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內梨子是一位非常幸運的女孩,也是一位非常平凡的女孩。這是她為自己所下的定義。
具體來說的話,她曾經在全國數萬觀眾矚目的大型舞台上,與隊友們一同摘下勝利的果實。而如今,她正坐在與隨處可見的沒什麼不同的教室裡最內側倒數第二排,毫不引人注目的座位上(嘛、雖然她知道自己某些秘藏本本中的主角也坐在這個位子)。現在是上課時分,理所當然地,不會有人有任何人沒來由產生看向她任何一眼的動機。前者,是幸運(若想描述得煽情,亦不妨稱之為奇蹟);而後者,便是平凡。
其實,兩者甚至都還是同一年間的事情。但是感覺上,那舞台上見到的光芒,彷彿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過去了。
櫻內梨子卻無疑有著與許多同齡人不太一樣的高中生涯。高中的三個年級,她分別待了三所完全不一樣的學校。儘管理論上高二與高三間,並沒有真的發生學籍轉換的手續。但舉目望去,截然不同的校舍、氛圍、與同學組成,不得不讓人產生自己又轉移到另一個新環境的感受。
雖然,不知不覺間,在這自己高中生涯的第三所、也是最後一所學校,也已來到第二個學期。
梨子的感受中,自己大概還活在某個類似「尾聲」的心理狀態吧。實質上,在那所留下無數回憶的學校的人生階段已然結束,但自己的恐怕還不斷縈繞在當時「結束」那一刻的心境,未曾真正離開。因而,新的人生階段,亦不曾真正開始。
並不是說梨子在如今的學校裡適應不良。梨子確信她現在有辦法正確地找到在這間學校上課的任何一間教室,而她與新同學的相處也尚稱融洽。只是,心底揮之不去的空蕩蕩的感覺是什麼呢?可能是寂寞吧。更何況,梨子大概對與新的同學們熟稔,某方面是有些抗拒的。畢竟再不到一年,大夥又要各奔東西了,熟識只是徒增感傷,不是嗎?
唉、這種想法又要對不起一直努力推動各種活動,企圖拉近本校系與浦女系學生間距離的學生會長了。
梨子自己大概就是比較認生吧。對某些人來說,併校後的藩籬似乎一下就消失無蹤,比如說……渡邊曜,自己過去至現在的夥伴與同班同學——呃、這下好,她怎麼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雖然上一節是她最愛的體育課,梨子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她的樣子果然是已經把這裡當成浦女——或是說,某種程度上——自己家……
浦之星被併入現在她們來到的這所高中後,因兩校的人數差距懸殊,原本浦女的同學無可避面的被打散分入了不同班級。如升上二年級的善子等人,三人各被分到了不同班級。而三年級這邊,千歌獨自分到一個班,梨子與曜則幸運地(梨子確實默默覺得幸運)再度分到了同班。
在併成一校的兩方學生的磨合期,「浦女系」被用以統稱來自浦之星的同學們,與此相對的則是原本便就讀這所學校的「本校系」。這並非巷語俗稱,而是正式寫入學生會與學級團體組織章程的專有名詞。當然,相關條文已預定兩年後自然作廢。
啊……老師往曜的方向走了過去,她的座位正好在醒目的教室正中央。梨子替她打了個寒顫。曜周遭的同學雖非惡意,卻也似乎沒有打算叫醒她,一臉等著看笑話的表情。
好的,果然「啪」一聲,捲起來的課本砸在曜的背上(聽說這位老師以前是打頭的,某年被家長檢舉後才改打背部)。現在曜被罰站著聽課了,她早該學到教訓,這老師可沒有浦女的老師們這麼好混……
……等等、被罰站就被罰站,為什麼要回頭往這邊看?梨子發現曜站著回過頭望向教室一角的自己,還睡眼惺忪地對自己傻笑了幾下。梨子可不想當下一位被老師盯上的對象,趕緊賞了曜一發菱形嘴,然後轉過頭專心上課,不再理她。
附帶一提,和新學年開始的時期比起來,這學期班上氛圍早已平緩得多。純女校的浦之星與這所女男合校合併,儘管人數懸殊,散到每個班級之後仍使各班出現些微的女多男少的情況,一度使新班級瀰漫興奮浮躁的情緒。不過一陣子之後,大概逐漸察覺生活並不會因此而改變吧,氣氛逐漸恢復平常。更何況,高三生涯已來到中段。
……是呢,高三了。就算自己的心仍半吊子般懸在回憶的殘跡中,梨子明白自己沒有選擇的必須往前踏著腳步。
將雜亂的思緒抑下,梨子在座位中微微挺直了身子,將心神重新投入課堂中。
下課鐘響,已是午休時分。教室亂哄哄了起來,充斥著食物相關的氣味與話題。
梨子默默在座位上將書本收拾,又掏出了另一只精緻的方形袋子,檢查了下裡頭的文件、筆記本以及餐盒,似是確認無誤後持著袋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啊,梨子醬!一起去買午飯嗎?」梨子抬頭一望,曜正在教室後方朝自己揮手,她的身邊看起來已有兩三位同學打算同行。曜的神情笑嘻嘻的,明明罰站了一整節課,臉上卻毫無憤懣之色。嘛、這也算她的優點之一吧。
梨子稍稍側身繞過課桌椅,走至曜面前,略帶愧疚的微笑道:「抱歉,曜醬。今天我得去學生會討論,可能無法和你們一起吃飯了。」
「這樣啊……」曜戳了戳自己的下巴。「啊、學生會的話,也就是說千歌醬也……?」
「這次只是趁剛開學,會長和我們兩個副會長培養下默契的小會議,所以千歌醬還不需要參加。曜醬你想找千歌醬一起吃的話,應該沒問題哦?」
「瞭解!」曜敬禮道,並轉而向一旁同學確認意願。同學們皆微笑,看來並不排斥來自某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班的蜜柑女孩加入。
「那梨子醬,我先去找千歌醬了。學生會的事,加油哦!」
「謝謝。」梨子微笑。「好好享用午餐,可以的話也休息一會吧。下午別再睡著了。」
「知道啦。」曜微微紅著臉回應道。隨即轉身,奔出教室找千歌去了。
梨子一面心中祈禱曜別在走廊上和人相撞,一面禮貌性的向一旁其他同學告退,便離開教室往學生會的方向走去。
……
若有人細問起為何梨子加入了學生會,她恐怕也不知從何說起。簡單而言,根據今年初臨時修改的學生會組織章程,學生會的兩位副會長,必須「本校系」與「浦女系」的學生各有一位擔任(當然這規定同樣會在兩年後自動失效)。會長是上學年末選舉出來的,自然只會是本校系出身,而尚完全不認識浦之星的學生。結果,浦女系出身的副會長位子,就在一連串輾轉的尋求、引薦、拜託等複雜過程後,掉到了梨子頭上。若說為什麼會是這個結果,主要原因恐怕是梨子沒有拒絕。
嘛,梨子早該知道說出「假如真的沒有其他人願意可以找我」這種話和強迫自己中獎沒兩樣。
不過……梨子大概也未曾真正弄明白,為何自己明明三年級了還願意淌這趟渾水。或許、是想要填補因再也不需要沒日沒夜的歌舞練習而空下來的空虛時光?又或許,曾作為外來者轉校生的自己,想藉著「浦女系副會長」的身分溫存一點點自己曾是浦之星一份子的實感?
梨子來到學生會辦公室外,從門上的透明窗可見到會長與另一名副會長已坐在裏頭。梨子敲了敲門示意自己來到,並開門進入。
「梨子學姊。」「櫻內學姊午安。」
「午安,都有買午飯嗎?」
「我有準備。學姊一起吃嗎?」
「我也有準備了,謝謝。」
「那兩位儘管開動,請不用客氣。」
今日的小會議,是這學期梨子的首次與會長和另一位副會長重新見面。在這之後,還有所有學生會幹部一同召開的期初會前會;再下來,才是包括學生會、各委員代表以及所有社團幹部一同出席的期初大會。期初會前會在學生會以往慣例上原已存在,像今日這樣的開學小會議,卻是會長自己再額外提出的。在上學期猝然開始共事的情況下,梨子是依此對會長性格謹慎細心這點有了底。
因為上學期三人的第一次正式見面,也是由會長提出的同樣場合。相較之下,這學期的小會議雖仍難免拘謹,氣壓已經比第一次輕了許多。
來自本校系的副會長,是一位戴著眼鏡,給人忠厚老實印象的高二男生。看起來沒什麼野心,只是因為從高一就一直在學生會幫忙,對學生會事務頗為熟悉,因此被邀請擔下這職務。梨子挺感激會長選了這樣的另一位副手,她因而不需花心思擔憂「氣勢被本校系的壓下去了……」之類的事情。
至於會長,同樣高二,比梨子略矮了一點,黑色短髮的女生。並非一站出來就散發領導者氣場的類型。但梨子心裡的評價中,她能力並不遜於黛雅與鞠莉。梨子聽聞她參選會長時的主要政見便是盡快化解即將合併兩所學校學生間的藩籬。當然,實際上不可能如此容易,梨子甚至相信就算兩年後校系差異表面上不再存在,來自內浦與沼津市區不同地域學生間的歧異仍不會完全消失。
但短短一學期間,會長確實已嘗試推動了不少事情。其中上學期最大的重頭戲,是她參選期間已爭取校方首肯的學校重新命名、與新校徽選舉。如今新的校名與校徽皆已選出,這學年的緩衝期會先緩緩從作業簿、獎狀等軟性物件開始更換名稱。等下個學年、也就是善子她們升上三年級時,新校名會正式上路。嗯……雖然到時梨子已不在這裡就是。附帶一提,會長是露比現在的同班同學。
「差不多是這樣子。兩位幫我看看,有什麼問題、或需要修正的地方嗎?」
梨子已經把自己準備的三明治享用完畢。現在她手上正拿著會長擬好的學期計畫書初稿端詳。方才食用午餐的同時,會長已大略將計畫書內容向兩位副會長解說。除了預算草稿等會內事務外,也包含留待期初大會的討論事項,其中大部分的篇幅著眼於本學期重頭戲的文化祭,旁邊甚至附註了大會時面對提問預先設想的Q&A。
梨子偷瞄了男副會一眼,他正盡責的重新翻閱整疊企劃書,企圖從中搜尋出「問題」。梨子也少不得跟著假裝認真重新翻閱,並確認自己剛剛聆聽解說時的筆記。但結果是早已預期的,男副會長試著提出一些瑣碎的細節問題,皆三兩句就被會長打發掉。梨子明白這些計畫已然十分縝密,再詳細下去就已屬臨場反應的範疇,不在腦袋預期能力的範圍內。而在大局架構的層次上,梨子亦不認為自己比會長更擅於規劃。
「我覺得沒問題,就先這樣做下去吧?」於是在確認另一位副會不再發表意見後,梨子直截地回答道。
「嗯……好吧。」會長的神情似乎略顯失落。梨子並不是無法理解,她將計劃書努力寫得如此縝密,想必希望其他人能提出意見讓計劃更趨近完美。可惜自己愛莫能助。
「那麼接下來,是會內分工。」但會長很快即收拾心情,繼續說了下去。「與上學期大致相同,但有些想請兩位協助的部分。」
大致而言,各幹部的職務已經固定,除了文化祭這種大活動需要全員出動外,其餘只須幹部在平時各司其職。只是這學期,考量三年級生已越加逼近升學壓力,梨子的工作會盡量減輕,以機動性支援為主。而另一位副會長,會長則麻煩他多花心思培育一年級的成員。
「對了,梨子學姊。」分工討論接近尾聲,會長從文件夾中抽出一張紙遞給梨子。
「這是新的盤點清單。上學期結束得太倉促有些混亂,所以我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請代我轉交給高海學姐。」會長低頭,似乎思索了一會,又說道:「上學期很多事是我太一頭熱,麻煩高海學姐私下跑了很多趟。請再次代我謝謝高海學姐並向她道歉。這學期我會確保不會太多工作落在高海學姐頭上。嗯、這些話我會在會前會再表達一次。」
「好的。」梨子微笑。「也請會長別介意。我相信千歌醬是很高興有幫上那些忙的。」
確實,正如曜稍早前也提到的,高海千歌亦是現任學生會幹部之一。過程倒是比梨子單純許多。就在梨子確定被抓來當副會長後不久,本屆其他幹部如書記、總務亦已找到人手,只差雜務遲遲物色不到人選。學期初那天,眾人正打算不惜把誘拐一年級生當作選項時,學生會大門突然「砰!」一聲被拉開。震耳欲聾的吼聲響起。
「我、我是旅館家的女兒!從小擅長打雜!請把雜務的位子交給我!!!」饒是梨子見多了千歌驚世駭俗的作為,這幕畫面的震撼感恐怕仍排得進梨子心目中千歌最讓人震驚之行為排行榜TOP 10。更別提當時在場的其他學生會成員了。
可是……千歌醬啊,雜務的工作可和打雜的不一樣……嘛、這點在千歌在各式繁瑣的行政程序中暈頭轉向便已自行體會到了。
而且,看起來應該對學生會沒有興趣的千歌,為何會突然衝進來對著所有人毛遂自薦,梨子心中並非不明白。
千歌是為了陪伴自己。擔心自己在陌生又突然的新環境中手足無措。
儘管梨子相信自己這次是做好足夠覺悟的。她仍對千歌的掩藏在歡躍中的體貼由衷感謝。
中午時光,以及緊接著下午的課程,不知不覺又已渡過。曜在下午課堂上忍不住又睡了一會,只是下午的老師是跟著浦女學生調來的,大概已對曜的行為習以為常,沒有為難她。
放學鐘聲響起。
梨子抓緊時間,低頭收拾自己的書包。
眼角隱約瞄到曜似乎正往自己的座位走來。果然過了一會,曜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那個,梨子醬。」
「嗯、怎麼了曜醬?」梨子直覺地抬起頭。
「游泳部這禮拜開始練習,所以我今天開始放學就得去報到,沒辦法和你們一起出去逛了。」曜摸著自己頭髮說道,同時像小孩子在表示自己沒說錯話一樣,提起自己的游泳袋晃了晃。
「好,我明白了。」梨子知道曜重新投入游泳部後,訓練日程很快又會變得緊湊。雖然心中又不自覺湧起些許寂寞感,但也理所當然的只能接受。「我會轉達夜醬。練習,加油哦?」
「嗯,我會的。謝謝梨子醬。」
與曜道別後,梨子很快將書包收拾完畢離開了教室。
在走廊快步走著,經過樓梯口附近時,正打算往千歌班上的教室探頭看看裡面狀況。千歌正好背著書包匆匆忙忙的從教室冒了出來。
「啊、梨子醬!」千歌見到梨子,眼睛好似發亮一般,幾乎是用跳的來到梨子面前。「中午開會,情況還好嗎?」
「很順利。有些文件,我晚上拿給你吧?」梨子見了千歌鮮活的舉動,幾乎是憋著笑回應。
「沒問題!嗯、梨子醬果然今天還是要……」
「嗯,我正要去校門等呢。」
「我明白了……」千歌若有所思了一會。「啊,那曜醬呢?」
「曜醬……」梨子心中確實已經知曉答案,不過。「我離開教室時她還在,現在趕緊過去,當面問她如何?」
「哦哦!瞭解。那梨子醬,晚上見囉!」
「嗯,晚上見。」
梨子在原地微笑望著千歌揮著手往長廊另一側離去。直到千歌轉過身子專心向前行,梨子方吸了一口氣,迴身走向樓梯口。
——梨子得在對方走出校園前,趕到校門口等待才行。倒不是如果自己晚到了對方會生氣,其實並不會如此。只是那孩子臉皮薄,受不住在大庭廣眾下等待,如果她來到校門時沒看見自己,可能寧可獨自先行回家。
真是麻煩的孩子。梨子嘴角不自覺的微微上揚。
幸好以校舍的結構而言,三年級教室位於中棟大樓,而二年級教室在後棟。也就是說,只要梨子沒有耽擱太多,移動到校門口的距離,自己是有地利優勢的。
梨子在校門旁的柱子邊停下,手上提著書包,望著學校學生三三兩兩的從穿堂另一側走了出來,漸次離開學校。這個禮拜社團活動已陸續開始,各個學生的離校時間拉得比較開,因此不會發生校門擠得水洩不通的情況。當然,那孩子是海鷗社來著呢,離開學校的時機並不會因此受影響。
不如說,在如今的情況下,她還能做到天天來學校上學,已經是很不容易的成長。
——終於,熟悉的深青色長髮,略顯瘦削與孤零零的身影,從穿堂的另一側浮現。
善子見到在校門旁等待的梨子,快步走了過來。
「等很久了嗎?」她走至梨子身邊,低著頭問道。
「不會哦夜醬,我才剛到。」梨子微笑道。
善子抬頭,端詳了梨子的臉龐好一會,然後別過頭,逕自邁開步伐。
「小惡魔等待墮天使是理所當然的。就算真的等很久,也不許抱怨。」善子一面緩緩往前走,一面低聲說道。
「好、好~」梨子笑著,跟在善子後方。兩人一前一後,以散步般的節奏離開校園。
今日又應如何渡過這放學午後的短暫時光呢?
——梨子想起了白日纏捲腦海的那些思緒。
確實,現在的自己很可能還糾纏在夢幻般的過去,心靈滯留在上一段尾聲的殘痕裡,未能再向前踏出步伐。但是就算是這樣的自己,有些事,應該還是能辦到的吧。
儘管放學後不再有天天疲累而充實的練習。但她可以像這樣,放緩著步調體會這一撮撮讓人心中湧起溫暖的時光。
與另一名大概也與自己同樣,害怕著寂寞的心靈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