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里間的紡織者-詹貴洪訪談

文/劉任翔

|緣起

  里長,主要工作包括反應地方需求、協助宣導政令、舉辦里民活動。是以集合式住宅為主的老舊社區,最主要的幫助者。小至家裡跳電,大至里區道路施工監督,都可以是里長的服務內容。田中里里長──詹貴洪,便是這樣一個角色。

  為了保留三重在地文史記憶,我們找到了詹里長作為訪談對象,訪問期間就有三位在地居民前來,以及三通關於里間事務詢問的電話。我們詢問了詹貴洪,參選里長的理由。他回答並不是自己想要登記參選,而是朋友們推舉他,想要他出來為大家服務:「那時候怎麼樣你知道嗎?他們甚至說:『不然你身分證借我,其他的我們處理。』」,抵擋不住朋友們一再的勸說,詹貴洪最後決定詢問家庭的意見,得到了正面的回覆,甚至兒子自告奮勇的支出了參選所需的經費。

|里長生活

  從首次參選便當選的詹貴洪到目前,在田中里服務已屆九年,甫連任的他在字句間透露出對里間的關心。但他也提到,在擁有里長這層身分後,雖然能夠幫助里民、守望相助,卻也失去了很多自己的時間。爬山本來是詹貴洪的休閒興趣之一,在成為里長前,只要工作不忙,他就會跟著好友一同爬山,攻頂、解鎖了將近四十座百岳,而成為里長後,只將將攻頂兩座,甚至是趁著疫情期間,大家都不太出門的時候,趕忙的前去。

  在後來的日子,里民跟詹貴洪達成了一個不成文的約定──里長於星期日公休。星期日成為他偷閒的時間,一早就栽到山裡頭,呼吸屬於山的味道,暫時離開繁忙的生活。在經過整天的放鬆,下山後再將積累的訊息一一回覆。

  但在成為「無事不管」的里長之前,詹貴洪是一位成功的成衣廠老闆。 

詹貴洪里長,攝/丁芃

|北漂、工廠時期

  在國民政府播遷來臺後,首先發展的是為農業,以「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公地放領」為人所知,後1951年美國始提供援助,在「以農養工」及美援的支持下,臺灣經濟逐步回升,經歷1950年代的「進口替代」,取於代之是1960年代的「出口擴張」,臺灣亦是在那段時期成為大名鼎鼎的「成衣王國」。

蒸汽機,攝/劉任翔

整燙廠內部,攝/劉任翔

蒸汽熨斗,攝/劉任翔

  在眾多工廠的分工下,一件件衣物從布料成形。「裁剪、車縫、打扣、整燙」,是成衣加工的四大步驟,詹貴洪所經營的工廠,是最後一個階段的「整燙」。顧名思義,工作時會使用高溫熨斗將衣服熨整成廠商需要包裝的模樣,工作環境濔漫著水霧,同時要忍受著蒸氣的高溫,相對惡劣的環境也造就了比較高的薪資。

  屏東出身的詹貴洪, 1960年國中畢業就前來北部工作,因為買不到火車票,便跟一群同樣要到北部工作的孩子,搭乘當時戲稱的「野雞車」到台北,並在現今台北車站後站,與早已在北部的兄長一同在成衣廠工作。在那個一碗麵二元的年代,公務員一個月的薪資也不過八百至一千,而整燙工人卻可以拿到至少兩千到三千的報酬。顧家的詹洪貴,每個月都會寄錢回到屏東,一直到被國家徵召,回到家鄉當兵。

|負責的勤儉生活、貴人相助

  退伍後的他,決定再次回到北部打拚,也是在這段時間,詹貴洪與妻子相識並結下姻緣。成家的下一步便是立業,詹貴洪並不甘屈於做一個工人,下定決心的他,與妻子結伴在重陽路開設了一間成衣廠。工廠剛開始營運時,因為經營手法不成熟,對於成本的概念,詹貴洪是一竅不通,幾乎每個月都是虧損的狀態,手上的債務漸漸攀升,同時,年輕氣盛的他也還不清楚什麼叫做人際關係,對於職場上的「交陪」也經營的並不完滿。一直到負債累累,詹貴洪還是摸不清管理工廠的訣竅。

  付出全部在摸索、打拚的詹貴洪,開源雖說不得其門而入,卻非常懂得節流。對於吃食,他沒有特別的在意,屬於怎麼便宜怎麼來,一顆饅頭就著豆漿就是他的早餐,而晚餐或宵夜是那時一碗八塊錢的泡麵。慢慢的,詹貴洪找到了「交陪」的方法,跟其他成衣廠老闆交流、取生意經。而詹貴洪也在一次次應酬中,遇見了「生命中的貴人」。

  「我還是很感激他當初,真的要不是那時候他拉我一把,老實講我現在怎麼樣,我也不知道……」詹貴洪感慨的說著當初的故事,在被貴人教導的過程中,他才發現自己一直都少計算很多隱藏的成本,諸如水電、瓦斯及伙食,同時也認識更多客戶及合作對象。

  「也是那時候被刺激到了,動力就出來了啊,可以請人幫忙做的,我不要,我一個人做,一天睡的時間可能不會超過五個小時。」有著如此上進心與貴人相助,使他得以償還身上背負的債務,也累積許多人脈,為後來的成功打下基石。 

整燙衣物擴大、定型架,攝/劉任翔

蒸汽機對外管,攝/劉任翔

|生意巔峰

  清償了欠款的詹貴洪,決定重新開始,結束了重陽路的外銷大廠,轉移到如今位於田中里的小廠兼居所,轉作內銷。再次起步的他,運用著學習到的技巧與積累的人脈,做出了極好的口碑,生意最好的時候,廠商甚至還會將貨款預支,只希望詹貴洪可以盡早交貨,完全不需要上門催款,而害怕被催貨的詹貴洪,甚至會關掉在工廠中增加對流的電風扇,讓客戶不要留在廠區等待。

  看著規模不大的廠區,我們好奇的問當初最巔峰時期的經手量,詹貴洪自豪的說:「經手量喔?百貨公司裡的運動衫,大概有百分之六、七十吧。」一邊驚訝著如此高的百分比,一邊轉頭望著也就只有三個熨斗的廠區,詹貴洪再次說出讓我們瞠目結舌的過去。

  「那時候我們一天可以做至少四千件以上,一件的收入大概是五塊,還有個客戶很誇張喔,他要我幫他先做,本來我說那一件多一塊,結果他直接說:『不用啦,我給你十塊啦,先做我的就好了!』。」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個客戶一年就做了將上百萬,詹貴洪笑著說:「要不是廠太小做不過來,可能還會更多哩。」


|成衣業沒落、退休及回憶

  1990年代,隨著政府轉型發展高科技、高附加價值的資訊科技產業,屬於勞力密集的成衣業逐步沒落,在詹貴洪的業務達到巔峰時,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遷廠與否,我們也好奇,既然工作接不完,為什麼不將廠區擴大、增加員工數?詹貴洪也提到,很多熟識的廠長及客戶都要他遷廠到中國或東南亞,繼續做強做大。可詹貴洪卻認為,在臺灣的利潤就足以維持生活水準,不需要擴廠或外移。

  曾經每天在工廠被蒸氣「摧殘」,使得詹貴洪每日的飲水量比建議量還要高上三、四千毫升,因為代謝不及,造成身體上的損傷;又因為工廠剛起步時的艱困,令他的菸癮擴大,他形容就像醫生叮囑的「三餐飯後加睡前」,若不抽菸,飯後嘴癢、手抖是一定,晚上亦無法入睡,翻來覆去到天亮也想著抽菸。一直到工廠步入順遂,詹貴洪下定決定將菸癮戒掉;當兩個兒子大學畢業,詹貴洪開始淘汰不怎麼重要的廠商,將生活重心由事業,轉換到家庭及健康上。

  近年來,傳統產業成為夕陽產業,幾乎步入消亡,許多上游廠商外移,讓下游廠商不得不一同遷廠,詹貴洪遇到了第二次「遷廠危機」。他回憶到當年初至三重的模樣,是一條街道三步一工廠,充斥著成衣、金屬加工等不同工廠,金屬加工的鈧鏘聲、縫紉機的踩踏聲、空氣中瀰漫鐵與油交織的味道、成衣廠外的蒸氣飄盪,這些都早已不復存在。而他也並不打算「跟風」遷廠,苦笑地說著自己也退休了,兒子們也都經濟獨立,不需要再開拓客戶,也不必再為金錢汲汲營營。

  訪談過程中,聽得出詹貴洪對於工廠的感情之深,是工廠與他相伴,養活了一家人;是工廠教會他為人處事,在工作圈如魚得水。雖說詹貴洪想找人接班,卻也清楚沒落的產業沒前途,便一直猶豫不決。他也清楚,時代改變的同時,自己也在慢慢老去,老經驗跟新資訊的碰撞,可能不會是想像的模樣,於是保持著比較隨緣與退休的心態,維持工廠最基本的營運。

|結語

  國中離家的詹貴洪,在北部打滾五十餘年,身分於學徒、工廠老闆、里長與父親間轉換。一路走來,看著三重從髒亂、工廠林立的模樣,成為現今十橋之都,甚至躋身新北第二行政區中心;親身經歷傳統產業的興盛和衰敗,亦陪伴著家庭一同成長。

  詹貴洪原先預計退休後,要到國家公園內擔任生態導覽志工,卻在臨近退休時,被朋友拱出來做了田中里的「志工」,為鄰里服務。在訪談的尾聲,服務處的電話再次響起,詹貴洪一邊道歉一邊接起,並在掛斷電話的同時,告訴我們需要前往里民的居所勘查,本次的見面便結束在他悠悠往外的身影中。 

即將裝箱的衣服,攝/劉任翔

詹貴洪里長,攝/丁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