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姐，找露比有事嗎？」
終於，露比的語音在背後響起。音聲聽起來十分平穩，但反予人刻意維持儀態的警戒感。梨子於腦海整理著言詞，輕輕呼了口氣。
「露比醬。」梨子緩緩回過身，見到露比雙手負在背後，臉上神情難以辨識，身子距離梨子僅有數步之遙。「我擔心自己對露比醬有些誤會，所以有些事，我必須向露比醬問清楚——」
「梨子姐沒有誤會。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樣子。」
「——欸？」
露比一個搶話，原本想一件件事情緩緩問來的梨子，一時間不禁張大眼睛望向露比。露比眼神似乎向下飄開了半刻，但隨即抬起視線，儘管眼光在微微顫抖，依然不退讓地直視梨子。梨子皺起了眉頭。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可是在提夜醬的事——」
雖然兩人立於大樓偏旁的院子，距離人來人往的走道有段距離，不過終究並非完全不會被注目的場所。因而梨子雖然有些心急，仍壓抑著語音，以致說起話來略顯沙啞。
露比似乎終於有些受不住梨子的瞪視，側身轉向偏旁，冬日的斜陽映上露比的半邊側臉，使露比雙眼不禁稍稍瞇了起來。眩光中，梨子隱約見到露比嘴角一抹隱微的上揚。
「——梨子姐還記得自己那天對露比說了嗎？願意暫時代替，作為露比像姊姊一樣的存在。」
「記得、」梨子啞著嗓子應道。
當然記得了。事後想想，一切令人困惑不安的發展，是從自己說了那句話得到的回應後開始的。不過梨子可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雖然可能一時心熱說得太自以為是了點)，所以應聲後即歸沉默，等待露比把話說下去。
「——梨子姐知道妹妹打從生下來，第一件本能是什麼嗎？」露比將身子重新回了過來。梨子發現，露比的神情比起一開始的警戒，似乎已然放鬆了不少。她的嘴角甚至掛著微笑。「是奪走姊姊的東西哦。」
梨子眉頭抽動了一下。
「當妹妹什麼都沒有的來到世上，早了一步的姊姊，已經搶先擁有了妹妹所沒有的一切——寵愛。而妹妹最原始的渴望，就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把那些事物一件一件的搶過來，據為己有，這樣子來獲得滿足哦。」
露比用彷彿在講述世界上最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般，看著梨子的雙眼緩緩說著。梨子暗自心驚，搜索枯竭的腦海，企圖想把眼前露比所說的話和過去自己所認識的露比樣貌用什麼方式連結起來——可是沒有辦法，眼前身影無比熟悉、桃紅的短髮雖然如今束得整整齊齊，色澤和最初印象仍同樣溫軟的女孩，口中說著的卻是讓梨子無比陌生的話語。梨子幾乎已無法用理智思考露比所說究竟代表何種意圖——
——不、不對。
梨子幾無掩飾形象地在露比眼前直倒抽了一口氣。
就算露比現在所說，宛若如此天經地義、自然而然。對梨子面對的迷霧來說，比起解釋，毋寧說只稱得上粉飾。梨子不能就這麼被帶走話頭。抑制著胸口紛亂的騷動，梨子左手指扯了扯自己裙襬，鎖著眉頭直對著露比的眼神。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究竟想做什麼，就直說。」
果然，露比看似如湖般深邃的神情晃過了一絲動搖。可是露比這回沒有再別開目光。毫無閃躲空間交錯的兩人的視線，壓迫與緊繃幾乎要把眼眶構成的閉鎖空間淹沒。
「……善子醬，我要奪走——從你的身邊。」
露比的語音和梨子同樣變得沙啞。低沉嘶聲傳到梨子耳裡，梨子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意思，只是呆滯地在腦海倒放自己聽見的東西——一遍、兩遍、三遍……直到梨子終於意識到自己聽見了什麼——刺骨的寒風驟然撲打在梨子臉面，彷彿一下子驅散了一直罩在梨子周身的重重迷霧。讓她清清楚楚看見，眼前這位儘管指尖在微微顫抖、仍瞪著雙眼全力逼視自己的女孩——
「……你、喜歡夜醬？」
「嗯。」
雖然微弱卻清楚肯定的回答。梨子扯著裙擺的左手悄悄握緊。
「你想搶走夜醬。所以這兩天才處心積慮阻止我們見面？」
露比揚了揚眉。
「對。」
「你——！」數日來無處釋放的鬱悶，此刻似乎終於找到引燃的引信，怒火倏地湧起。但畢竟身處校園，梨子仍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慍怒，沉聲道：「現在和夜醬交往的是我。你以前沒有努力，現在等到我已經在和夜醬交往了，才來想辦法拆散我們。你會不會太過份？」
「梨子姐這麼說……那、能跟善子醬交往，真的是梨子姐的努力嗎？」露比卻毫不退讓地回擊。「一開始不就是狡猾的把『陪伴』當藉口，一直賴在善子醬身邊，直到善子醬對梨子姐告白，梨子姐才順勢接受的？而且如果梨子姐自信有好好珍惜善子醬，覺得自己對善子醬的感情經得起考驗，何必擔心露比想怎麼做？」
「你……真會說呢！」
梨子難以相信，露比不僅宣言要爭奪明明已經在和自己交往的善子，還敢大言不慚地對自己說教——梨子雖然一直意識到露比是意志堅強、完全不容小看的女孩，但直到上一刻之前，梨子終究還是把露比當作妹妹般的存在看待，甚至尚懷抱些許應該照顧她的責任感。但此刻，梨子終於得以、或是被迫，將原本心懷對露比的所有優柔徹底粉碎——現在眼前的女孩站在自己的對立面，是敵人。梨子不會再對她持有任何保留。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必再——」
裙裡口袋忽然鈴聲大作。梨子猝然一驚，同時間，露比的口袋裡竟同樣傳來鈴響。梨子和露比不自覺互相確認了個眼神，但隨即察覺現在彼此可是撕破臉的關係，馬上雙雙別開目光，各自將手機掏了出來。
——果然是善子。梨子昨日傍晚以後為了不再漏接善子的電話，已刻意將善子來電鈴聲調到最大。眼下雖然時機尷尬，梨子仍當即將電話接起。
『梨梨，你現在在哪裡？』幾乎是電話接起的一瞬間，善子在話筒另一端劈頭就問。語氣似乎十分焦急。
「咦、呃，我在——」梨子當然不可能承認自己跑來找露比興師問罪。正要隨口撒謊說自己在教室，猛然發現不對。
——善子的問話語氣完全不像隨口問問，她可能正跑到教室找自己了，如果回答在教室，可能當場穿幫！但梨子一時卻想不出任何替代託辭，囁嚅中只有含糊著答道：「在……在、社團大樓附近……」
善子聽了，似乎馬上轉頭去對誰說話。電話那一端有點嘈雜，梨子緊張的貼著話筒……善子那邊、似乎花丸也在？
「等、等等，花丸醬！？」
忽然，一旁響起露比有些慌張的聲音。梨子忍不住回頭，卻又聽得話筒傳來善子的話語：『梨梨，等我，我馬上過去！』
「欸！」
梨子完全無法反應發生了什麼，只聽話筒另一側傳來風聲，似乎是善子真的奔跑了起來。露比從電話中抬起頭的神情同樣動搖——與梨子對上視線，兩人面面相覷，竟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再度互相別開目光。
原本準備對露比撂狠話的梨子，此時已被電話打斷氣勢，無法再說下去。梨子只有僵硬地立著，窒息的沉默籠罩在兩人周圍。
——沉默並未維持太久。不一會，善子的身影果真從牆角另一側竄了出來。善子見到梨子和露比兩人，回頭用力對後方揮了揮手，接著馬上往兩人的方向奔近。
「梨梨、露比！」
「夜、夜醬……」
緊接著花丸的身影也從大樓另一側冒了出來，相較於善子，花丸顯然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仍堅毅地一路跑到了三人身邊。梨子本來疑惑為何連花丸都攪進來，但見到她擔憂的神情，心裡已猜到了七八分——想必是昨天自己的表現讓花丸擔心了，才使得花丸跑去找善子探問，結果又一路跟到了這裡來。
善子交互望著梨子與露比，似乎也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梨子原本對被善子發現自己跑來找露比問話感到有些慚愧，但見到善子望向露比的眼神充滿善意、似乎還帶著幾分不捨，隨即慍怒又壓過了愧疚。
梨子正打算發難，花丸已搶先一把抓住露比的手臂。
「露比醬，我們走吧？」低聲對露比說道。
露比望了望花丸，又抿著唇低下頭，似乎有點不甘心，但仍「嗯」一聲算是答應了。花丸對梨善兩人點頭示意，而露比沒有再看她們一眼，被花丸牽著手臂默默離開。
梨子望著離去兩人的背影，直到她們走遠了才回過頭來，發現善子不知何時已經默默牽起自己的手。相隔兩日終於重新見到面，梨子終究是安心壓過了其他情緒，緊繃不覺間也已消去了大半。但對上善子的眼神，見到她用有些擔心的溫柔眼神看著自己，想起她剛剛也用相似眼神望了露比，心裡仍舊疙瘩難解。
終於，梨子還是忍不住低著聲抱怨道：「你……昨天還幫她說話。她剛剛都承認了，就是她在搞鬼，一直阻止我們見面。」
「咦、咦！露比說的？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梨子忍不住皺起眉頭。
「都、都到這個地步了，夜醬你還想幫她說話？那個人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重要到本人都承認了你還想袒護她？」
「嗚、」
梨子馬上後悔了。善子顯然被梨子忽然間宣洩的怒火嚇到。雖然善子隨即忍了回去，梨子清楚見到她的眼角閃過了一瞬淚光。可是話已出口無法收回，梨子臉上僵著神情，心裡卻已亂如繁絮、不知所措。
彷彿刻意敲開凝固的空氣般，上課鐘聲響起。
好似受了鐘聲催促，善子決定了什麼般，雙手握緊梨子原已被牽著的右手。
「梨梨、都是我的錯。等放學，我一定會全部跟你說，真的是我才把事情弄得這麼糟糕……你要怪的話怪我就好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這樣說自己……」
善子把梨子的手捧到自己胸前。
「我一定會全都解釋清楚的，真的。梨梨，等我、好嗎？」
梨子知道再拖延下去，兩人上課都要遲到了，只能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善子探身向前，輕輕擁了梨子一下，回身便馬上跑掉了。梨子鬱鬱地望著善子遠去的背影，卻也只能趕緊朝回教室的方向走去。
(我一定……被覺得是麻煩的傢伙了吧……)
放學時分，善子比平時更快趕到了梨子等待著的校門。
兩人一時間似乎找不到方式開口。梨子依約帶善子到昨日提到的甜點店，兩人大吃了一頓，步出店門。
默默地，她們已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距離放學的學生人潮已遠。梨子發現善子不知何時再度牽起了自己的手。
「……那個、梨梨，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了，沒有顧及你的感受。」
「……。」
善子可曾如此低聲下氣道歉過？
善子可是非常愛面子的孩子。梨子也不明白了，為什麼她們之間會走到如今的地步。梨子可以說，就算到了現在，儘管心中仍有滿滿未解的困惑，她也一點也沒有怪善子。可是……沒有人有過錯的話，此時心中的鬱結和累日來的焦慮又算什麼呢？或許，把露比視為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最輕鬆的選擇。可是身旁這位善良的女孩，寧可自己吞下一切委屈，也不允許梨子這麼做。
「沒有哦、我沒有怪夜醬。」梨子低著頭，感受著善子手心傳來的溫暖，一面緩緩浸觸自己的心緒。「我只是……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慌慌張張，一直犯錯……」
(——然後、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終究沒有將最後的話說出口。
可是、或許那就是梨子此刻積塞在內心深處的念頭。
——無法成為重要的人們的依靠，反而變成了她們的負擔。梨子相信善子一定有難言的苦衷，而自己不僅無法分擔，卻成了讓需要被花力氣應付、想辦法處理的存在。被排除在外側的落寞，不知不覺間已經越滾越巨大，壓得梨子漸漸難以呼吸。
善子似乎察覺到梨子低落的情緒，牽著的手又默默握更緊了些。今日一整天，屢屢是由善子主動牽起梨子的手，這是兩人交往以來罕有的。梨子發現自己得暫時依賴著這份溫存，直到她重拾向自己戀人伸出手的勇氣。
「其實……前天放學的時候，我是和曜在一起。」
「曜醬……咦、在游泳部？」
「嗯……因為那天最後一節我們是游泳課……」
梨子想起來，曜那天最後一節課確實提早離開教室去了游泳部。因為之前集訓期間這情況並不罕見，梨子當時並未特別在意。
善子說，她就在那時聽見了游泳池畔傳來的爭執聲。
善子擅自闖入了游泳部專用的區域，發現曜正在被幾名部員圍剿責罵。善子趕緊趕了過去。
善子迴避了主要內容，只提到在那之後曜心情看起來十分低落，但又強硬要求善子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善子放心不下，索性向老師請了早退，陪著曜離開了游泳池。
可是陪著曜該去哪呢？善子本來想像以前一樣，讓曜與梨子以及善子自己，三人一起四處晃晃，可是在曜不願意讓其他人知曉這件事的情況下，這個提議已然不可行。
放學鐘聲不久後便敲響。曜又表示要自己一人離開了。善子焦急地想著該怎麼辦時，遠遠見到甫一放學便從二年級大樓快步走出來的露比，當即下了決定。善子攔下露比，拜託她替自己轉告梨子今日無法與她碰面，又請露比不要提到曜的事情。儘管是強人所難的要求，善子知道她的親友一定會幫這個忙，梨子與露比一同回家順路也正好有個伴。因而善子沒有表達太多客套，只暗暗想著之後再想辦法回報。
善子便這樣硬把曜拉回自己家，餵她吃點心、又一起打了好一會遊戲，直到確認曜的心情稍微好轉，才掏出手機與梨子聯絡。雖然剩下的事曜依然得自己面對，而從梨子寄的訊息看來事情也與原先想像略有不同，善子認為一切暫時平安度過了。
所未預料到的是——隔天中午露比面色鐵青地跑來找善子。
『——幫善子醬對你的戀人說謊，露比以後不會再做這種事了。說謊很痛苦……露比一直都知道的，因為露比一直在對自己說謊。露比再也不要這樣了。所以，露比現在——』
善子對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完全無法反應。她只知道自己被露比告白了。想成為戀人、想將她據為己有的那種。
善子在找到好好答覆的方式之前，露比已當場逼著她表態。選梨子還是露比？善子不被給予迴旋餘地。
善子當然不可能選擇露比。她只把露比當成非常重要的人、愛溺小惡魔四號。
『果然是這樣嗎……謝謝你，善子醬。』
露比深深鞠躬，然後頭也不回奔離而去，不理會善子的呼喊。
稍晚。當善子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覺得放學時必須再找露比把話說清楚，懇求露比繼續當自己的朋友。
不能再找人代為轉告，善子這次自己發了訊息給梨子，請梨子下課後不要等自己。然而放學通電話時，善子發現梨子似乎比想像中的還不高興。但她仍決定先去找露比，再回頭好好向梨子道歉。
似乎連露比也對善子竟然還跑去找她顯得意外。雖然露比催促善子離開，但善子還是堅持著，或許有點口不擇言的拚命把想對露比說的話全都說了。
最後，露比僅僅是沉默良久，然後嘆了口氣。
『如果梨子姐問了，就說是我把你拉走的。』
……
好像為了避免梨子對露比誤會，善子最後特地轉述了露比離開前說的話。至於後來善子發現梨子電話打不通、以為梨子生氣而差點急哭了的事，善子便模糊帶過。再接下去的事情，梨子差不多也知道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梨梨，真的對不——」
原想再度道歉的善子，被梨子用食指按住了唇——梨子已經不需要再聽下去了。尤其善子明明已經盡力為了這麼多人著想，卻被自己逼得不住道歉，只會使得梨子更加愧疚與心疼交雜。
當然，聽到露比對善子告白、善子選擇丟下自己跑去找露比，梨子嫉妒鐵定還是有一點的。但更決絕的話語，梨子已經聽露比說過了，更何況其實善子想對露比表達的，正是自己不敢對千歌和曜說的話吧。梨子得承認，善子確實比自己勇敢。
梨子挪開按在善子嘴唇上的手，輕輕撫摸善子深青的髮絲。
「我才要說抱歉，善子醬這麼努力，我卻……」
可是……善子無須道歉的話，梨子幾日來堆滿胸口的鬱悶與寂寞，又該找誰討還？
曜或許是對佔走了善子感到抱歉，所以隔天才特地送了兩張滑雪券說讓梨子和善子一同去的吧。但梨子當然不可能去責怪曜，雖然曜不願意讓自己知道她的煩惱，又讓梨子有些落寞了。但一如既往地，梨子會繼續尊重她的選擇。
至於露比……梨子雖然仍對她懷有不少疙瘩，但引燃的怒火早已像皮球洩了氣，不知不覺間，蹤影不知去向。
若是如此，好似沒有人應該被怪罪。但是好難接受。難道自己的寂寞、焦慮、害怕失去善子……都是幻影、是自己無理取鬧、都不應該發生？
梨子望著善子略顯疲憊的臉龐，定定地張著口，卻無法接下話語。
「——哼哼哼、這下你就知道了，梨梨。」驀然間，善子忽然重新高姿態地抬起了前頸。「墮天使罪惡的魅惑力，注定引來險阻與試煉。想要與罪惡的夜羽大人在一起，就得有在艱困的厄運中前行的覺悟。所以梨梨你大可感到欣慰，你正好通過了墮天之路的其中一場考驗、呼呼呼。」
「嗯……」
其實梨子不喜歡善子這樣，又把一切攬到自己身上。要是善子此時也發自己一頓脾氣，梨子可能反而會舒坦一點。可是善子終究是一直以來的善子，寧可將不愉快的情節歸咎自己，也不願身邊的人們受到指責。梨子不好再辜負善子的溫柔。心裡悶悶的。
「梨！梨梨……」
忽然間，梨子身子撲上前，將善子擁入懷中。善子嚇了一跳，待要本能地掙扎，卻發現梨子並未如以前一般強硬地將善子的身子抱在懷裡，而是彷彿不敢用力一般的小心翼翼，輕輕籠著她的身體，好似在呵護易碎品。
「……。」
梨子感受到腰間被環起的觸感，善子的雙臂回擁了過來，將兩人的身軀再度拉近了些。
「梨梨……我以後再也不會把事情瞞著你了，我發誓。」枕著梨子的肩，善子低聲說道。
「嗯……」
昏黃的日映下，兩人立在平時分別的路口，罕有地放下了顧忌周遭目光，牢牢相擁了數分鐘。
原本只是對著車窗發呆。
公車回家的路途上，意外瞥見窗外熟悉的身影。扶著圍欄面向大海，束得整整齊齊的桃紅髮絲在風中輕飄。
梨子按了下車鈴。
……
不久後，公車停下。梨子沿著公路往回走。走過一小段路，露比的側影映入眼簾。梨子緩緩走近。
是想與她和解嗎？梨子好像也沒有這麼想。或許只是孤單的身影會彼此相吸。
已經到了肉眼可見清楚見到對方身影的距離。露比拂著髮絲的側臉依舊沒有往梨子這邊望過來的跡象。她沒有發現自己嗎？
不、以露比的警覺，若不清楚是誰正在靠近，應該會警戒地回頭望過來才對的。露比沒有回頭，大概正表示她已清楚是梨子正默默走來。
梨子來到露比身邊，背向公路側過身子，同樣倚著圍欄面對海的方向。駿河灣的海波映著橙紅的夕色蕩漾。沉默掩蓋在海濤聲的雜響下，在兩人的短短間隔中迴旋。若旁人遠遠見到這對默默並著肩的女子身影，會如何想像她們的關係呢？或許他們會看得比自己更明白也說不定——梨子直到現在還是把握不住露比的想法，因而就算走了好長一段路來到這裡，卻靜默著無法想出起頭的話語。
「……善子醬太善良了。梨子姐能成為她的女友……真的很幸運。但一定也很辛苦吧。」
結果還是露比先開口了。
不知為何，黛雅幾個月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忽然間浮現在腦海。
『露比比我強。可是……正因為她比我更強，所以我害怕……她會比我更容易受傷。』
以黛雅對妹妹的瞭解，是否早看出了什麼？
但就算如此，受到託付的梨子，能耐不足以背負自己所做的承諾。反倒是受了傷的露比，就算到了如今地步，仍願意伸出手試著拉自己一把。
不過，現在梨子覺得，黛雅的話還能再接下去。
——露比確實很強，梨子覺得自己大概不如她。但是就算是如此堅強的露比，也會優柔寡斷、也會進退失措。梨子瞭解露比是絕不能輕忽對待的對象，可是也不該忘記，露比終究還是個女孩。或許瀕臨冰點的尷尬，正是重新摸索與她之間關係的時刻。
「我還記得你那時在列車上告訴過我的話。」
「嗯……？」
於是，梨子想試著再以前輩自居地虛張聲勢一下下。
「你說了你要和黛雅桑不一樣，要不顧旁人，為自己爭取、為自己而行動。若是如此，對我來說也很輕鬆，對待你不用再有任何顧慮。可是你食言了。爭又不爭，壞人做不到底，自相矛盾，演莫名其妙的癟腳戲。這樣子，你果然還是不如黛雅桑。黛雅桑至少做到貫徹自己選擇的角色。對這樣的你，我沒什麼話可說。」
(雖然已經說了一堆……)
梨子就算把話說完，依然不敢回頭確認露比的神情，只能僵硬地望著湧動的海面。強撐起架子，拒絕依賴露比試圖表達的關懷，是梨子現在僅能辦到的。可是、誰知道呢，或許這只是另一種方式的求救也說不定。就算如此，能把話說出口就好了。梨子是這樣想的。
「……嘿嘿、這樣露比就放心了。」比預期的沉默時間短了點，露比低聲應道。
梨子悄悄伸手撥了撥頭髮。
「——不過，正因為梨子姐總是這麼包容，所以露比只能夠在梨子姐面前說出口的，至少在心意上都是真的。請梨子姐放心。也感謝梨子姐這麼重視露比說過的話。」
「心意上的『真的』……真彆扭。」
「噗……露比可能真的擺脫不了姐姐。」
把責任推給黛雅這種做法也同樣彆扭。梨子心裡偷偷吐槽。不過、這也表示露比再次對她曾表達過的話語表示承認，哪怕是那些難聽的話也好。所以，梨子不須因為接下來的發展再對露比改變態度。
捕捉到露比語隱下這層意思，梨子心情複雜，不知該難過還是欣慰。
「不過……提到姐姐，露比白天還有一部分話沒說完。如果梨子姐有興趣的話。」
「嗯？什麼。」提起午時留下的疙瘩，使梨子不覺嗓音又低沉了幾分。
「露比不是跟梨子姐說，奪走姐姐擁有的事物，是妹妹滿足自己最原始的方式嗎？」露比低迴的嗓音，在海波織成的背景聲下僅能聽聞。然而她語調仍平穩得不可思議，似乎依舊認為自己所說是如此理所當然。「那時露比沒有繼續說下去。其實，慢慢地，妹妹會找到新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渴望哦。而且她逐漸發現，新的方法可以比舊的方法填補更多渴望，所以變得喜歡用新的方法從姐姐尋找滿足了。梨子姐知道那是什麼嗎？」
「呃……」梨子沒想到露比是想繼續分享她的妹妹經。
(誰知道啊……)
雖然說，露比還願意與自己說更多話，終究不是壞事。說梨子完全不好奇，倒也並非如此。
「……這個答案，黛雅桑是知道的嗎？」
「姐姐嗎～姐姐肯定是知道的。」
「黛雅桑……很不容易呢。」梨子不覺間，對黛雅的欽佩和同情又同時多了幾分。「可是我猜不出答案。露比醬願意告訴我嗎？」
「嗯……不、我不告訴梨子姐。」
「……。」
露比可能是回過頭偷瞄了梨子一眼，見到梨子這一瞬間的表情吧。「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個、所以說，露比很難搞也很貪心。就算只是暫時，想代替像露比姐姐一般的存在，梨子姐鐵定是辦不到的。」
算是事隔多日的正式回答嗎？露比竟又將話題繞回了那天梨子曾經想做出的承諾。
「嗚嗯，不只這樣。」露比頓了頓，繼續低聲說著。「露比身邊的每個人，梨子姐、花丸醬、善子醬……不管是誰，喜歡也好，討厭也好，每個人對露比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所以就算是好心，露比也不希望梨子姐說自己想當誰的替代品。梨子姐就是梨子姐，露比不可能把梨子姐當成其他角色看待的。」
「……嘛、我想也是。」
結果，或許她們想的很相似。關於拒絕牽扯矛盾的善意這回事。哪怕只是掩藏自己的軟弱。
冬日的夕陽已在海平線的另一端沉下。天際線散佈的晚霞映著空中僅剩的餘光，再過不久就會完全暗下。梨子與露比不約而同再度陷入沉默，知道飽含重新試探的短暫交流將很快來到尾聲。
「那個、我覺得我和露比醬……」梨子重新開口。同時旋了個身，將背倚在圍欄上。「——可能關係不會很好，但是可以越來越了解對方……也能不顧慮地的說出心裡話。露比醬剛剛說是這樣看我，其實我對露比醬也這麼想的。所以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想請露比醬以後直接喊我的名字，『梨子』就可以了……啊、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露比醬的那位同學現在也直接這樣喊我的。」
梨子終於轉過身，將身子面向露比，正見到露比略顯訝異的回過頭。「我覺得……這樣比較適合我們的關係。當然、如果露比醬願意這麼做的話，我也想直接喊露比醬的名字。像……黛雅桑和夜醬那樣。」
梨子說完微微低下頭。不確定自己是否又說了多餘的話，也並沒有預期會得到什麼回應。梨子只是等待著。該回家的時刻近了。
「噗……」
忽然間，露比立起身子，小跑步竄過梨子身邊。梨子愣了愣，跟著回過身。見到露比雙手負在背後，嬌小的背影與梨子稍稍拉開了距離，在向晚的公路上近乎融入夜色。
「……好、露比答應梨子姐。可是露比需要花點時間適應，畢竟……欸嘿，傳染了姐姐的彆扭。梨子姐願意再等露比一陣嗎？」
露比說完，似乎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然後沒再理會梨子，逕自沿著公路重新緩緩邁步。
梨子無奈地笑了笑。
「當然。」稍稍加快腳步跟在露比後方。兩人朝著內浦回家的方向。
晚間。
梨子雖然坐定在書桌前，但心緒一直有些浮動，無法集中精神。隨手拿起手機，曜似乎寫來了長長一串訊息，好像是想解釋些什麼。梨子覺得自己現在不需要那些東西了，便沒有點開訊息。把手機倒掩在書桌上，試圖把心思重新投入書本中。
然而未能如願。反反覆覆思緒抓回又飄走數次後，梨子終於似是放棄般嘆了口氣，起身。
……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琴房。梨子緩緩走向鋼琴，在琴椅上坐下。
就來彈彈琴吧？
梨子想著。雖然現在的自己能奏出怎樣的琴音，完全沒有把握。
不如說……梨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抱持什麼樣的心境了。
還記得數月前的鋼琴演奏會，評審老師評論了自己琴音蘊涵浮躁、似乎在期待著改變什麼。那時的梨子給自己的回答是：自己害怕改變，所以需要改變的，正是那個坐視著現在擁有的事物溜走的自己。
那……現在呢？梨子總覺得，明明只是不久以前的事，自己的心情距離參加演奏會那時，已經好遙遠了。
梨子翻開琴蓋，閉著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將雙手攤上琴鍵。
琴音並不陌生。雖然些許遲滯生澀，但確確實實是自己的聲音。原初的熟悉感讓梨子稍稍放心了些。心神逐漸浸入樂音織成的氣泡裡，梨子傾聽著，思緒伴著琴聲的韻律緩緩流淌而出。
(咦……？)
然後，好像捕捉到了一絲什麼。
梨子刻意彈了和幾個月前去東京參加演奏會時同一首——主旋律歡愉躍動，卻隱含著一點寂寞，而又帶有些許溫柔盼望的曲子。那時，梨子試圖詮釋出樂曲中積極向前的一面，最後得到了「浮躁」的評價。
(我……是疲憊了嗎？)
若是現在的演奏被評審老師聽見，就算梨子自己也聽得出來，一定不會再收到一樣的評語了。
現在的梨子演奏出來的，是異常柔和平緩的琴音。對比梨子兩日來一直處於焦慮的心境，平緩得不可思議。
然而，琴聲只是一味的柔和，原本樂音蘊含的躍動、期待感消失了蹤影。但梨子發現，自己沒有想將彈奏提振起來的意思，就只是順著步調，繼續把曲子彈得柔和、柔和、柔和……
如果說數月前梨子的琴音，是在漂流在空蕩蕩的海波裡，半夢半醒間為了握住一縷實感而四下張望追尋；現在梨子的琴音，則像是已然過度清醒的她，卻選擇閉著雙眼靜默，假作自己依舊夢中。
或許，這樣會比較輕鬆？
梨子想改變坐視著一切改變的自己，努力把握住身邊尚有辦法珍惜的事物。可是到頭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都有屬於自己的向前邁進的方式。梨子想花費更多心思來維繫與重要人們的關係，搞不好終究是一場徒勞。
況且，就算不需要這樣努力，羈絆也不是這麼容易消失的事物吧。患得患失、焦慮不安，或許只是讓自己越來越累而已。梨子不想再這麼累了。
如果如同眼下自己演奏的琴音般，溫溫和和，平平緩緩，順其自然。周遭改變了，就讓它改變吧；身邊還有溫暖可以依靠，就好好依賴一番。不要耽慮過多的事情，大概這才是適合迎接高校生涯末尾時期的生活方式。不僅是對自己，對善子而言，這樣她應也能少下許多負擔吧。
梨子便這樣受著自己柔和琴音的輕拂，將身心潛入渴望著放鬆的意識中。
梨子掩上琴蓋，稍作收拾後離開了琴房。心中想著不如先洗趟澡再回來重新溫習書本吧，輕著腳步回往自己臥室。
打開掩上的房門，方才離開時靜置的物事依舊。然而步入房間的一瞬間，馬上有物事攫住了梨子的目光——因為房內是暗室，儘管掩著窗簾，外部仍較為明亮。因此梨子一眼便瞥見了——窗外的另一側，隱約有人影晃動。
梨子在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之前，腳步已三步併作兩步來到窗邊，拉開窗簾打開窗。
「千歌醬，你終於回來了！啊、好冷……」
好似害怕千歌溜走，梨子抽身回房迅速從衣架扯下一件外套，一面披上一面又已跑回了陽台。
「呃……嘿嘿、梨子醬晚安，千歌不會跑掉啦。」
梨子終於能定睛好好看看千歌。此時的千歌仍披著外衣，蜜柑色的髮絲有暴露在冷風中的痕跡，似乎才剛從外面歸來。至少令梨子欣慰的是千歌稚嫩的面容依舊，沒有因近期的晚歸忙碌而過於憔悴。只是梨子不知是否自己錯覺，千歌眼眶有些泛紅。梨子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因為千歌醬最近都好晚才回來……啊、千歌醬站在這裡是在等我嗎？」
「嗚嗯，」千歌搖了搖頭。「我才剛回家，經過走道時聽見梨子醬在彈琴，不知不覺就趴在這裡聽了……嘿嘿、好久沒聽梨子醬彈鋼琴了，還是這麼溫柔動聽呢。」
「真是的……外面這麼冷，就喊我一下嘛。」
「嘻嘻、不想打斷梨子醬彈琴呀。」
剛才自己的琴，聽在千歌耳裡會感受到怎麼樣的情緒呢？梨子不敢多想。而且既然千歌終於出現在自己面前，那應是準備好要面對那件事的。
「那、還順利嗎？練車。」
千歌大概還是對梨子直接問了出來略感意外吧，愣了一秒鐘。但她很快擺出了個帥氣的神情，從懷裡掏摸出了一張物事。梨子探首一望，雖然文字照片看不清楚，從卡片的形狀和樣式可以判斷出，是駕照。
「啊——恭喜千歌醬！」有些不可思議。體會到單純為了朋友的成功而喜悅的情感，不知不覺竟已是久違的事情了。
「謝謝梨子醬。讓梨子醬擔心了……」
「這不是當然的嗎？可是竟然不跟我說一聲，讓我想替千歌醬擔心一下的機會也沒有……」
「抱歉……因為梨子醬總是這麼溫柔，千歌覺得不能一直這麼依賴梨子醬，這次就沒跟梨子醬說了。」
(才怪、才怪、才怪！)
如果是幾個小時前的梨子，可能會想用力糾正千歌的想法。對梨子來說，論依賴與虧欠的始終是自己這邊，梨子能為千歌做的再怎樣也填補不完。可是……梨子會想說什麼，千歌不可能不知道的，梨子無須說明。且現在的她也已不想再對摯友們提什麼引人沉重的話語。
「……哼，之後不多載我幾回，我可不原諒千歌醬哦。啊啊啊！好羨慕曜醬，都已經搶先給千歌醬載好幾趟了～」
所以，梨子只想輕描淡寫地帶過話題。說話間，見到千歌抿著唇拉了拉自己的瀏海。
「嗯……嘿嘿，如果梨子醬敢坐的話，當然沒問題呀！」
千歌說著，扶著欄杆緩緩低下頭，好似猶豫了一陣才重新抬眼望向梨子。梨子看著千歌的舉動，心中卻已經猜到七八分，直覺不妙。
「那個……梨子醬，我聽花丸醬說了……我——咦、」
梨子猛瞪千歌一眼，千歌一驚，止住了口——梨子當然不會允許千歌把話說下去。千歌看起來就是準備為這陣子冷落了自己而道歉——如果千歌竟然須要向自己道歉，那實在是太荒謬了。
「讓我搭幾趟便車就是千歌醬的補償方式，就這樣說定了。千歌醬一直都這麼重視我，我都知道的。所以剩下的事千歌醬別介意了，好嗎？」
千歌一時間呆愣住了，定定往梨子這邊看著。梨子擔心自己又說了什麼奇怪的話，緊張地望著千歌等待回應。不想過了幾秒鐘，千歌忽然吃吃笑了起來。
「嘻嘻嘻……梨子醬真是的，明明說了帥氣的話，表情卻這麼有趣。」
「什麼、欸欸？」
梨子下意識地雙手撫摸自己臉頰。當然，除了臉頰微微發熱外，什麼也摸不出來。滑稽的動作又把千歌逗笑了。不過這回千歌很快止住了笑聲，雙手扶著欄杆站直身子。
「其實，我想說的也和梨子醬一樣。」
「嗯……？」
見千歌神情認真起來，梨子亦馬上打消抱怨自己被嘲笑的念頭，撥了撥頭髮。
「——梨子醬一直非常重視千歌，千歌也都知道的。所以……如果梨子醬需要力量的話……嘿嘿、雖然不是最優先，但請梨子醬繼續把千歌放在考慮範圍內。這樣千歌會很開心的。」
……
對梨子而言，千歌的話猶如一口氣融化了面前大半冰雪，幾乎要讓梨子掩飾不住內心激動。但梨子不敢表現出過多的喜悅，只是靜靜點頭答應。又閒聊了一會，梨子便以千歌連日辛苦練車應好好休息為由，讓千歌早點洗澡睡覺去，相約明日再聊了。
梨子回到房間，癱在床上，深深呼出了一口氣。想起曜發來的長訊息還沒回呢，此時梨子的心情已舒坦不少，心想無論如何還是謝謝曜一番吧。梨子起身回到書桌拾起剛剛倒蓋在桌上的手機，又想起這回花丸也在背後付出許多關心，也得找個機會感謝她才行。
身邊還有溫暖可以依賴，就放寬心依賴吧。
對離別與變得遙遠的不安當然依舊存在，但此刻自己身邊還擁有的一切，是確確實實的。別給自己太多負擔，整理好心情，明日會回到令人安心的日常的吧。梨子是這麼想的。
在她點開曜的訊息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