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任翔
電影是現代人的日常娛樂。在電影院門口,我們會看見五花八門的海報、看板,無論是大圖輸出,或是拿在手上的文宣,都是電影團隊的視覺行銷。這些交付印刷廠輸出或印製好的宣傳單,就會送往各地陳列、張貼。但在印刷尚未普及的年代,戲院是怎麼宣傳電影的?
知名導演陳正道曾說過:「好的海報,就是一秒鐘的電影。」海報的作用,就是在一瞬間抓住觀眾眼睛,產生想要觀影的心情,達到拉高票房之效。在沒有大圖輸出的年代,「好的海報」靠的是一雙雙精巧的手,畫出來的。
東海廣告公司的前身,是前三重鎮長洪水塗所創的東海畫社。目前第三代的李國明老師,國小時聽聞哥哥簡國清在三重拜師學畫海報,本就對影像及繪畫有興趣的他,跟隨哥哥的腳步,從萬華到三重拜洪水塗鎮長為師,這一畫,就是五十餘年。
手繪海報,攝/劉任翔
手繪海報,攝/劉任翔
老師回憶當年,早上要到國小上學,每天要從汕頭街走一個小時,到開封街的中興國小:「那時候一年只可以買一雙鞋子,又很快穿破,所以都把鞋子綁起來掛在脖子上。」那時候他便展現對繪畫的高度興趣,將自己的畫作投稿校刊並刊出。國小畢業後,李國明沒有選擇繼續讀書,他決定投入在電影看板、海報的事業,輔助接下畫社的兄長簡國清。巔峰時期的東海美術社,每個月能讓社內畫師有五、六萬的收入,而那時三重一層三十坪以內的公寓,只要四十幾萬。
高收入對應的是相對多的工作量,最忙碌的狀態,是一個禮拜要做三隻上映的電影。一般的看板大小是一百八十公分的正方形,二輪電影一般是四到六片,在周末上檔的則是八片,而首輪電影有時候甚至會加至十二片。李國明自豪地說:「那時候二輪的片租三天是五百塊,但要找我畫看板,一次要兩千塊,我比那個片租還要貴。」
可惜好景不常,在李國明能夠獨當一面時,產業卻開始走下坡。有線電視逐漸取代了電影能帶給民眾的歡樂,戲院紛紛倒閉。「我原先幫七家電影院,三家首輪、四家二輪在畫,等要收起來時,三重剩下一間。」就算想要繼續努力,畫影劇院海報已成夕陽產業。帆布的問世與印刷技術進步,也讓手繪看板逐漸式微。但早在電影業開始衰落前,老師就發現其中的玄機,提早做了準備轉行。雖說轉行,卻也是與繪畫相關,結束電影看板接案的老師,發展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業──車體廣告。
經營車體廣告後,東海美術社逐步打響在廣告界的名聲,遠東航空也找上老師對飛機機體做畫。而後,李國明接下主掌棒,將社址從天臺戲院附近,搬遷到目前於田中里的現址,並改名叫東海廣告有限公司。
「封筆」後的李國明,一直專心事業的發展,對電影看板並沒有特別的想法。直到民國八十九年時,有位企業家找上他,請求他再次執筆。「他父母以前靠電影院討生活,在賣黃牛票……」老師轉述企業家的故事,那位企業家想將餐廳布置成以前戲院的樣子,不僅僅懷念從前生活,也感恩父母辛苦拉拔他長大。
李國明這時候發覺,在他看來展示完就拆毀、更換的無用畫作,在其他人眼裡有著不同的情感意義。於是在本案結束,李國明將出借給企業家的新畫作留存,在懷舊的同時,也讓人們連結當年的記憶。而重拾電影看板繪畫的李國明在閒暇之餘,會上網找尋電影海報,觀摩作畫,並照印象中的模樣加強細節。
手繪車體廣告,李國明提供
手繪飛機機體,李國明提供
繪畫過程,李國明提供
「電影看板的作畫材料,原來是油畫,但我現在改成環保的壓克力顏料。」老師告訴我們,因為當學徒時吸入太多調和油畫顏料的揮發性溶劑,現在只要長時間談話,就會稍微頭暈。令我們驚訝的是,除了這個職業傷害,長時間久坐、使用手腕的老師,並沒有出現其他職業病。「我可以坐上一天,畫一天我都不會累,我越畫越高興。」
他覺得作畫需要的並非天份,而是興趣,只要膽大心細有耐性,就待得下去。提起學徒生活,讓他印象深刻的還有調色。看板繪畫的色彩使用,只有僅僅六種,分別是紅、橘、黃、藍、白及黑色。在尚未出師前,色感並沒有像現今如此敏感,對於顏色的調配常常是不斷疊加顏料,愈調愈多、愈大坨,被師傅及師兄發現,「那個頭就給他巴下去。」老師笑著說。
我們問老師是否有看板外的創作,他指向掛著三兩幅畫的小角落,比起看板繪畫實在少的可憐。為什麼不多創作一些自己的作品,他說:「我現在的責任是要保存更多看板,為那個消失的手繪電影看板留下文物。」比起創作,他更致力於看板文化的保存,不計成本的投入,同時也舉辦展覽讓民眾能夠回味、了解早期的影院種種。
老師憶起在展場看見一位兒子推著父親來,看了兩個鐘頭還沒看完,經過的時候聽到他們在討論海報的電影劇情跟時代背景,後來那位兒子和老師相談,聊到他父親在家裡都不講話,生病了丹田沒力氣,但是看見這些海報,回想起當年追女友、賺錢或喝酒的經歷,就滔滔不絕地一直講。老師感慨地說:「那時候我就覺得,這件事好像是做對了。」老師也透露某年畫展,有位法國人請了翻譯告訴他,想要收購全部的畫作,但心繫保存文化物資的李國明,選擇將看板畫作全部留存。
年近古稀的李國明老師,在訪談的最後感喟,年邁的自己患上老花眼,身體狀況亦大不如前,手常常會顫抖。這些症狀讓他無法好好做畫,巔峰狀態時一天就能將完成畫作,現在卻需要一至兩個禮拜。「要請你們去告訴更多人,三重有一個笨蛋,在這裡畫這種東西。」他期望這份文化能夠更被珍惜,也期許自己在無法拿起畫筆之前,繪下更多不同的海報、看板。
手繪看板,攝/劉任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