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3/23
夜空晴朗,無雲。
輪船運作正常。
旅客無事,大概白天的活動都累了。
今晚靜得讓人恐慌。
我新開了一瓶酒。
砰砰砰。
悠悠醒轉。好像一如往常做了場苦澀的夢。渡邊曜微微側過頭,桌上的玻璃杯兀自殘留著喝剩的紅酒……看來昨夜就那樣睡著了啊。或許體力已經沒自己想得這麼好了吧,曜微微苦笑,試著坐起身子。
砰砰砰。
「嗯?」曜伸著懶腰,正思量著先從何處收拾起,突然隱約感到敲門聲傳入耳中……呃不、恐怕已經響了很久了。這奢靡又愛裝可愛的郵輪「企鵝號」,不知為何船長寢室的防護特別堅固,連帶著隔音也格外優秀……有時這反而造成困擾。
砰砰砰。
曜立即翻身下床,靠近門邊側耳傾聽。
「船長!船長!渡邊船長!」糟了,果然是那熟悉的叫喊聲,似乎還喊得聲嘶力竭。那傢伙到底是站在門邊喊多久了……
曜趕緊隨意披了件外衣,將門半開探出了頭。被打開的門逼得慌忙後退的是一名20歲出頭,西裝筆挺的年輕男子。他是曜身邊的船長秘書。
「船長,您終於醒了!」
「伊波!我把備用鑰匙都給你了,有急事你進來叫醒我就好啦!」曜抱怨道。
「報告船長,這是逾越。」
「你太認真了,我根本不介意!」
「報告船長,您應該要介意!恕屬下直言,您現在是一艘觀光郵輪的船長,以前在『鋼城』號那種……」伊波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那種,亂七八糟的行事方式不能再使用了。況且,您讓我進寢室是想屬下幫您收拾混亂的房間吧,屬下不會上您的當……」
「停!STOP!」曜忍不住伸出左手制止伊波繼續說話「你一大早在門外喊這麼辛苦,不是為了教訓我來的吧?」
「啊,對!」伊波這才恍然。
曜默默嘆了口氣。伊波在自己身邊跟了三年多,性格實在是認真老實,責任感又強。這也是為何曜就算從過去任職的貨輪轉調過來,還是不顧安插自己人的嫌疑,把他帶在身邊。可是偶爾他認真過頭反而會犯起迷糊來,事情搞不清重點,讓曜不禁頭疼。
「船長,有遊客在鬧事,一直叫喊要船長出來面對。副船長好像也希望您過去。」伊波趕緊盡量簡潔的描述了狀況。
「知道了。我換個衣服,詳細一會說。」曜說完,便反身回到房內。砰一聲,伊波從外面把門闔上。
外場的事情一向是副船長管理,曜不相信什麼事是自己出面,就比副船長更能擺平的。但……伊波說得沒錯,「企鵝」是一艘觀光郵輪,船上的都是貴客,當他們叫喊船長出面,自己就算不願意也很難迴避。
渡邊曜並非不擅長公關交流的場合。相反的,以前的曜再習慣這種事情不過。然而,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爽朗大方的女孩,那張明豔的笑顏已經是印入了大海最深處的倒影。曜有些疲倦了。
不過,至少有些事是不會改變的。就算再匆忙,曜依然堅持在鏡子前把作為船長的制服穿著得整整齊齊。制服的魅力在曜的心目中似乎永遠不會褪去。
「好。」確認著裝完成。曜將船長帽戴正,順便遮住了來不及整理的散亂頭髮,再隨手拾起桌上的眼鏡掛到臉上,打開門。一共只花了三分鐘。
伊波望向曜的妝容,眼神似乎透露出些許不滿意,但隨即意識到時間緊迫,當即轉身引路。曜快步跟上,問道:「所以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是輾轉收到消息,」伊波一面回答,一面將紙巾遞給曜,讓她可以稍微清理面容「一名旅客的孩子在餐廳受了傷,為了這件事和副船長起了爭執。事發時齊藤似乎也在場。」
「齊藤也在嗎……」齊藤是另一位跟著自己從鋼城號轉調來的年輕船員,被安排在外場擔任服務員。曜皺了皺眉,不清楚副船長究竟是怎麼考慮的。
副船長小宮是和曜年齡相仿的女性,兩人合作了數月,曜卻感到自己很難和她處得來。小宮總是扳著一張臉,處事嚴謹一絲不茍,船長和副船長除了公務上的對話,鮮少有其他交流。但至少,兩人尊重彼此的職權,渡邊船長專注處理航務,而面向旅客的外場工作一律交給小宮副船長管理。因此待會自己得格外小心小宮副船長的意向——尤其是牽涉到自己人時更須如此。曜一面快步跟著伊波行動,一面暗暗告誡自己。
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餐廳外邊,遠遠望去旅客們正安然用餐,看來餐廳內的狀況已經沒有問題。伊波稍加探問,得知副船長已經把人帶到一旁的會客室。兩人馬上前往會客室,伊波敲門並引著曜進入。
「渡邊船長。」身材高佻,長髮披肩的副船長小宮,一見兩人走進,便轉過身來行禮。曜往內部望去,一名怒氣沖沖的母親坐在裡面,她的身邊是一位仍在啜泣中的小男孩,小男孩的手臂纏著溼毛巾,看起來是燙傷。蹲在地上,拿著冰袋在小男孩纏著毛巾的手臂上冰敷,年齡看上去和伊波相仿的瘦小男子,正是齊藤。
齊藤看見曜走進來嚇了一跳,似乎差點喊出了曜的名字。幸虧他即時回過神來,只舉起手跟著小宮行了禮。
「船長女士,你的餐廳和員工害我的孩子受了傷,難道貴船就這麼沒有擔當,不願負起責任嗎?」曜還來不及開口詢問狀況,那名母親已經氣勢洶洶的開始吆喝。
「這位女士,請您搞清楚,是您的孩子自己奔跑玩鬧,闖進餐廳撞翻了熱湯。我們沒要你賠償就不錯了,您還想追究我們責任?」然後曜又來不及反應,小宮便已經高聲回擊。「況且要不是我們的船員就在一旁,即時把湯鍋扶住,您的孩子傷的可就不只是手臂了!」
這話把曜聽了個瞠目結舌,曜從來沒見過哪位服務人員這樣兇狠應對客人的。果然那母親聽了更加惱怒:「扶住有什麼用?還不是害我兒子受傷了?你們有人在旁邊顧著嗎?你們的動線設計那麼糟糕,誰不會不小心撞到?出了事情還想怪我兒子頭上?當心我出去告你們個沒完沒了!」
曜此時仔細一看,才發現齊藤雙手纏著溼手帕,似乎也燙傷了。看來保護了小男孩的船員是齊藤了。小宮和那母親卻依舊激烈爭吵,伊波和齊藤在旁一臉尷尬,面面相覷了一陣,然後不約而同的把眼光投向他們敬愛的船長。
曜不禁感到頭痛。讓這兩位大男孩對自己抱有期待,真是自己近年來犯過最嚴重的錯誤。
但幾句爭執聽下來,曜確實聽出了些端倪。基本上小宮所說應當是真相,是那位小男孩自己玩鬧而撞到熱湯遭殃的,而曜也相信齊藤已經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保護了小男孩。
問題在於,小宮太急著直接將過錯歸在小男孩身上。男孩的母親若接受了小宮的說法,便等於她承認了自己管教無方,尤其小宮咄咄逼人的態度,簡直要讓那位母親顏面無光。為了維護住面子,那母親就算無理取鬧,也得更激烈的反擊。因此小宮的據理直言,反而讓這場僵局無法化解。可是曜作為船長,卻又不方便反過來指責實際擔負責任的副船長,更何況是在小宮有理的狀況下。
看來先從小男孩入手吧。曜心中思索著,一面低下身子接近正在接受齊藤冰敷的小男孩,伸出左手摸了摸男孩的頭,吸引男孩將頭轉了過來。
「喂,你做什麼?」母親見船長接近了自己的兒子,顧不得和小宮爭執,緊張的回過頭來。
「小朋友,以後玩遊戲的時候,一定要加倍小心哦。」曜對小男孩說著,語調輕和柔緩。同時,她伸出了一向戴著純白的水手手套的右手「有時候,一不小心受了傷,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好了。你看。」
近在身邊的齊藤似乎察覺了船長的打算,默默低下了頭。一旁的伊波見狀,也悄悄的將眼神別開。小宮見了兩人的反應,心下疑惑的皺了皺眉,不知這渡邊船長想搞什麼把戲。
只見曜緩緩脫下了純白的手套,露出了幾乎和手套一般蒼白的手掌和手腕——遠遠看去是如此。然而,正對著曜的小男孩,看到的卻是怵目驚心的畫面,甚至嚇得停止了啜泣。
曜蒼白的右手上,烙印著兩層鮮明可見的疤痕。一層淡棕色的疤痕,散碎著從遍佈整隻手掌,一路蔓延至手腕前端;然而更使人驚懼的,卻是手心上與淡棕色疤痕交疊著,枯朽的黑色傷痕。黑色傷痕如利刃一般深深嵌入手掌心,彷彿在宣告整隻手的死亡。
原本混亂的會客室一下子沈默了下來,連小宮亦感到不忍直視,而別開了目光。只聽曜繼續說著:「所以眼下還是治療優先吧,只簡單處理可能還會出問題。伊波,你趕緊帶小朋友去醫務室。」
伊波會意過來,應到:「是。」當即接過齊藤手中的冰袋,想牽起小男孩的手將他帶往醫務室。小男孩猶豫地回頭望向自己的母親,男孩的母親一時被帶走了氣勢,亦有點不知所措。
「女士請您就和孩子去醫務室吧,健康要緊。」曜順水推舟,轉頭又對小宮說道「副船長,事情終究發生在我們船上。我們責無旁貸,得給她們補償。贈送他們明晚音樂會的貴賓席位吧。」
齊藤險些「噗哧」一聲笑出來,所幸及時忍住。那母親終究對自己的孩子的受控程度有沒有信心,就看她趕不趕帶他坐上音樂會的貴賓席了。小宮望向她的船長,似乎閃過了一絲不滿的神色,但隨即馬上回答:「瞭解,我馬上去處理。」然後踏出了會客室。
緊接著伊波也帶著被燙傷的男孩與他的母親往醫務室出發。會客室裡剩下了曜和齊藤。齊藤如釋重負一般,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曜醬抱歉……結果讓你這樣處理。」比起伊波,尚洋溢著滿滿的大男孩氣息的年輕男子,用愛稱稱呼著比他大了好幾歲的船長。
曜此時已經重新戴上手套,伸手捏了捏齊藤的後頸,以有些揶揄的語氣說道:「怎麼會搞得還要副船長出面處理呢?要是副船長打算處罰你,我可沒辦法幫你開脫。」其實,曜曉得齊藤平常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卻最不擅長應付這類來勢洶洶的局面。不過齊藤雖然年紀輕輕,資歷在服務員中已經算是前輩,還是得多一點擔當。
「不是啦曜醬。原本事情一發生,我就打算向那位一路家長道歉到底,她應該也沒辦法為難我。可是副船長剛好在場,覺得是那位小朋友自己不對,才上前跟那家長理論。副船長其實是為了袒護我才槓上那位家長的。」
「呃……是這樣嗎?」曜倒沒想到是這麼回事,難道小宮副船長其實是一位熱血份子?
「真的啦,曜醬你也別老是想得好像副船長對你有敵意。副船長其實是個好人,曜醬你應該和她好好相處呀。」
「在你眼裡誰不是好人?所以你才容易被拐。」
「欸,那是兩回事啦……」
「好了!你自己不也燙傷了,我看看。」曜硬是打斷齊藤,抓起齊藤纏著手帕的手端詳「不嚴重,但還是別輕忽。你待會最好抽空到醫務室給諏訪醫生看看,現在趕快先回工作崗位。」
「……好,我知道了。」曜拍拍齊藤的背。齊藤重新整理好裝束,便向曜揮了揮手離開會客室。
會客室終於安靜了下來。
從一早被伊波叫醒便一直匆匆忙忙,直到此刻,曜才終於得以喘息片刻。
「啊啊,本來以為今晨不用到駕駛艙值班,才放心喝點酒休息的,看來失算了啊。」曜獨自碎碎念著「乾脆提早開始今天的巡視吧。」
雖然這是在企鵝號上格外忙亂的早晨,不過和過去在貨輪「鋼城」號當船長的日子比起來,已經算得上是悠閒輕鬆的日子。26歲的曜,從兒時便懷抱著船長夢想的曜,從正式步入大海的世界的那年,真的就成為了船長,沒有擔當過任何其他職位。
企鵝號這艘觀光郵輪,是曜今年新的落腳處。而伊波和齊藤是她從鋼城帶來的三名年輕的舊部之一。另外還有一位舊部,現在八成正在廚房自得其樂,他鐵定有聽到餐廳發生的意外和爭執,但是故意充耳不聞。做好的湯打翻了,那人不但不會困擾,反而一定十分興奮,因為他馬上得到嘗試新的料理花樣的機會。
將他們帶到新的任職處來,是曜作為調職的交換條件向母公司強烈要求的,她堅持的態度引起其他人各種非議和暇想。不過曜並不在乎,她相信這些年輕人更適合待在有光的地方。比起那座晦暗的海上孤城。
「『亂七八糟』嗎……哈哈。」曜想起了伊波方才給予的四字評價。
那確實是一段亂七八糟可能還不足以形容的狂亂日子。當年的曜因為「那件事」而決定從大學輟學,在曜的堅持下,拗不過她的父親將她送到了遠在美國的海事學校接受訓練。
曜在訓練期間對所有課程都拚著命的投入,加上自身的天賦異秉,成績十分傑出,甚至還沒畢業就已經和輪船公司簽了約,接受成為鋼城號船長的聘用。然而,雖然報酬優厚,鋼城是一艘將屆退役的貨輪,選用的船員不是被其他船選剩的,便是完全的菜鳥。
更使人驚異的是,一位新人的女性船長,要帶領清一色男性水手的貨輪。且在外界幾乎完全隔絕的茫茫大海,一名年輕女子落入男人群中,實在是吉凶未卜。但曜毫不猶豫接受了聘請,因為那聽起來很「刺激」。那時的曜,似乎享受著將自己逼迫到深淵的極限。
既然如此,為何在鋼城號任期屆滿後,又願意轉調到了這個和人間接近了許多的場所呢?曜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或許心中的某些東西,原本便會隨著時間逐漸褪去。遺留下的,只剩彷彿空殼一般的自己。
不知不覺,已經走完了巡視流程。從機房、駕駛室、中控室、以及遍布整個船艙的管線通道,都正為了維繫郵輪外部的光鮮亮麗默默運作著。多虧幹練的船員們,一切正常。公司果真投注了大量心血在這艘企鵝號上。
途中,曜順路到了醫務室一趟,探聽那對母子旅客的消息。
「下次早點送來。」諏訪醫生,一位沈默寡言的女性,只做了如此表示。
曜回到自己的寢室,稍微收拾了下清晨留下的忙亂。此時距離中午到來還有好一段時間。不如……多出來的時間就讓筋骨活動活動吧。曜如此想著,再度邁開步伐。
船長專屬室內泳池!
這絕對是曜為什麼願意來擔任這艘企鵝號的船長的重大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唯一原因。這是在鋼城號的日子是連作夢都不敢想的。那段日子,有一次曜忍不住跳水的欲望,穿著泳衣從船頭往海裡跳了下去。馬上被把自己撈上來的伊波痛罵了一頓。想想那次真的好險,如果那時有船員對自己有異心,馬上加速把船開走,曜再會游泳,也只能被拋在海裡等餵魚了。
因此,企鵝號這裡雖然僅僅小小一池,深度也不夠、沒辦法跳水,曜已經格外的滿足。一躍而下,彷彿小小的水池裡,藏著她的全世界。
下回預告
喲!船長,想用點宵夜?
熱點剩菜給我就好。
那當然,新鮮食材只能留給客人的。
—— 2.鋼城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