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胤翔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巷弄中傳來熟悉的工廠機械運作聲,而三重小工廠數量之多、製造品項之多元,舉凡鋼鐵、螺絲釘、鋁門窗(框)、模板、金屬、木頭、石器加工、紡織…應有盡有,隱身於大街小巷,為台灣經濟貢獻出一頁漂亮的成績單。
自農業、工業、逐漸轉為現代住商混合的三重,家庭工廠的消逝似乎才剛發生。經歷過其輝煌時期者大多已年長,對於中、新生代甚至外來的移居人口來說,工廠與噪音、汙染相連結,對其產生不少排斥三重地景。若從經濟發展史來探討巷弄工廠的過往,或許會對這即將消失的三重地景,有另番溫暖的感觸。
圖1.三重街區仍保留不少當年工廠的影子(邱胤翔/攝)
三重巷弄即將消失的風景
三重工業歷經日治、戰後之發展,陸續成立不少中、小型工廠,但早期大致不脫「農業時期」的人工作業。談及工業生產,日治時期仍以簡單的手工業、民生加工業為主,直至戰後與國民政府遷台,台北周圍的衛星城鎮三重、新莊、樹林等地迅速發展成機械加工的重鎮。在60年代經濟起飛時期,家庭工廠更貢獻了巨大的產值,探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交通方便,當鄰岸的台北市首都快速發展,也面臨生活空間的囿限,過剩的人口漸往鄰近鄉鎮移入。繼之,自清末、日治時期三重即以台北橋與台北市相鄰,農工商業就近連同發酵,加上陸續興築的中興橋、忠孝橋、中山高速公路、重陽橋、新北大橋、重新橋、重翠橋、中山橋等,更使三重與都會區往來如虎添翼,亦吸引不少高等教育技術人才投入工作與建設。
其二,作為農業區且低漥易淹水的三重地價便宜,使中南部北漂者(雲、嘉、彰、離島等)有餘力可承租,其三,政府政策施;自日治末期為防美軍空襲進行疏開,當局陸續遷移、建設工業廠房於三重。戰後為防共軍炮火侵襲訂定「台灣省防空疏散實施辦法」,亦鼓勵人口與廠房分散至三重,其四1960劃定頂崁工業園區,使不少廠房、辦公室、技術人才集中於此,也使不少工廠免於地勢低窪,逢雨便淹的困窘。
圖2.自清代、日治迄今台北橋造就了台北與三重活絡的交通網路
早在1950年代美援與進口替代時期,三重便是工業生產重鎮,舉凡機械零件、成衣、紡織、紡織器具、皮革、製鞋業、食品加工、化工、半成品、金屬等等,可謂應有盡有,此時期工廠亦如雨後春筍紛紛湧現,不過此時供需以內需為主;1960年代,臺灣正歷經出口擴張時期,使三重工業來到新的高峰,該時期,中、小型工廠承接大量外國訂單,貢獻鉅額的產值,1970年則為因應國際石油、經濟危機帶來的經濟波動,提倡客廳即工廠,擴大原物料、工業零件的生產,三重此時期仍扮演不可或缺的要角。
據父親回憶,甫至三重居住所見:「客廳即工廠的年代,三重很多家庭工廠都設置在住宅區一樓,雖然現仍存在,但已漸漸快消失了。」為求學來台北生活的父親亦不免俗的在幾間工廠打過工、賺些外快。父親列舉的公司,舉凡蘋果牌成衣、惠亞、昆盈等公司,都是他來三重工作的經驗,每當提及時,總不忘與子女們分享那些往事,甚是有趣。
90年代環保意識普及、工資成本、土地租金上漲,加上大陸的改革開放挾帶其優勢,造成不少廠房外移。還有日漸興建的住宅區、重劃區也壓縮了工廠生存的空間。近日與長輩聊到三重工廠之相關議題,從其滔滔不絕分享老故事之餘,亦感嘆大多年輕人未經歷過該時期,鑑此,深感在其消失前對其做個回顧式,希望透過分享與撰寫,讓在地新生代知道過往三重工廠的輝煌外,亦使後來移入者更加認識三重,進而產生認同感。
圖3.60年代北上移民亦將原鄉信仰分靈至移居地–義天宮(邱胤翔/攝)
我與三重的小故事
「欸!你住在三重,哪裡有好玩的?可不可以推薦?」「三重有什麼特色?」以前別人如此問我時,在三重居住二十五年的我總是語塞,開始反思三重有哪些值得逛?有那裡好玩?有啥特色?但總是腦袋一片空白。
因為爸爸是金門人,因此每年寒假總是會回到金門。對比台北、新北都會區的生活,閩式古厝、新奇食物、純樸鄉野、四處面海等景致,比起都市林立的高壓還更具吸引力,因此,我從小對三重便沒什麼情感與印象,留下的僅是因調皮搞出的一些回憶,以及把老師惹得頭疼不堪的過往,現在想來覺得當時的自己頗為幼稚。直至近年備考及工作之餘,開始在三重大街小巷間遊走、散心,排遣壓力所造成的負面情緒,甚至有次從三和國中走到五華國小,再沿著附近淡水河道堤防,一路走到台北車站。走路的時候,住在三重的生活點滴湧上心頭,對兒時的一切才在腦中拼圖起來!
依稀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因為調皮,且安親班老師的嚴厲教學,心中有場陰謀悄悄醞釀,那便是迴避大門口接送的安親班老師群,繞側門偷偷跑回家。然而,惴惴不安的我卻又擔心突然回家,母親會誤以為是陌生人而拒絕開門,因此在小學開學前一天便暗示母親:「如果我明天中午放學回家,妳會幫我開門嗎?」,母親則回:「你明天不是要去補習班?怎會是中午回來呢?」當時雖忐忑,但既然心意已決,那麼就秉持「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態,照原定計畫實施吧!
還記得當天放學時,為避免班上老師起疑,以家裡有事為藉口跟另一支路隊回家。一出校門,因擔心被附近的其他安親班老師撞見,便十萬火急地往家裡趕,果然,不出所料,對於連續且倉促的電鈴聲,母親選擇不開門。我心中不免想媽媽是否懷疑我偷偷跑回家?但轉念一想,這概率微乎其微。母親事後回憶道,「再等一下吧!如果電鈴繼續按,就接起來看看是不是你。」然而當時的我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無助、懊惱、焦急,不知是否要主動回安親班自首、領棍子,還是在附近隨意亂晃。突然身後一陣渾厚有勁的聲音響起 :「弟弟!你怎麼在門口站著?家裡都沒有人嗎?」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公寓樓下的鐵工廠老闆正微笑站在我身後,我自然不敢如實說明,僅微微點點頭,興許是剛好午餐期間,老闆便邀請我到工廠內稍作休息、寫寫作業,甚至幫我準備了午餐,使我對這突如其來的招待頗受寵若驚。飽餐一頓後,我開始在廠房內走走逛逛,許多未曾見過的模具、機械、樣板、半成品到成品,使我嘆為觀止,而老闆也為我解說各種提問,甚至細細介紹了幾個設備的外型、功用,也不時自嘲工廠內黑漆漆的。對於我來說,是老闆那爽朗且豪邁的笑聲及悉心介紹的神情。
當安親班老師發現我未隨路隊一同入班時,四處尋找,從學校師長到家中父母,甚至不惜出動大隊人馬沿街搜尋。把逃班忘得一乾二淨的我,在聽到安親班老師的聲音後,硬生生被拉回現實;事後父親罕見的未對我大發雷霆,反而與我討論不去安親班的條件,迄今,該事件我記憶猶新,我想,老闆或許不知道當天發生了什麼事。
而往後的求學生活中,每當出門上學,總是習慣向老闆道聲:「早!」彷彿成為小學到國中時期的上學儀式。當時家中的電鈴常常故障,有時忘記帶鑰匙且門鈴又短路時,鐵工廠反而成為我救命的浮板。每當遇到此種情形時,我則厚著臉皮跟老闆借電話或歇腳於鐵工廠。
隨著課業愈加繁忙,對生活周遭也漸漸不再關注,不知何時鐵工廠悄然聲息的搬走,而我卻不自知。某次與父親一同出門聽鄰居說,鐵工廠運做時發出的噪音與空氣,使得鄰居抱怨甚至檢舉,最終只好搬遷。
隨著對居住環境、宜居城市的要求,住戶對於鄰近工廠的營運亦產生了阻力,而近年來不論是地價、租金、工資、物價皆持續騰漲,在此情形下,遑論是檢舉,不少留在台灣的夕陽產業亦靠著老本經營,因此,三重的居住生活圈,已快看不到巷弄裡的工廠了。
父親與三重工廠的小故事
從小,我就聽父親談從金門赴台的故事。父親自國中畢業後,便因嚮往台北的生活,而到台北求學。因為親戚家居三重之故,因此也暫居三重親戚家。當時的三重不若今日住宅區林立,望眼皆是荒蕪的空地、田地,而在住宅區亦有不少「客廳即工廠」的中小型工廠存在著。隨著時代變遷,今日只徒留當時的模樣、格局,不少機具都已經撤出,廠房成為了停車場、名副其實的客廳、神明廳、儲藏室,或是小型辦公室等場域,只留下格局、牆面、地板當年工廠運作時的影子。
父親年輕時在三重做過幾份工作,第一家為三和路上的蘋果牌成衣廠。當時因為嬸婆在那邊工作,父親亦前去打工,賺取工讀費,當時成衣廠有許多衣服、布匹裁切器具,需要人力操作,而這段過往令父親想起仍心有餘悸,師傅說:「快一點!快一點!」然後便啟動裁切機的軌道,沒注意到父親的手還在軌道上,當時父親的手離切割刀僅分毫之差,手被削掉一塊肉,去醫院包紮後還回去繼續操作,可謂不幸中的大幸!當時薪水約一個月5000-6000,以當時的薪資來看,並不算太低。
第二間公司是惠亞,生產與製作電腦教室高架地板的工廠,當時父親任職過一陣子的正職,主要負責操作銑床,據其回憶在工作時偶有因為漏電的關係,被110伏特高壓電電過兩次,每每想到都有餘悸之感。
第三間則是位於二重埔湯城園區附近的昆盈,該公司主要生產與製作電腦周邊、視訊影像、消費性產品,如滑鼠、磁碟機等硬體設備,與父親專業領域頗為相近,但後來因為人生的規劃與轉職,之後父親便轉往桃園、新店等處上班,直至退休。
父親來台讀書時剛好處於第二次進口替代,及「客廳即工廠」之時期,當時三重的工廠承接不少大單,為該時期的工業產值創造巨大貢獻,聽父親早年工作的經驗,可知三重的樣貌、街景,家家戶戶即工廠的往昔,亦或從書籍、老照片中拼湊出不少樣貌,對沒經歷過黃金時期的年輕一代來說,三重還有許多要挖掘與彙整的故事。
母親與三重工廠的小故事
母親生長在小康家庭,外公約十幾、二十歲就從彰化來台北打拼。自母親有印象起,外公便在中華商場租店面賣枕頭、棉被等,後轉移到台北市萬華區大理街開設成衣廠,那時約民國60多年,成衣產業正旺,因此母親自幼對成衣廠、衣物銷貨、擺攤、女工手作等都有所涉獵。
由於自小好動,每每回到外公家的透天厝,每層樓總是成為我的奔跑場,尤其是四樓寬廣的神明廳,此外,二樓與三樓雖然有數間房間,不若四樓寬廣,但整體來說空間坪數頗大。這棟透天厝也大有故事,據母親回憶,以前二樓作為食堂,是一家人吃飯同時也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三樓與四樓,分別是員工對衣服進行裁剪及製作、縫衣的工作室。在搬來三重之前,外公先後在台北市中華商場、大理街等處做生意,而後在三重購屋置產,員工也一併來到三重工作,至於購屋的地點則位於中興橋頭旁,詢問母親,她也不清楚是否因考量到生意往來交通,因而選址於此。
母親還提到,外婆的廚藝高超,除了料理一日三餐,每當旺季接單火熱,家中女工總要加班趕工,這時,外婆便會加開宵夜場,準備第四餐給大家吃等等。
然而隨著環境與科技改變,成衣產業逐漸沒落,收益不如以往,外公將成衣廠收起來後,轉戰多元經營不同的領域,例如承接友人成衣廠外包的業務: 燙衣服、牛仔褲、剪線頭等等,當時母親及其弟妹亦會加入工作行列,賺點零用錢。此外他們會在三和夜市(中央市場)擺攤販售庫存,母親還說,當時協助擺攤、剪線頭等等,家中的兄弟姊妹會將自己的工作量寫在小黑板上,用來做「領工資」的紀錄,不過當時母親因平時要讀書,只有六、日周末才會前去幫忙。
母親一生除了讀書、工作得前往台北市之外,她的生活範圍大致離不開三重,童年、學生乃至於結婚生子,50餘年都在三重,聽母親說她的過往,能體會到她對三重的情感。
圖4.外公家附近的中興橋
我們與三重
回顧過往,展望未來,總是喜歡聽父母述說三重的故事,因為那些是我未曾經歷的家族故事,其中充滿著時代感,j我總是感到三重不斷在前進、蛻變。
仔細回想,在三重生活了二十餘載,所有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皆十分珍貴,也沒想到從成長、求學到工作,大多的時光也留在三重的家。三重對我來說,不僅僅是老一輩談論的古早敘事回憶,而是銜接我們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各種不同世的敘事,不斷在三重創造出新的世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