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末
「梨子醬～年假一起回沼津吧？我已經開始整理行李囉，你打算哪天回去？」房間裡，千歌一手收拾著架上的衣裳，一手執著手機說話。
『回……沼津？』
「對呀，難得長假，梨子醬應該會回去吧？」
『……我本來又不是……』
「嗯？梨子醬你說什麼？」電話另一端的語音忽然變得微弱，千歌不禁追問道。
『啊，沒有……那個，我可能這次不回去了。我還得趕學校的專題呢。』
「咦？梨子醬不回去啊……這樣回程路上會很寂寞呢……」
『對不起……』
「咦咦咦，梨子醬不用道歉啊！為什麼要道歉？」千歌連忙說道。怕又逼得梨子再次道歉，千歌趕緊轉移話題「那、我回去帶些好吃的回來給你吃！你想吃些什麼？」
『嗯……沒有什麼特別的，都可以吧。』
「那就隨我挑囉，敬請期待！」
……
通話時間：2:13
電話掛斷。千歌盯著手機上通話結束的畫面，呆了好一會。
「啊啊啊啊啊，不對不對不對！我在幹嘛？」然後不禁把頭埋進枕頭裡胡亂磨蹭。
「……」隨即動作靜止了下來。「唉……算了，就先這樣子吧。」
千歌站起身，將手機擺在一旁，著手整理她的行李箱。
千歌拉著行李箱，獨自走進車站。
乘車的路線再熟悉不過了。雖然有些心不在焉，回過神來，千歌已經靠著窗，安穩地坐在前往沼津的班車上。
曾經，沼津與東京之間的路途，彷彿每一趟都是探險，充滿驚奇、新鮮與忐忑；而歸途總是滿載著悸動，伴著滿足或挫折，總會有許許多多情感滿溢胸臆。然而如今，同樣旅途的意義，僅剩下時刻表上的發車與到站時程，以及抽離的日常間隙。
曾經，這趟旅途無論出發或歸途，總是有一群夥伴，一同分享也一同面對前方的一切。然而如今，座位上僅有千歌孤零零一個人。窗外看似一成不變，但或許一直悄悄改變著的景色，在千歌的眼簾映閃粼粼的飄盪而過。
失敗了……嗎？哈哈哈，沒那麼嚴重啦。
只是，一直以來，總是自己拉著曜和梨子到處亂闖，受著她們的扶持前進。可是當有天，輪到她們需要千歌的時候，自己卻無法回應她們的期待。
千歌仍清晰記得。一年前的那天，當發現怎麼都聯絡不上曜，急忙奔至曜的住處時，那裡早已人去樓空。千歌記得自己當下崩潰得哭倒在地。
一直一直以來，從小時候開始，曜都陪在自己身邊。就算上了大學，距離稍微遙遠了，她們依然緊緊維持著聯繫，無論千歌想做什麼，曜總是全力支持自己。然而這一刻，再也沒有了。千歌一直以來依賴著的事物，已經徹底失去。
大概直覺馬上明白，親愛的青梅竹馬已經轉身離去吧。搶在任何自我欺騙與安慰之前，千歌的眼淚已經滿溢而出。跪著哭倒在空蕩蕩的房門前，任憑滿滿的傷心與無助淹沒。
「……。」
忽然間，千歌發現梨子不知怎地，也趕到了曜的家門前。然而，千歌抬起哭泣的臉龐那瞬間，梨子咬著牙當即旋身，快步離去。盈盈散碎的淚珠灑落，隨著梨子倉促顫抖的步履。
那一日，千歌失去了曜，也沒能拉住梨子的手。
……
「呃嗚……」趁著兩旁沒有乘客，千歌悄悄調整了下坐姿，伸伸懶腰。列車穿過隧道，轟隆隆的響聲掩過了千歌的呻吟聲。
隧道另一側的景緻並無太大變化。冬陽的光輝灑入車窗，殘餘的暖意拂過身上的大衣。千歌瞇了瞇眼。
(不過，果然還是得打起精神呢。)
確實，這次千歌花了很久才重新振作起來。雖然如此，終究是振作了起來。
(沒有事情能打倒千歌親！呃……算了，別吹牛了哈哈哈。)
而且，這次身邊沒有曜、沒有梨子、沒有果南、也沒有姊姊們，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這一次，千歌完全只靠自己，從無盡的消沉中重新爬了出來。畢竟，千歌名義上也算是個大人了嘛……雖然每次回家還是被姊姊們當小孩子看。
一年來，千歌重新適應生活、和梨子恢復聯絡、請求曜的父母幫忙轉寄書信、繼續投入著各式各樣的事情。不久前，和大學同學們組隊參加蜜柑品種改良大賽，還拿了個第三名呢！
當然，偶爾心中還是會湧起一陣陣傷心難過。寫給曜的信全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而和梨子的關係，似乎從此隔了道隱形的牆，不再像過去這麼親密了。千歌是最近才意識到的，她和梨子的關係不曾這麼疏遠過，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從她和梨子見面的那天起，一直都是自己撲上去一直黏著梨子。
可是，現在的千歌，似乎拿不出當時的熱情(白目？)了。
原因……大概很複雜吧，自己也弄不明白。只是，無論是曜還是梨子，如果她們決定離開自己，自己好像也沒有權力阻止。畢竟，一直以來是千歌拉著她們衝來撞去，然後接受她們默默的支持與幫助。那麼，當自己無法回應她們的情感，也就沒有資格阻止她們離開。
……
『請注意您的行李與隨身物品……』
不知不覺，到站的廣播響起了。千歌拍了拍雙頰，起身拿取行李。
無論如何，繼續有精神的笑著就好了。因為，這樣才是千歌。
如果中的如果。有一天，她們還需要自己的笑容的話……
車廂自動門開啟。千歌提起行李，跨過狹間。
千歌走出車站，廣闊沁涼的空氣撲面。還是家鄉的天空寬闊，不禁湧起了這樣的感受。
現時人也在沼津的，僅有從短期大學畢業後即回家幫忙的果南，以及結束浦之星的學業後繼續留在內浦生活的花丸。至於善子，聽說臨時在學校捲入了麻煩，得晚幾天回來。而黑澤姊妹似乎因為許久未見，兩人相約了趟小小的溫泉旅行，之後才會回沼津。
「千歌，這邊！」
果南騎著摩托車向千歌招手。千歌快步跑近，果南把千歌的行李箱擺在座位前，拍了拍座墊。千歌坐上後座。
果南和花丸似乎因為也在假期中，很快就約好了幫千歌接風。果南的車十分讓人安心，千歌輕輕摟著前座的果南，覺得心情頓時放鬆了許多，路上刺骨的寒風似乎亦變得輕柔。
不知不覺到達了目的地，果南在漢堡餐廳前停了下來。花丸已經在店門口等著，向千歌和果南揮手。
「咦欸？我行李都還沒放回家呢！」
「唉呀，不急啦。千歌你應該餓了吧，我們跟你姊姊說過了，會先陪你吃午餐。」
「很好吃哦茲拉！」
「嗚……被你們一說，好像真的肚子餓了。」
既然果南和花丸都和家人說了，千歌亦覺得順理成章，一面覺得這樣隨性舒心的感覺真好。果南停下了摩托車，三人一同走進了明亮溫暖的店面。一面享用午餐，一面聊起天來。
「老樣子。冬天了家裡店不能做生意，所以多兼了幾份差賺錢。沒打工的時候就閒閒的。」不能免俗的，大家各自報告起了自己的近況。
「花丸現在在帶一間幼稚園。」
「哇，好厲害！花丸應該對小孩子很有辦法吧？」
「咳咳。」花丸不知為何，雙手拿著竹莢魚漢堡正坐了起來「所以為了不影響到小朋友，我把方言口音全都改掉了。」
「哇啊！」千歌驚嘆道，花丸這幾句話似乎真說得字正腔圓「但是也有點可惜呢……」
「可是不知為什麼，每個新來的小朋友，不到一個禮拜就都開始茲拉茲拉的說話了……」
「呃……你真的有改嗎？」
千歌和果南苦笑。不過心中似乎鬆了口氣，或許這樣也好。
「咦，千歌。梨子什麼時候回來？你們有先聯繫吧？」忽然間，果南這樣問道。
「啊、呃……」千歌雖然多少有心裡準備，心中還是突了一下。「梨子醬說她在趕專題，沒辦法回來……」
「這樣啊……竟然連年節也不回來嗎？」果南嘆道「雖然梨子暑假有回來一趟，那時反而是千歌你沒回來。」
「啊啊啊，暑假那時我得留在學校顧我們的試栽園，沒有辦法……」千歌趕緊說道。
「嗯……」果南應道。原本只是隨口問問，但千歌突然慌張起來的神情，似乎讓果南讀出了些什麼。「你和梨子現在究竟如何了？」
「咦……啊，我們很好啊！我們現在就……正常的朋友……」千歌似乎被果南直白的提問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說話開始支支吾吾的。
果南皺了皺眉。千歌的謊言太過無力，讓人甚至不願花力氣揭穿。只說道：「這樣子下去，真的好嗎？」
一年來，其他人對千歌等三人的事情，就算想關心探問，亦是溫柔的點到為止。然而，今天果南不知怎地，似乎沒有放過千歌的打算。在果南嚴肅的凝望下，千歌不禁低下頭，吞了吞口水。
「……。」
花丸吃完了她的竹莢魚漢堡，舉起一旁的深海魚漢堡開始享用。
千歌抬起頭，笑了。眼神散發出曾伴著她突破一層又一層難關的倔強光芒。
「嗯，這樣就好了。這樣對大家都是最好的。」
「對大家……你說對曜和梨子嗎？」聽到兩人的名字，千歌全身似乎顫抖了一下。
「……對。」然而，千歌仍不讓步「梨子沒有錯，曜醬也沒有錯。千歌不能再繼續傷害她們。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果南咬了咬牙。
「你說你……傷害她們。你的意思是，都是千歌你的問題？」果南左手扶著桌子，沉聲說道。
這真是傲慢的想法。千歌知道。可是，又能怎麼想呢？
雙拳在膝前悄悄握緊。
曜不在這裡了，音訊全無，怎麼也聯絡不上。而自己和梨子中間彷彿有道隱形的牆，那牆背後的一切，是千歌不應該去觸碰的東西。千歌只剩下自己的事情可以考慮，只剩下怪罪自己可以選擇。
所以，自己還能怎麼想？果南根本不明白。但是沒關係，因為千歌不想讓她明白，就算讓果南心中不滿，也沒有辦法。明明這樣就好了，千歌此刻只祈求果南別再一步步進逼。
「嗯，都是千歌的錯。所以，我得自己好好想辦法，這是我現在能做的。」千歌試圖對著神情緊繃的果南微笑。一旁的花丸正謹慎確認著口中深海魚的滋味。
「你……」果南搖頭「根本想的不是對『大家』最好，你只是在懲罰自己。你甚至連梨子的想法都沒有確認，只是擅自主張而已，不是嗎？」
「懲罰？才沒有……」千歌不想給果南擅自亂下評斷。明明現況就已經是最好的了，明明自己已經振作起來，好好過著日子了。「我自己知道怎麼做比較好。梨子醬一定也這樣覺得，我不需要確認她的想……」
啪。
「果南……醬……？」
三人間的空氣瞬間凝結。千歌臉頰一片熱辣辣的，不敢置信地望著果南。
果南打了千歌。千歌呆滯地左手摀著臉頰，驚愕地望著，兩滴淚珠不自覺地從雙頰滾落。果南的右手凝在空中，微微顫抖。
「你！」果南咬著牙，好像又想說些什麼。但話語梗在喉頭，什麼也沒說出口。就這樣一連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果南終於如放棄了一般，低下頭。
「……我認識的高海千歌哪裡去了。」
果南低語。然後起身離開座位，推開店門向外走去。雙手握著拳，頭也不回。
千歌撫著臉頰呆滯的望著，無法反應，直到果南的身影完全消逝。
「果南醬……」半晌，千歌才喃喃開口「為什麼……」
又失敗了……嗎？為什麼……明明那麼努力了，結果反而惹果南生氣了呢？千歌下意識伸手抹了抹眼淚，卻怔怔地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其實……大家都抱著這樣的心情哦。」忽然，花丸似乎嚥下了口中食物，開口說道。
千歌訝異的回過頭。
「尤其是果南和善子醬，她們一直很自責。你們發生了這麼多事，大家卻一點也幫不上忙。想說些什麼，又怕再次傷害你們。」花丸的眼眸映著如陽光灑在湖面一般的色彩，明亮而柔和。
「可是……我……」千歌怎麼會不知道呢？正因為如此，才這麼努力振作起來，不想讓任何人擔心。可是，為什麼還是辦不到……
「花丸覺得，千歌太大看自己，又太小看自己囉。」
「大看自己、又太小看自己……」千歌不自覺地複誦花丸的話語「什麼意思……」
「千歌一直以來都努力照顧著大家，總想著把你的光芒分給我們每個人。可是有時候，這是不可能辦到的。而且，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隊長了，照顧全部人感受的責任，已經不需要再擔負囉。」
「我哪有……千歌沒有這麼偉大。我只是想努力……」
「這樣千歌又小看自己了。如果千歌願意的話，你的光芒有辦法拯救任何人。不只是花丸。善子、還有大家，一定都是這樣相信……也一定都會認可的。」花丸柔和的眼光，不知為何閃過一絲絲寂寞。
「我……」聽著花丸柔軟、一點也沒有穿透力的話語，千歌卻彷彿被悄然的潛流一絲絲滲進心扉，觸碰到了心底藏著的事物。
好痛。
並不是被針扎進去那樣的疼痛。而是心中掩藏著、封閉著的事物，被溫柔、寬容、理所當然地掏了出來。內心在胡亂攪動。其實……好想要被接納，卻又不願意乖乖順從，只能無理取鬧的掙扎，把自己的心意弄得越亂越好。
可是，眼淚已經不爭氣的再度流下。
(對啊，千歌就是一直在害怕……真的好痛、好怕……)
真正害怕的不是被拒絕、被討厭，千歌早已不畏懼那些。心中真正恐懼的是，面對那個不再顧著所有人的感受、不再能體貼每個重要的人——那個做出了選擇的自己。
不想要相信已經改變。但是，眼淚再次搶在任何掩飾之前，暴露了早已變得自私的自己。好愧疚、好悔恨、好不甘心，可是……已經不行了，明明那麼努力地支撐了這麼久，卻被花丸溫柔地、輕輕鬆鬆地土崩瓦解。
千歌輸了。在花丸身旁，將臉埋進餐桌，顫抖著肩膀，嗚咽著哭了。餐廳中的喧鬧像是會讀空氣一般，在室內陣陣迴盪，掩蓋了蜜柑色女孩的啜泣。花丸靜靜看望著千歌，默默伸出手，拿取了桌上僅剩的金目鯛漢堡。
桌上的食物已盡，花丸正用面紙抹著嘴。
「我……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嗯。」
「可是，果南醬……」果南走出了餐廳之後，似乎真的沒有回來的打算，就這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哼哼哼……」
「咦！」
可是不知怎地，果南竟然將車鑰匙擱在了餐桌上。花丸正兩根手指拎著鑰匙圈，整串鑰匙一晃一晃的。
往窗外一望，果南的摩托車果然也還停放在店外。花丸的眼神犀利了起來。
「——未來茲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這樣只拿著車票，連行李箱都直接寄在了餐廳。
下了花丸的驚魂特快車，千歌一逕衝進車站。
……
跳下抵達東京的班車時，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千歌乘上地鐵。
……
出站。此時的東京飄著細雪，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千歌披著大衣一路急奔。
終於，在天色昏暗下去前，千歌來到梨子的家門。
「梨子醬！梨子醬！」千歌按了電鈴，又在門外拚命呼喊。
門的另一側傳來零碎的腳步聲，梨子匆匆將門打開。
「……千歌醬！你不是已經……」梨子話未說完，馬上注意到千歌大衣上、頭上都灑滿了細雪，顧不得多想，趕緊將千歌拉進了房裡。
梨子一面拍去千歌身上的雪，一面替千歌解下大衣，正要將它掛到衣架上時，忽然間全身一緊。
「——！」
大衣落在地上，一旁灑滿了悄悄消融著的白色細雪。梨子全身被千歌從後方緊緊抱住，急奔後的千歌，劇烈起伏著的身體好溫暖，暖得讓人不禁哽咽。梨子的身體輕輕掙扎，卻動彈不得。
「……千歌醬，不要這樣。」梨子用近乎哀求的語氣，低聲說道。
「我要這樣。」千歌緊緊靠著梨子的肩膀，強硬地回應。
「千歌醬……放開我。」梨子被千歌強硬的語氣影響，也不自覺地激動了起來。
「跟我回沼津，不然我不放手。」
「我……」梨子微微搖頭「別再捉弄我了。千歌醬，真的，拜託你放手……」
「我不要！」千歌聽了，雙手反而在梨子身上纏得更緊「我不放手，我不會放開你……我再也不會放開梨子醬！」
「你！嗚……」梨子全身一顫，淚珠不禁滾落「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這麼殘酷！」
「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千歌醬，算我求你了，不要理我這種人……」
「梨子醬，你現在一定很痛苦吧？很悔恨、很愧疚吧？覺得自己很沒用吧？我全都知道，因為……我和你一樣啊！所以，我怎麼可能放開你？」千歌說著，語音竟也開始嗚咽「梨子醬……我不要你再自己一個人承受。痛苦的話，就把痛苦全都倒給我。想哭的話，在我懷裡哭就好了……」
梨子沉默了，只是流著淚，一時間無法言語。啜泣聲獨自低鳴了好一會。千歌似是有些焦急了，壓抑著語音說道：
「梨子醬，拜託了。請你告訴我，你真正的……你對千歌真正的想法。」
「我……」千歌的所有話語，一個字一個字都在撞擊梨子心口。眼淚撲簌簌的流淌，似乎要沖破心中一直一直以來禁錮著的事物。僅存的意志拚命掙扎，但千歌的身體不斷傳來的溫度，卻連這最後一點點的意志都要融化。
「我……我對千歌醬……」
千歌沉默著等待梨子。梨子流著淚，好幾次、好幾次的欲言又止。千歌只是繼續抱著梨子，眼角噙著淚水，等待著。終於，梨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概是用盡了力氣，語音細若蚊鳴的說了出口：
「我……我喜歡千歌醬……我是、是真的，好喜歡千歌醬……」
「……嗯！我好開心。」
「可是……不行的……和我這種扭曲的人在一起，會害你痛苦、害你受傷的……因為我……」
「我知道，我都明白！可是我不管，我就想抱緊你、想讓你依靠我。我想盡全力保護你，不再讓你受任何人傷害，任何人都不可以！就算……就算是曜醬也不行！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說著說著，兩滴淚珠竟也從臉頰上滑落。但千歌依然咬著牙，繼續說著：
「梨子醬……其實我也好悔恨、好徬徨，過去的事情，我也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這件事我明明一直明白的，只是我太膽小、一直不敢面對自己，結果讓梨子醬寂寞了，真的對不起。可是……現在我終於可以下定決心了，我想和梨子醬在一起，想盡全力讓你過得快樂。罪惡也好、悔恨也好、痛苦也好，請全部丟到我懷裡來，我們兩人一起面對……」
「……擅自……擅自下決定就把我拖下水，你真的很霸道……」抽噎了太久的梨子，說起話來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嗯……我是很霸道。」
「跟我在一起，真的不會幸福的……」
「就算不幸福，我們也一起面對。」
「你、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
「嗯，我知道。」
「明明那麼奇怪……」說到最後，梨子的聲音已細若游絲，卻拚盡了力氣，從喉頭擠出最後的話語「可是……我愛你……」
「嗯……嗯！我也是，梨子醬……梨子醬！」
得到了梨子的回應，倏然間，千歌強忍的淚水終於潰提了。緊繃著的全身，一下子跟著鬆軟。梨子緩緩配合著千歌垂下的身軀，直到兩人都跪坐在地。千歌就這樣伏在梨子的背上，大哭了起來。
梨子一面依然抽噎著，一面輕輕伸手，將千歌的臉頰貼上自己，任千歌蹭著、蹭著。夕陽下蜜柑色與櫻紅色交疊的身影，久久仍未散去，直到它們一同被夜色掩起。
曜醬，直到那刻我才真正察覺，她身上滿滿的傷，灑滿了你留給她的碎片、她自己心裡的碎片。擁緊她，胸口會被刺得好痛好痛，全身染滿鮮血。可是曜醬，這就是我的選擇，我今後會牽著梨子的手一起走下去。曜醬，就算是現在，我還是每一刻都好想見你、好多話想和你說。可是從今天起，我們的關係不再一樣了。寫這些看起來一定很假惺惺吧？曜醬，希望你旅途安好。
(曜醬，我果然還是無法原諒你，擅作主張的離開，以為這樣就能留給我幸福。可是，我果然還是這麼貪心又軟弱，只敢渴求被施予的事物，握住了的浮木便不願放手。所以，我今後會繼續載浮載沉、任憑自己的意志一次次被摧折哦。我可笑的扭曲，就作為對你的報復吧。對你的任性膽小又自作主張……我所能做到的最後報復。)
2026/6/29
午後的豔陽籠罩，結束了觀光郵輪企鵝號旅途的遊客，從連結橋上魚貫從郵輪離開，準備重新踏上港口的陸地。梨子混跡於下船的旅客隊列中，樸素的衣著與隨處可見的遮陽帽，將自己打扮的與平常一般平凡不顯眼。沒什麼人認得出她曾在兩天前的晚宴中演奏鋼琴，得到全場熱烈的掌聲。就算認出了，梨子並不帶有可以隨意讓人搭上話的氛圍。
人流在悶熱的氣壓中緩緩流動。周遭旅客懷抱的心情各異，但閒談雜語中，似乎都對這趟航程頗為滿意。梨子不知怎地，明明和自己無關，心中卻悄悄升起了一絲得意。
她身邊應該有一群很溫柔很可靠的人吧。可是她果然還是封閉著自己的內心，拒絕著身旁一切溫柔。
梨子是自告奮勇負責遞送曜的邀請函的。儘管是鞠莉查到了她的所在，且已經準備直接從美國將邀請函寄出。但梨子知道這麼做曜不可能會前來，甚至連信封也看都不會看。除非自己願意先去見她，親手將邀請函遞到她手上。
麻煩透了，那個彆扭的傢伙。
……雖然，自己也沒有資格說她。好不容易重逢了，明明想跟她說不要再責備自己、明明好想告訴她，自己從來就沒有怪過她……可是，和那時候一樣，最後依然什麼也沒能說出口。留下的，只有彆扭、膽怯又有些賭氣的互動。
最終只有擦身而過。沒能傳達的話語，錯過了時間，便永遠只能鎖在心裡。除非……除非有這麼一天，雲淡風輕，她們真的都已完全不再介意。在那一天到來之前……
世界依舊會不斷運轉下去。然而，只屬於她們的故事已經劃下句點。
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那艘她管理著的輪船。雖然早已在網路上的圖片看了無數遍，它果然還是這麼華麗、這麼五彩繽紛……
(咦……咦？我這是怎麼了……)
忽然間，視線模糊了起來，彷彿眼前的畫面染了水彩。臉頰滑過溼潤的觸感。
(我……我在哭？為什麼要哭……明明……)
自己明明過得很好，被愛所環繞著。至於那傢伙，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已經不是自己應在意的事了，更何況她身邊有著一群比自己好上太多的人。既然如此，有什麼好哭的，就算想哭也不應該是現在……
可是淚水還是撲簌簌的不斷流下。梨子身子輕輕一顫。一手摀著臉，一手壓低帽沿，不想引起附近的人注意。
豔陽下的港口外，還有人正等著自己。在回到她身邊之前，梨子必須趕緊讓自己情緒平復下來。梨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今日沒化妝，抹了抹臉頰，背對著輪船快步離去。
下回預告
他的舉手投足像你。
有嗎？
我覺得很帥。
……你到底想稱讚誰？
——10.企鵝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