻繩),看起來真的是來綁人的。
「喂!逢田,你幹什麼?」只聽伊藤喊道。這下曜認出來了,拿著麻繩的男子是船廚逢田。逢田性格頗為特立獨行,連曜身為船長都沒和他說過幾次話,在場只有和他同寢室的伊藤稍微和他說得上話。
然而這回逢田毫不理會伊藤,拿著麻繩逕自來到曜的背後。
「船長,得罪了。」逢田說道。
「不必客氣。」好不容易有船員挺身而出,雖然不免略為恐懼,自然沒有理由退縮。曜將鑰匙收進制服口袋,再伸手將船長帽甩在地上,雙手負在背後,表示乖乖就範。
逢田當即動手,在曜身上五花大綁了起來。
(呃……!)
逢田下手卻是毫不留情,麻繩纏得又重又緊,曜差點一口氣換不過來。不過這樣正好,綁得越緊,肥田同意調換人質的機會越大。只見倉庫內的肥田,神情果然開始猶豫了起來。曜背脊冷汗直流,嘴角卻不自覺上揚了起來。
麻繩纏到最後,收結於曜負在背後的手腕,逢田在末尾處緊緊打了個結。
(咦?)
赫然,曜感到繩纏末尾處一陣熟悉的手感。心中靈光一閃。
那是活結!而且,是特別設計過的綁法,看似全身纏得幾乎動彈不得,其實被綁住的人可以輕鬆從內部將繩子解開。那是過去在美國受訓時學過的,詐敵用的繩纏法。這伎倆實際能運用的場合不多,沒想到這逢田竟然懂得這種東西。
曜微微晃動背後的手指,示意明白。只聽逢田輕輕「哼」了一聲,看來是收到了訊息。
「……好了。渡邊的誠意都擺在這裡了。肥田,該你選擇了!」曜雙腿被纏住大半,舉步維艱地向著倉庫最深處走去。有的船員忍不住跟著靠過來,都被曜吼了回去。
船員們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齊藤在肥田手中,船長正打算自投羅網,最糟的狀況是兩人一起淪為人質。對曜自己來說,雖然有假繩結這道保險,而肥田的武器只不過是把小刀,並非無法對付,但危險的現狀仍毋庸置疑。
曜已經緩緩走進了倉庫內部的半途,從外部望進去,昏暗的庫房已經使得曜的背影有些遙遠。肥田仍然沒有動作。
「放開他。」曜沈聲道。
肥田看了看齊藤,又望了望倉庫外,似乎心中正打著算盤。曜背後的雙手仍微微顫抖著,眼神卻迫切地直視著肥田。
「你叫外面的人都退開十步!」肥田沈默了好一會,終於喊道。
曜覺得肥田似乎高估了那些守在外面的烏合之眾,但還是照辦了。肥田這才放開了齊藤。
「齊藤,快離開!」曜趕緊喊道。
齊藤勉力站了起來,卻一臉不肯離開的樣子。
「齊藤,你小子快出來!」遠遠在外看著的船員們,有的擔心兩人都落入肥田手中,也忍不住大聲勸道。
「聽話!你留在這裡有什麼用?」曜害怕肥田反悔,加重了語氣催促。
「最好別給我使小手段!」肥田這邊也擔心夜長夢多,緊緊握著小刀警戒著。
「……」
齊藤沈默了好一會,終於開始向外離開,因全身的傷而顯得步履蹣跚。齊藤每往外走一步,曜便跟著往裡面走一步,以示自己不打算逃跑。肥田擔心曜還留有什麼手段,握著刀緊跟在齊藤背後盯防。
齊藤和曜擦身而過。
「……對不起。」齊藤低聲說道。
「出去時把門鎖上,趕緊去療傷。」曜並未直接回答。
齊藤繼續向外移動。肥田一開始還猶豫了一會,但隨即兇狠地改將刀架在曜的脖子上。齊藤沒有辦法,只能在離開倉庫時,乖乖將門鎖上。
「砰!」一聲,庫門在眾船員的鼓譟中關閉。
現在倉庫的鑰匙一把在肥田手中,一把在曜的口袋裡,再也沒有人有辦法從外面打開倉庫的大門。
倉庫中恢復靜謐,以及讓人喘不過氣的黑暗。
一直緊繃著的曜,見齊藤安全離開,終於長長吁了一口氣,被綑綁的身子一個軟癱,靠在了身後的貨櫃上。救出齊藤是曜心中的第一優先,此時雖然變成曜自己身陷危險,她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
肥田見曜似乎不打算反抗,加上曜全身被五花大綁,大概也玩不出什麼把戲,也暫時將小刀從曜身上移開。肥田又跑到門邊確認庫門是否緊緊鎖上,然後才返回倉庫深處的曜身邊。曜靜靜的靠著貨櫃站著,一動也沒有動。
「……所以,到底為什麼這麼做?」曜沈默了好一會才重新開口。
「哼哼,」肥田聽了卻冷笑兩聲「船長已經落入我手中,還想審問我嗎?」
「呃……」曜覺得自己莫名被搶白了一頓,但肥田說的倒也是事實「你說你是不得已的,總該有個理由吧?當然,你不說我也沒辦法。」
黑暗中,曜仍感覺到肥田眼神正不停閃爍。肥田的作為顯然不是縝密的行動,而更可能是被逼急的臨時起意。從肥田使用小刀這種簡陋武器、以及溝通過程中的猶豫不決可以證明。
從零碎的線索中,曜似乎已經可以隱約拼湊出事情的輪廓。但肥田情緒似乎正浮躁,曜想印證心中的想法,亦不得不小心翼翼。
「船上消失的貨物……是被你運走的吧?」
「……哼,果然已經被察覺啦。」肥田竟然爽快承認,曜不由得加倍警戒了起來。
「為什麼做這種事?這對你可是無法挽回的。嫌待遇不好嗎?」
「我急需錢。」肥田冷淡地說著「不這麼做,才是真的無法挽回。」
肥田說到這個份上,雖然曜依然心中狐疑,卻也難以再追問下去。被肥田偷運走的貨物,雖然確實值好大一筆錢,但絕不是值得讓人拋棄工作的暴利。至少,曜相信肥田的確有苦衷。
「我收到緊急消息,妻子突然住院,必須動手術,手術需要許多錢。」肥田卻自己繼續說了下去。「我手中資金一時轉不過來,走投無路。為了得到救妻子的錢,才找了盜運公司合作。」
肥田說到這地步,曜不得不接受這個拯救愛妻性命的理由。雖然因為某些原因,曜的立場似乎略顯尷尬。但還有些許細節,曜覺得必須確認。
「真的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湊足錢了嗎?」
「嘿……也是我運氣差。」肥田說到此,語音已經沙啞「我當船員的工資,都被我賭輸掉了,甚至連下個月的工資都已經預先拿來抵債。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
曜決定如果自己能活著離開,絕對要狠下心禁絕賭博。
「怎麼,船長。我該說的都說了,滿意了?」肥田說著,又把玩起了手上的小刀。
曜望著肥田陰沈的側臉,以及無意識地把玩著利刃的動作,忽然間心中一凜,似乎才真正明白了肥田的情緒狀態。此時此刻,直到肥田成功從船上脫身前,對肥田鐵定每分每秒都無比壓抑煎熬。從走投無路選擇盜運貨物,到選擇綁架船員,到現在心驚膽戰地守著倉庫,肥田心中積滿了獨自犯罪的壓力與焦慮。
這也是為何肥田一下子躁動,一會又變得冷靜沈默;一下子猶疑,一會又突然間坦然自白。肥田心中鬱積的壓力,導致了他的陰晴不定。然而無論如何宣洩,肥田依然不可能擺脫閉鎖在倉庫的煎熬與焦躁。
現在的肥田,猶如不定時炸彈,不知何時會一口氣爆發。
曜隱約覺得自己必須趕緊採取行動。
「我……還想再確認一個問題。」曜發現自己的語音也沙啞了起來「為什麼要傷害齊藤?」
「哼!齊藤那小子也是奇怪。他發現了我做的好事,卻想來勸我自首,而不選擇告狀。但我擔心他守不住秘密……」
突然間,肥田發現曜不知怎地鬆開了繩子,一瞬間大吃一驚。曜回身以手刀猛力一揮,正中肥田拿著小刀的手腕,肥田受痛鬆手,小刀飛出,插入了一旁的貨櫃。
曜全身被繩子纏得痠麻,趁著肥田分神說話時一擊得手,心中亦覺僥倖。
「好了,讓我們一起想想其他方法吧……」
曜正試著說話,冷不防肥田大吼一聲,拾起一旁的磚頭朝著曜的胸口猛砸。這回輪到曜猝不及防。「哐!」一聲巨響,伴隨著玻璃的粉碎聲,磚頭砸中曜衣服內藏著的某件物事。曜只覺胸口劇痛,連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曜這才發現自己仍低估了肥田情緒狂亂的狀態,原本以為砸飛肥田的凶器便可展開談判,沒想到肥田第一時間便選擇凶猛地反擊。或許肥田心中還留有惻隱,沒有用磚頭往最致命的頭部砸下去,而選擇了攻擊胸口。萬分僥倖地,曜一直隨身配戴的某件掛墜擋住了磚頭的猛烈一擊。曜暫時撿回一條小命。
然而肥田並不罷手,大吼一聲再度揮著磚頭向曜撲來。曜自己尚未站穩,情急間發現肥田腳步踉蹌,趕緊低下身子伸腳一絆,肥田果然重心不穩向前摔倒。曜趕緊趁機後躍拉開距離。
然而肥田似乎已經鐵了心,完全不猶疑,站起來扔開了磚頭,緊握雙拳低吼著再度襲向曜。雖在黑暗中,曜仍清楚看見肥田眼中佈滿血絲,顯然精神狀況已被逼至極限。曜被繩纏的痠麻尚未恢復,沒辦法迅速閃避肥田的狂襲,無奈下只得正面應戰。
——要是在其他場合,這或許會是兩名老練水手間的精彩格鬥。然而此時,無論是肥田還是曜,早已因各自的原因身心極度疲憊。與其說是對決,更像是兩頭弱雞難看至極的扭打。
很快地,兩人各用右手抓住了對方的左腕,不約而同的以擒拿術的手法用力一扭。
劇痛自左手腕襲遍全身。曜全身沒有力氣再做其他抵抗,只知道右手絕對不能鬆手。肥田也是同樣的情況。兩人使盡全身最後的力氣以右手扭著對方的手腕,誰先撐不住疼痛鬆開右手,誰就瞬間落敗。
晦暗的倉庫內,一女一男的身影,以詭異的姿態僵持不下。肥田作為男性的體格天生比曜健壯;相對地曜年輕許多,尚處於體力顛峰的年紀。純粹耐力的比拚誰也沒佔到便宜,只能忍受著痛苦榨出全身每一絲的力氣,只求在最後一刻壓倒對方。
天昏地暗的僵持戰,不知持續了多久。
突然,頭頂傳來一聲巨響。曜和肥田都無暇確認發生了什麼事。
碎塊和粉塵散落在四周,上方一道光打入了昏暗的倉庫,一瞬間顯得有些刺眼。
一陣急促的踏步聲,似乎有人從上方躍下。忽然,肥田的脖子被人用手臂纏住,肥田一陣窒息,無力地鬆開了扭著曜的手腕的右手。
曜的注意力被解放,這才發現是逢田不知從哪冒出來,從肥田背後纏住了他的頸部。曜右手跟著鬆開,逢田迴身,將身型比他高大許多的肥田重重摔在地上。
「謝謝……」
突然間獲得意想不到的救援,曜鬆了一口氣之餘,更覺恍若隔世。
逢田走至倉庫入口似乎是要將門打開。
曜蹲了下來,望著倒在地上粗重喘著氣的肥田,嘆了口氣。
「喂,沒事吧?」說著,曜向著肥田伸出右手,想將肥田拉起。
「……」曜卻發現,此時的肥田已然面如死灰。突然,肥田狂吼著跳了起來「救不了妻子,我也不活了!」
「喂!」曜沒有注意到,剛剛被砸飛的小刀,就正插在肥田手邊的貨櫃上。肥田拔起小刀,大吼著往自己腹部猛刺。
肥田的動作太過突然,別說逢田身在遠處無法反應,連近在咫尺的曜,也根本來不及拉住肥田的手。在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曜奮力向前一撲。
猛烈的碰撞聲,肥田被曜撲得失去重心,兩人一齊重重摔在貨櫃旁。
血滴落地面的聲音。
然而,肥田身上毫髮無傷。
原本刺向肥田腹部小刀,被曜用右手擋住,刺入了曜戴著水手手套的手掌。鮮血染滿了整隻手套,溢出的血一滴滴沿著刀刃流淌,滴到了地上。
「真是的,別讓人這麼麻煩啊……」曜臉色蒼白,半邊身子攤在肥田身上。
「為、為什麼……」
「船長、渡邊船長!我都辦好了!那間醫院也查到了,我把預備好的錢都匯過去了!」此時,倉庫門終於大開,伊波衝在所有船員前面奔了進來。伊波看見眼前的情景亦大驚失色,但還是沉住氣,趕緊報告任務的完成。
「人沒搞錯吧?」曜語音虛弱地問。
「千真萬確!就是……這傢伙」伊波指著肥田「的家人,手術確定會順利進行了……抱歉,我來晚了,船長……」
「什麼?」肥田聽到了好消息,一下子全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趕緊把軟癱著的曜扶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要為我這種人做到這種地步……」
「船員就像是一家人啊。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這不是……理所當然……嗎?」曜痛得聲音顫抖,但仍努力擠出瀟灑的微笑。
「船長……對不起……!」
肥田顫抖著哭了起來,曜勉力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頭。有船員趕緊拿了醫藥箱過來,伊波告訴大家沒事了,讓眾人把肥田帶走,自己則接過了醫藥箱。然而曜右手染滿鮮血,手套上仍嵌著刀刃,傷口血流如注,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下手。
「我來!」逢田已經走了回來,見伊波猶豫不決,當即搶過醫藥箱,拿出剪刀流利地剪開手套。見刀刃至少未深不見底,馬上壓住曜的手腕,二話不說把刀刃拔了起來。
「痛!」曜慘叫了一聲。
「活該。」逢田緊按著曜的手試圖止血,觀察了一會,又道:「船長的手有舊傷啊。」
曜沒有回應。逢田不再多問,拿出紗布和消毒水處理傷口。
伊波見曜手上的血逐漸止住。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又自責的說道:「船長抱歉,是我來晚了。」
「沒事……你做得很好。」曜蒼白地微笑。
「可是船長,恕屬下直言,您不應該採用這種以身犯險的處理方式。要是我在場,絕對會全力阻止您。」
「嘛……伊波,你不覺得一肩替船員們擔下所有事情的船長比較帥嗎?」
曜還沒說完,馬上挨了兩頓白眼。不過見船長還有心情開玩笑,伊波心中大石稍微放下了一些。
「話說回來……逢田你到底怎麼進來的?」此時曜抬起頭,才第一次仔細看見,倉庫天花板被開了個大洞。
「廚房有些材料能做成簡單的炸藥,就利用了一下。」逢田簡短說道。
(呃……看來這艘船比我想的危險……)
雖然多虧逢田的活躍,這次事件才成功解決。曜決定要逢田賠償倉庫的維修費。
「痛痛痛痛痛痛痛……」曜獨自在寢室裡解開上衣,坐在床上於胸口的傷口敷藥。右手的刀傷,逢田好不容易才成功止血將傷口包紮好。胸口隱藏的傷勢,曜也不好意思再麻煩逢田,於是回到寢室自行處理。
掛在衣服裏側的掛墜擋住了致命傷,但掛墜被砸得變形,仍在胸口印出了一整片傷痕。曜先把掛墜摘下來擺在桌上。右手呈癱瘓狀態,曜只能笨拙的用左手緩緩塗藥,再拿出繃帶開始歪七扭八的包紮。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
「在。」
「曜醬,我可以進去看看嗎?」是齊藤的聲音。
說實在,曜現在沒什麼力氣應付人,不過如果不讓齊藤進來,他大概會以為自己在生氣吧。
「門沒鎖。」曜應道。
齊藤輕輕推開門,見曜裸著上半身在療傷,稍微尷尬了一下,但還是走了進來並把門帶上。
「曜醬,我是來道歉的,因為我的原因,害你……」
「好啦,事情我都聽說了。你沒有任何錯,而且事情也好好解決了,別再放心上。」曜看了看齊藤,齊藤和自己一樣滿身消毒水味,繃帶亦纏了好幾處,不禁心中覺得好笑。
齊藤本來還要說些什麼,但曜執意不再提剛剛的事情。齊藤默默環顧房間,忽然看見曜擺在桌上,被磚頭砸得扭曲變形的掛墜。
「啊、這是……」齊藤很快意識到,這是剛剛在倉庫中遭到攻擊弄壞的東西。那只掛墜原本作工頗為精巧,但此時的樣子顯得有些慘不忍睹。掛墜的造型看起來可以打開,裡面應是類似相框的功能。
齊藤望向曜,問道:「我可以……打開看看嗎?」
曜把掛墜解下來時,實在疏忽了有人這時候跑進房裡的可能性。此時如果拒絕齊藤的請求,他應該會乖乖聽話,但反而顯得曜自己的行徑可疑。趕緊打發掉齊藤或許是比較好的選擇。曜楞了一會,才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哦,可以啊。小心別刺傷了。」
齊藤小心翼翼打開了掛墜,裡面果然是相框,保護相片的玻璃已經被砸得破碎不堪。但裡面相片似乎幸運地完好,沒有受到損傷。
那是張有點年紀的相片。相片上,是三名女孩的合照,中間那名女孩雙臂緊緊摟著另外兩名女孩。中間的女孩一頭橙色短髮,臉上掛著最純粹、最燦爛的笑容,將另兩名女孩的臉緊緊貼著自己。兩旁的女孩,雖然神情有些羞澀,但同樣開心地笑著,三人看起來十分親暱。
左邊那名天然捲的灰髮女孩,顯然是年輕時的曜。齊藤從未見過曜如此少女的樣子,驚得瞪大了眼睛。而相片右邊還有一名女孩,一頭飄逸的櫻紅色長髮,比起相片中另外兩名女孩,格外散發著一股和煦的氛圍。
齊藤端詳照片了好一會,方抬起頭來問道:「這兩位女孩是?」
「……高中同學。」
「這樣把照片保存著……一定是很珍貴的朋友吧?」
「……還可以啦。」
「這樣的話,這相框……」齊藤想起因為自己的原因使相框毀壞,神情難掩愧疚。
「其實沒你想這麼嚴重,別放在心上。」曜說道。
「嗯……幸好照片沒事。」
曜想了一會,突然靈機一動,說道:「掛墜拿來給我一下。」
齊藤依言交出掛墜。曜拿了塊紗布墊著手,將相框破碎的玻璃挑掉,並把照片取了起來。曜將空著的掛墜交回齊藤手上,說道:「這個送給你吧。如果你在意,就好好保存著,當作弄壞它的補償。如果哪天你不在意了,拿去賣掉也沒關係,應該值不錯的價錢。」
齊藤想不到曜竟然會把掛墜送給自己,雙手捧著掛墜,吃驚了好一會,然後才鄭重說道:「我會好好保存它的。」
好不容易把齊藤打發走,曜終於鬆了一口氣。
忍不住又把那張照片拿出來端詳。相片中的自己以及她們,笑得多麼天真,多麼單純。
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呢?
那名,自己全世界最重視的女孩。
以及,那名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愛戀的女孩。
都已是渺遠的過去。
自從遠走美國留學,曜捨棄了一切通訊方式。從海事學校畢業,直到今天,曜彷彿將自己鎖在與世隔絕的孤島。僅有父母透過公司,可以勉強知道曜身在何處。
偶爾透過層層轉遞來到自己手上的書信,曜看也不看,都撕碎扔入了海中。
那麼,一直捨不得扔掉的這條掛墜,算什麼呢?
放任自己如幽魂般,空虛地在海上飄盪的自己,又算什麼呢?
諷刺的是,正是這份懦弱的留戀,讓這掛墜今天救了自己一命。
枯燥規律的海水聲沙沙作響,彷彿告訴著曜,答案一開始就不曾存在。如同漫無目的作響的海波,不知何處而往,不解從何而來。
夜裡,曜攤開日誌本,將那相片貼了進去。
2023/4/20
原諒我決定有天要忘記。
原諒我現在還無法忘記。
……左手好難寫字。
下回預告
眼裡都是別人壞的一面,
一句好聽話都不願意講。
你不覺得,這樣很不討人喜歡嗎?
討人喜歡不屬於我的職務範圍。
——4.晴日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