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儀消失了。書房和舊屋都不見蹤跡。
蕭俠和杜文薛趕緊奔到康淵住處。杜文薛一早已將康淵之死告訴蕭俠,然而昨夜的屍體都已消失,地上留了些灰,似乎是都火化掉了,屋內的毒腥味也散了許多。但牆上、桌上殘餘的血痕仍讓人怵目驚心。
在屋內四處翻找,兩人才終於在一角發現了似是用劍刻上的淡淡刮痕。那是三人一直來聯絡用的暗號,意為「平安」。
「嘖,芳君這可去哪了?」杜文薛皺眉道,見蕭俠在一旁默然不語似有心事。杜文薛赫然想起,從昨夜見到柳儀起,她言行便已古怪。見到康淵之死固然驚駭,但那消沉之語和後來的行徑仍非柳儀平日所為。
杜文薛轉向蕭俠道:「蕭俠,你是不是做了惹芳君生氣的事?」
蕭俠道:「我……」一副不甘情願之色。
杜文薛見蕭俠神情便知有蹊翹,但蕭俠不說杜文薛卻又不好逼他,嘆了口氣走向康淵書桌旁。康淵桌上的書簡還攤著,杜文薛心念一動,仔細近看。
「三足鳥神廟的記載?」杜文薛想起昨日蕭俠和康淵的對話,又想到康淵之死該不會和這有關「……不,這書簡就攤在這,兇手似是對這些沒興趣。」
但轉念一想,昨日黑衣人就倒在一旁。或為兇手不是對書簡無興趣,而是在搶奪書簡前就被毒死了?杜文薛掏出懷中一只粗布手套,小心翼翼捧起書簡閱讀,蕭俠見狀也湊了過來。
「這、這就是她說的,三足鳥神廟!」蕭俠低呼道。
書簡上還記載康家先祖和太平道的淵源,之後建立三足鳥神廟供奉,但隨著年代漸遠,神廟隨之荒廢等等。這書簡顯為康家內部記事,雖然為非常時期,但任意窺探終究不妥。兩人認明了神廟所在便欲將書簡放下。
驀然聽見腳步聲踏進。兩人怵然一驚,回過頭來,卻是康漾。
杜文薛怕給康漾再度打擊,尚未將康淵之死告知康漾,豈知康漾卻自行跑了過來。屋內詭異的血跡依然漫布,這要藏也藏不住的,杜文薛一時之間是無所適從。
康漾呆立在門口。其實事先已經猜到了幾分,來這裡只是想再次確認,自己是不是已經一無所有。
遺憾,答案是肯定的。
康漾赫然覺得,自己一生中再也沒有比現在清醒的時刻了,心中空空蕩蕩的。父親與眾門人之死,她哭了近十天;陰惟方之死,她哭了一整夜;而現在,她只覺得心中一片冰冷。
「……康姑娘,請你振作。昨晚葉姑娘說了,明日她會再聚集其他康門弟子來,她說他們絕不向天瑤教低頭。他們現在都以康姑娘為首,所以請您一定要振作!」杜文薛昨日和葉問庭等人所語,杜文薛直覺對康漾負擔過重。但此時見了康漾的樣子,方忍不住說了出來。
康漾只覺說不出的弔詭,一直以來依賴的人都已死去,為何還有人對她抱有期待?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懷中,那塊冷徹剛硬的掌門令牌,依舊躺在那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絲縷般的兩行淚又從康漾眼中撲簌簌的流了下來。杜文薛沒想到一句話又把康漾弄哭了,忙正要讓蕭俠說些什麼,卻見蕭俠低著頭不言不語。
只見康漾拭了拭淚,道:「那,你們……今天有什麼打算?」
杜文薛反愣了一下。確實,儘管陰惟方、康淵被害,柳儀下落不明,此時萬萬不能坐困愁城。據昨夜葉問庭所言,天瑤教大軍三日內即將壓境,若不有點作為便是坐吃等死之局。
想到此,杜文薛說道:「我們今天要往三足鳥神廟一探。」說了才忽然查覺,在康家人面前直說此事,可說是無理之舉。「啊,抱歉……」
康漾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緊。此時蕭俠卻突然插話道:「杜大哥,但若我們走了,那……」
杜文薛猛然一想也是,己方現在只剩三個人,無論把康漾獨自留在康淵的舊屋還是書房,都已不能保證安全。若把康漾一人丟在這裡,豈不是又要發生危險?但帶著康漾一同行動卻也不便,不免躊躇了起來。
「我……待在這裡就好。」康漾卻說道「這裡應該不會再有事。」
此一說卻又出乎蕭、杜二人意料之外。反待在敵人已發覺之處,打定主意賭對方不會再來,也並非沒有道理。這事極險的險著。然而,躊躇當下萬不可躊躇在此,杜文薛只得道:「好吧,我們一定入夜前趕回來。康姑娘你要是遇險,千萬要性命為重!」
康漾點了點頭。杜文薛便拉著蕭俠離開,同時把那書簡古籍交給康漾,道:「適才杜某擅自翻閱,十分抱歉。」
「不要緊的。」
屋內終於剩下康漾一人,以及旁邊怵目驚心的痕跡。康漾心下不知為何比之昨夜已經沉靜了許多。她默默拿起書簡,突然覺得上面文字似有熟悉之感,似乎以前讀過。
※ ※ ※
蕭俠和杜文薛回到書房整裝,便要準備前往神廟一探。
「蕭俠,你是不是對康姑娘做了什麼?」然此時,杜文薛突然對蕭俠問道。適才蕭俠見了康漾之後古怪之情溢顯,杜文薛看在眼裡自然大起疑心。
蕭俠沒想到杜文薛竟然直接問到這當口上,支支唔唔的道:「我、我只不過,昨天夜裡……對她……」蕭俠咕噥道,後面一句已語音混濁,杜文薛卻一字字聽得清清楚楚。
杜文薛聽了恍然大悟,沒來由的又起了火氣,道:「你、你你怎會如此?就沒顧到人家姑娘清白?」
「我、我只是見她傷心到不行,怪可憐的,我又忍不住……」蕭俠臉紅了起來,低著頭辯道。
杜文薛見蕭俠的樣子,又是嘆了口氣道:「然後被芳君撞見了?」
蕭俠默然。其實蕭俠昨夜並眉查覺到柳儀在門外,但不知怎地心中只覺一定是被柳儀撞見了。蕭俠懵懵懂懂,只覺得要是被柳儀看到了,她一定是會大大的生氣的,但也搞不清楚為何人家會生氣。
杜文薛見狀,又想此時可不是糾結在此的時候,只得道:「罷了罷了,你到時給我好好的賠個不是!」他情急間沒說到底是要和誰賠不是,但蕭俠也只有默默點頭不敢多問。
兩人無話,整理好武器便按著書上指示的神廟所在出發。
※ ※ ※
終於,傳聞中的三足鳥神廟就在眼前。它位於北街區西南側的小徑,四周荒煙蔓草,種著數棵老樹。一座頗具規模的古廟橫躺在眼前,廟的外牆斑駁,顯是久疏治理。但牆上的各式仙獸浮雕依稀可見栩栩如生,可見得當年建造時是有巧匠於其中精緻作工的。
蕭、杜二人張望了四下情況,並無人煙。那神廟中也不知有沒有人,倒是那門已經年久失修敞開著,從門外可以清楚望見神廟前廳的情景。
兩人觀察了一陣,決定由蕭俠一人進廟探索,而杜文薛隱伏在外警戒四周。
蕭俠獨自一人進入神廟。廟宇前廳寬敞,雖然兩旁都已斑駁,除了些褪色雕刻外,沒見到什麼特別的物事,氣勢和當初蕭俠尋得的九尾狐陵墓無法相提並論。蕭俠不禁懷疑此處是否真有存在三足鳥刻印,而天瑤教真會以此處為侵略目標?
「嗯……?」蕭俠重新觀望四周,卻發現似乎沒那麼簡單。廟宇中陳設雖舊,但並無累年塵埃,應是有人居於此處的。
蕭俠皺了皺眉頭,心想不如再往後廳瞧瞧。正當蕭俠正要邁步,卻聽見了裡邊傳來腳步聲。
「什麼人?」一乾癟的聲音從後廳傳來。緊接著前邊轉出了一位身著道袍的瘦削老人,一臉厭煩的盯著蕭俠。「這裡不歡迎你,出去出去!」
蕭俠看那老人裝束,心想該不會是天瑤教的人物,又聽那老者語氣不遜,心中著實不快,道:「你又是誰?難道是來這邊尋找刻印的?」
「什麼刻印不刻印的,這裡是我的清修之地,小朋友就乖乖滾出去!」那老者大袖一揮,一副趕人的姿態。
「清修,這裡?」蕭俠四下張望,這破廟哪裡像什麼清修之地。
「切,小孩子懂什麼?不如就讓你嘗嘗老身降妖伏魔的神功,給你一點教訓!」那老者不由分說,懷中掏出木劍、符咒,口裡對著蕭俠念念有詞。
蕭俠本聽到「神功」二字吃了一驚,但仔細一看根本是故弄玄虛,哪裡有什麼神功?蕭俠早就對老者的夾纏不清大感不耐煩,當下運動左臂上的九尾狐刻印,打算仿照昨天季臻所展現,直接運用元神之力的衝撞將老者弄昏。
「倒下吧!」蕭俠大喝一聲。同時那老者夾著符咒的木劍往蕭俠一指。
一瞬間,蕭俠突覺頭昏目眩,全身上下麻痛如萬蟻咬噬。「什麼!」蕭俠大吃一驚,隨即驚覺九尾狐刻印之力竟然反噬到自己身上,這感受是從未有過的。蕭俠咬著牙全身顫慄,直覺痛不欲生。
蕭俠哪裡知道,那老者所使只不過是這神廟百年前留下的道術糟粕,絕非什麼神功,而只是些二流的驅邪除妖符術罷了。偏偏這太平黃天神功「金烏銀狐」中的銀狐一脈,本質實為妖術,恰恰為老者的符術所剋,使得蕭俠發出的神力全反噬了回來。
老者自己不知底細,只覺得意洋洋,道:「哈哈哈,無知小兒果然……」話還沒說完,突覺背脊一涼。老者驚愕的低下頭來,一柄利刃從自己的背心穿至胸前,刃口處的鮮血如噴泉流淌而出。
這景象連蕭俠都驚呆了。那從老者身後插入的利刃,是繫在一根鐵鍊上的。那鐵鍊的主人正站在後方,是個短小精悍面目猙獰的男子,正表情近乎扭曲的笑著,彷彿沉浸在自己痛快的殺手之中。
此時又從後廳轉出了另一位手執月牙鏟的魁梧男子,大笑道:「哈哈哈,蕭少俠別來無恙!」
「是你!」蕭俠勃然大怒。這男子他認得,正是兩年前曾交手過的天瑤教「聖使」唐大恩。「你這傢伙在這裡做什麼?」
「本人奉教主之令,來這裡有要務在身。沒想到你卻自己送上門來,那你也就別想活著離開了!」唐大恩道。
「你狂妄什麼!」蕭俠怒道,但此時蕭俠全身仍如被蟲子啃咬疼痛不已,此時要應敵卻是勝算渺茫。
「唉呀,唐聖使。何必婆婆媽媽說一堆,直接殺了不就好?」那短小漢子卻插話了。他此時已經拔出了插在老者身上的鐵鍊刃,老者鮮血噴出,聲也沒吭的倒在地上。
這短小漢子亦是天瑤教聖使--百鍊子,此人和青仙子師出同門,好武好殺比之青仙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素有「天瑤教第一殺手」的渾號。唐大恩心道:「這百鍊子和他師妹一樣行為難以節制,如果和他鬧起來,耽誤了教主交代尋找『神功』線索的事情反而不妙。正好借他之手除掉蕭俠這小兔崽子!」
唐大恩計算已定,便道:「那就有勞百鍊聖使了。」
百鍊子格格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真期待這唐聖使的心腹大患身手如何!」話語未落,百鍊子全身上下突然同時射出了九柄鐵鍊刃,全都張牙舞爪的撲向蕭俠。
蕭俠從未見過這種怪異武功,大為驚駭,掏出懷中扇子勉強抵擋。但百鍊子操控鍊刃就像自己的手一樣順暢,每根鐵鍊都如毒蛇般靈活毒辣,蕭俠此時的狀況萬萬難以抵擋。
很快的,一根鐵鍊纏住了蕭俠的扇子,蕭俠不甘兵刃被奪,奮力回掙。僵持中其餘鍊刃又從旁撲來,蕭俠左手又掏出了另一把扇子勉強擋開。但其餘鐵鍊更是趁隙從四面八方團團圍住了蕭俠。蕭俠待要運動九尾狐刻印抗敵,但全身劇痛完全無法集中精神運功,眼看就要被這團團包圍的鍊刃絞殺。
赫然,「咻!」的一聲,勁箭破空而至,敲散了鐵鍊的包圍網。
「什麼人!」「嘿,還有幫手!」唐大恩和百鍊子同時喝道。
蕭俠一聽箭聲就知道是杜文薛從外飛箭援助。杜文薛素有百步穿楊之能,隱伏在神廟外頭樹上,見蕭俠危急趕緊拉弓放箭援助蕭俠。
頃刻間又一勁箭飛來,這次卻直襲向唐大恩,唐大恩側頭一避,險險閃過。卻覺臉頰上一涼,竟被箭劃了道血痕。
唐大恩勃然大怒,吼道:「少在我面前使小伎倆!」一面揮動月牙鏟,掃開了接踵而來的兩箭。企圖往外逮住發箭者。
蕭俠知道杜文薛弓術雖強,但要取眼前兩人性命卻萬萬不足夠。再拖下去要是連杜文薛一起被逮就完蛋了,當下蕭俠左手在背後連擺示意杜文薛快逃。
杜文薛隱身在外頭樹梢,見廟裡狀況也知道撐不了多久,若等唐大恩出來可真要雙雙被俘。但難道真要把蕭俠丟在這裡?眼見蕭俠又再度左支右絀,時間不多了,杜文薛一個咬牙,頭也不回的逃離而去。
這邊蕭俠身上已經挨了好幾個窟窿,兀自咬牙撐住。耳中聽得勁箭不再飛來,知道杜文薛以然離去,反而放下心來。此時蕭俠同時身負內傷外傷,周身劇痛無比,又接了幾招再也難以撐住,眼前一黑,意識逐漸遠去。
驀然,唐大恩吼了聲:「停手!」此時的蕭俠已再也支持不住,昏暈倒在地上。
百鍊子眉頭一皺,九條鐵鍊全數收了回來,道:「結果這小子根本弱到不行啊。切,殺他也沒趣,就交給你處理好啦!」
唐大恩聽他暗諷自己,默默的哼了一聲。心想:「好個沒腦袋的。此時把這小子抓起來,一方面可用作要脅,一方面倒可好好查查他身上的詭異武功,說不定便真與教主在尋找的神功有關。」
唐大恩心中想著,嘴上只道:「聖使果然好功夫,但教主命我們在這神廟尋找被康家藏著的神功,這回可不能再耽擱。快進去找吧。」
※ ※ ※
杜文薛一路狂奔,心想一定要找到人趕緊回去救蕭俠。照一般江湖常理來說,他們應該不至於殺掉蕭俠,但天瑤教那幫人行事飄忽難料,直接痛下殺手卻也極有可能。無論如何此時一定要找到幫手趕緊去救蕭俠才行。
想到這裡,杜文薛咬著牙,加快了速度。
好不容易回到康淵住處外的巷口,看了看天色,日以偏西。杜文薛這才想到,這裡並沒有可以帶去救蕭俠的幫手。杜文薛心中焦急的各種盤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前方轉角轉出了一夥人。北街區這時間通常是沒什麼人走在路上的,更別提這偏僻的巷子。杜文薛抬頭一看,又驚又喜。那是柳儀回來了。
只見柳儀手上牽著個小女孩緩緩走近,背後還跟著幾個軍裝人士。杜文薛覺得那小女孩似乎在哪見過,但這時可顧不了這麼多,揮手喊道:「芳君!你、你可回來了!」
柳儀乍見杜文薛在在此,眼神閃出了複雜神色。又見杜文薛氣喘吁吁,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她知杜文薛輕功了得,平時斷不會喘成如此,其中必有蹊翹,忙問道:「澄波,你這是怎麼了?」
杜文薛心中焦急,但看了看柳儀身後跟著的人,不知該不該說出情況。柳儀會意,對那些人點了點頭,走到了杜文薛身旁。
「蕭俠有難!」杜文薛迫不及待低聲對柳儀說道。
「什麼?」柳儀大吃一驚「在哪裡,我們快去救他!」
柳儀話與方落,隨即退了兩步,低下了頭。「不……」柳儀輕輕呼了口氣,才又抬起頭來道:「澄波,這些人是東街區來的,他們想見康姑娘。你幫他們引見,我們再一同去見救邦宇。」
杜文薛這才明白後方那些軍人是怎麼回事,連連點頭道:「這是當然,康姑娘還在屋內,我這就找她出來。」
「等等!」柳儀忙喊住杜文薛「那裡……已經不能見客了。你先請康姑娘去書房那裡,我們等等也在那會合。」
杜文薛心下明白柳儀不想見康漾,說了聲「好」後趕忙往康淵住屋奔去。
柳儀回過頭來,低下身子對跟她一道來的荳兒道:「荳兒,康小姐很快會過來。可是我……同伴有危險,我得先離開。」
荳兒見柳儀神情凝重,知道大事不妙,便點了點頭。柳儀便向荳兒等交待康淵書房所在,東街住人在瑰峰莊都是熟門熟路,不會找不到地點。柳儀交待完畢後即要轉身而去。
「柳儀!」荳兒卻從背後叫住柳儀,柳儀微微一驚,回過頭來。「我等你回來。」
柳儀怔了怔,回過頭。她身影背著夕陽,荳兒看上去,那回過來的臉龐,罩著深深陰影。但是那陰影中彷彿透出了一道微光,柳儀抿嘴笑了。
另一方面,杜文薛趕回康淵住處,所幸康漾安然待在屋內。杜文薛告知情況後,立即保護著她來到書房,便到巷口會同柳儀。兩人映著腥紅的夕色,一路趕往三足鳥神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