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夢到這個夢了。
四周一片黑，皮膚熱辣辣地焦灼，作嘔腥臭不斷往鼻樑灌入。那一刻，如果人還記得祈求，恐怕祈求的並非得救，而是死亡趕緊將自己接走，脫離這為苦痛染滿的煉獄。
——然而。
直到今日，仍顯得太過虛幻美麗的光芒，倏然灑落在自己臉龐。那黑霧被撥開的一瞬間，彷彿隔絕了周遭一切慘絕煉獄，整個世界唯有她的身影。
——她的神情好悲傷，好想安慰她——
幾近昏厥的意識，浮現的可笑至極的想法。明明自己弱小無比，無能為力，僅僅是極度僥倖被她救起。
那散亂飄動的櫻紅髮絲，滿懷悲傷地將我從廢墟中拾起的倩麗身影，並沒有打算為我停留。僅有用夢境刻成的烙印遺留腦海，伴我在劇變後的惶然人生匍匐前行。
整個村子只有我活了下來。
一再一再地重新凝望僅存的記憶片隅，我至今仍未知曉這件事的意義。
※ ※ ※
「啊呀！」
窗外的雞鳴聲乍響，渡邊曜馬上從床上彈了起來。
雖然又做了那令人疲憊的夢，因為腦袋在那夢境中總是異常清醒，讓曜得以很快回過神來。
「嗯，天還沒亮，來得及……！」
曜一面悄聲給自己打氣，一面手忙腳亂穿上衣服。凌晨的村莊靜謐非常，就算在雞鳴以後，仍在緩緩等待甦醒的跡象。即便曜自己穿衣時地窸窣聲，此刻亦宛若嘈雜地令她略顯彆扭。曜撥著頭髮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出房間，不想驚醒屋裡其他人。
——因此當曜走出房門，廚房傳來忙碌的工作聲格外令曜感到訝異。
「千、千歌……？」
千歌平常並沒有如此早起的習慣。雖然被高海家收養的初始，好多事都單依賴千歌在忙上忙下。但曜稍稍懂事之後，意識到唯一容身之處的過於珍貴，開始試圖替千歌分攤一些家事。因此現在家中的三餐已由曜負責打理，千歌已無須早早起床替大家準備早餐。
所以，今天的千歌竟然比自己早早起床，唯一的原因……必定是她也察覺了吧。
曜小心翼翼走至廚房門口，見著千歌的背影，正打算說些什麼，千歌忽然頭也不回地拋來了一袋物事。曜驚險地接住那沉甸甸的袋子，發現是一袋裝得滿滿的蜜柑。
——果然，千歌她知道呀。
「嗯……我了解了。千歌，我出門囉。」
千歌背對著曜繼續在廚房裡忙著，好像沒聽見一樣。但曜明白千歌的意思，不再耽擱，快步跑出門。
※ ※ ※
果南大姊決定離開村莊，到外地經商，今天是她出發的日子。
在曜方被三浦村的高海家收養，村民對於遭難孤兒的自己心懷芥蒂時，果南是極少數還無罣礙地與曜自然交流，如長姊一般的存在。許許多多複雜的事情，也是果南一手教導曜、陪伴著曜一同摸索成長的。孤零零的曜被陌生的村子收養，得以平安長大慢慢適應新的生活，果南的功勞無法忽視。曜內心亦將果南當作自己的大恩人、以及信賴的長姐。
因此當果南想前往遠方闖闖，曜心中萬分依依不捨。果南不喜張揚，只與千歌與曜等少數關係密切的人們辦了場歡送小聚，離村也選擇清晨低調離去，精確日子也不想告訴任何人。但因曜與果南的關係匪淺，兩人私下約定了唯有曜知道的時刻，讓曜親自送果南出發。
只是……沒想到竟然被千歌看穿了呢。
曜甸著手中那袋蜜柑的重量，這可是千歌讓自己轉交果南的餞別禮呢。千歌雖然平常大喇喇的，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展現纖細的一面。
當初，拯救了曜的那個「她」卻在那之後頭也不回離去，自己可說是被硬是扔在千歌家中的。曜稍微懂事了以後，意識到千歌理應是沒有責任非得要接受自己的，更何況那時的千歌也只是稍長了曜一點的女孩，家中還有母親要照料。
有好一段日子，千歌對待曜的態度確實非常地不甘情願，然而，千歌對於收留曜這件事卻異常地堅定，儘管在村莊裡人們的壓力下。因此，曜雖然直到今天還是有一點點害怕千歌，對千歌的感謝亦是無法言喻。
雖然總被說是不幸的孩子，但自己可說是度過了非常幸運的九年吧？
「哦吼，看到你了！」
不知不覺，曜已經來到村外，連接外界的官道旁。果南提著行囊，一手牽著驢子，悠然地立著。
「果南！」曜快步跑到果南身邊。「還好趕上了。果南，這是千歌要交給你的。」
被託付的事物可是比什麼都優先。
「哦，哈哈，謝啦。乘船多吃這個很健康呢。」果南望了一眼，顯然已看出是怎麼回事，亦不做多問直接將蜜柑裝進了行囊。「要是你再慢一點，我可能就直接出發囉。」
「哈哈，我也很擔心，還好趕上了。果南，祝你一切順利，請趕緊出發吧。」
「嗯。」果南仰望天空。靛藍色已於地平線另一端隱現，日出的時刻即將來臨。「曜，你特地來送我出發，我應該好好再和你說些什麼。不過，我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你了。我現在能對你說的，就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一定會站在你這邊。所以，記得相信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
曜感到指尖稍稍顫了一下。
——與果南悄悄約定送她一程，曜依依不捨之餘，的確隱含著想再依賴對方一下下的私心吧。然而正如眼下此刻，以及一次次的細碎片段中所察覺到的。總會有如此一天，猶如被獨自拋在這個世界般，自己必須一個人面對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無論如何地仍想尋求依賴——
曜重重點了兩個頭。
「我知道了……謝謝果南！」
清晨的第一抹陽光映在閃瞬即逝的露珠上。
※ ※ ※
曜總是從村中比較偏僻的小路回家。單純地因為不會遇到那麼多擦肩而過的人們。
雖然，曜一點也不排斥和這座村落的居民們交流。曜只是不願意造成他們困擾。
比方說村子中央的廣場上，那些早晨時常聚集愉快地聊天著的村民們，在曜經過時露出的為難尷尬神情，讓曜當即決定不再於不該出現的時機出現在廣場那邊。
自然，三浦村這樣小小的村落，完全不和人打上照面是不可能的。偏僻的小路上，仍不時會和零星村民擦肩而過。
(好，今天也要打起精神！)
「早安！」
有些村民逐漸接受了曜，也會笑著回應。
「早安！」
但也有的村民至今仍對曜的存在感到彆扭，僅僅是別過了頭。
「早安！」
曜知道自己沒有立場索求更多，她感謝著村人們的直率。
(好，這樣就可以了。)
曜是有精神的孩子，不會讓大家操心。
她還會繼續抬頭挺胸向前走。
※ ※ ※
回到家，正見到高海母女在餐桌，盤中早餐已差不多用盡，曜正好見到千歌有些焦躁地啃下一略為焦黑的馬鈴薯。千歌抬起頭，見到曜歸來，隨即起身。
「交給你收拾。」千歌淡淡地丟下一句話，隨即拿起牆上掛著的手套，走出門，準備開始一天的農忙。
曜略顯不知所措地目送千歌離開，轉頭又見到高海家的媽媽亦已用餐完畢。
「孩子，不用急，先吃吧。」高海媽媽微笑著說道。
「我先扶您回房休息？」
「不用擔心，我坐在這裡乘涼一會，你儘管吃，不用在意我。」
曜看了一眼自己座位上樸素的早餐，仍散著微熱，也煮得頗完好。是算好時機做的嗎？
※ ※ ※
待曜將廚房、餐桌都收拾好、扶高海媽媽回房休息，便又開始馬不停蹄地準備午餐。直到食材皆已完備，曜見距離午飯時光還有段時間，便跑到後院稍作喘息，順便稍微洗洗臉。
腳步聲響起，曜抬頭一望，是千歌揹了一整籮筐的蜜柑回來，正好也到後院來收拾器具。曜乍然見到回來的千歌，好像偷懶的小孩子被抓包一樣，不覺有些窘迫。
「啊、千歌！那個，午飯已經準備好了，我馬上去熱一下就能可以了——」
曜說完，放下水瓢，就準備逃回廚房，卻被千歌攔了下來。
「不用急啦，我喘一喘也好。那個……你過來。」
「欸、欸欸？」
「讓我看看你。」
曜被千歌突如其來的指示弄得有些慌張，但只能依言乖乖來到千歌面前。千歌剝下一只手套，赤手輕輕撥開曜秀麗的短髮，撫摸曜的臉頰。曜不禁微微臉紅心跳，卻大氣不敢吭一聲，只見著千歌仍微微髒污的臉龐，神情若有所思，手仍緩緩在曜臉頰上輕撫著。
直到千歌微微嘆了口氣。
「你很漂亮呢。」
「呃、咦？」
千歌放開了摸著曜臉頰的手，曜感覺得到千歌的心情有些反常，因此雖被稱讚漂亮多少有些開心，仍小心翼翼地等待千歌接下來的反應。
「你已經長大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好小一隻，但千歌自己也只是很幼稚很幼稚小女孩呢……現在千歌已經完全不能把你當孩子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總不能把你留在這小小的地方一輩子。未來你該怎麼辦呢？應該想辦法把你嫁到個好地方，對嗎？」
千歌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悠悠然地，好像在看著很遠的地方。曜明白過來，與自己一樣吧，千歌也感受到了時光的無法停留，習於依戀的事物不會為自己駐足，因此迫切感受到，說不定該改變些什麼、試著改變什麼。
儘管此刻的自己仍不知該怎麼做。
曜不會問千歌自己不考慮嫁人嗎？曜知道千歌一定還在等那個「她」，那個人也是千歌堅持將曜收留在身邊的唯一理由，也是千歌用己小小身軀所信守的承諾。雖然九年來，千歌對那人的名字絕口不提，但越是堅持從不提及，更顯露了千歌對她頭也不回的離去無法釋懷吧。
……
那之後，千歌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偶然浮現的體悟，總因回歸平庸的日常而重新沉墜。只是那之後，曜與千歌的關係，好像稍稍親近了一點點。或許將千歌所說的話反過來亦是同樣——曜似乎不應該在千歌面前一直擺著孩子般的姿態了，這對千歌來說也一點都不公平。
並非真稱得上「喜歡」眼下的日常。
只是好不容易畫下了新的安適的防線，害怕改變再度將它摧毀吧。
※ ※ ※
那時的曜還不知道。讓眼前的日常破碎的，是遠遠想像不到的狂風驟雨。
從夢裡的「她」歸來那一日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