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街巷中的工廠-銅鑼廠訪談稿
文/劉任翔
|緣起
在傳統文化中,婚、喪、喜、慶都會請樂隊到場演奏。其中,北管樂隊最常出現在節慶廟會演奏,其使用的樂器種類,大致分為:鼓板類、銅器類、吹類、弓弦類與彈撥類。在三重這個宮廟文化盛行的土地上,軒社數量極為龐大,樂器的需求量必定是大宗,我們好奇在地是否有著生產樂器的工廠,一番尋找下,發現目前位於永福街的三重大鑼廠,決定約訪老闆,一探究竟。
銅鑼,在北管內屬銅器類,以一人演奏,使用銅合金製成。可分為大鑼、小鑼、鋩鑼、馬鑼、雲鑼與十面鑼等,不同種類有不同音高、音色與樣式。三重大鑼廠主要生產的是大、小鑼,也另有客製化設計不同種的鑼。
銅鑼廠的外觀相較起一般工廠來的平凡,僅是在騎樓掛上一面鑼,上頭寫著「德豐永有限公司」;入戶處有一匾額,懸著「三重大鑼廠」五個金字。廠區所在位置隱身在住宅區內,延續著三重至出口擴張以來的「客廳即工廠」氛圍。外在雖不像工廠,但內裡卻是正正經經的廠區。
「工廠就要有工廠的樣子。」老闆之一的潘則榮大哥在一見到我們時,便說出這句話。「我本來是想說要整理,拍照也比較好看,但後來想想,為什麼要收?這就是工廠最原始的樣子。」於是與潘大哥的訪談,就在疊得整齊的半成品與即將出貨的鑼架中開始。
|銅鑼廠歷史
出生在三重的潘則榮、潘則耀,是銅鑼廠的第三代接班人。民國三十八年潘家舉家遷台,潘家叔公選擇到基隆做報關行,後因當時兩岸關係趨於緊張,三通無法實現,報關行的生意無法持續。於是又再一次的遷移,搬進三重分子尾居住,並在正義北路上開始經營紡織工廠,潘則榮說聽父親轉述,潘家以前甚至「跋桮跋著爐主」,在地方風光一時。而從紡織業轉行為製鑼廠的契機,是一位貿易商在一次收貨過程中拿出銅鑼,詢問潘叔公會不會做,他一口應下,一番研究後,潘家工廠開始生產銅鑼。
收起紡織廠後,潘家並不是專心在做銅鑼。早期的銅鑼生產,全靠人力施作,沖壓銅板的機器以人工旋轉施作。把鑼框壓成型後,需要一個人固定銅板,把鑼面對準模具,另一人由上旋轉手輪,將其定型成中間微高於兩側的圓弧。沖壓結束後,還要經過拋光與打磨,使表面光亮,消去沖壓時所造成的汙點及損傷。這些程序,使得銅鑼的產量極低,一天能夠產出二、三十面就算高產。所以除了銅鑼,潘家亦經營砂鑄造,也就是俗稱的「翻砂」。
潘家的翻砂事業主要以古玩類及雕像類(如:福祿壽喜、金童玉女)為主,也因為翻砂事業的成功,累積了一些財富。銅鑼廠逐漸步入軌道後,潘叔公決定遷址擴廠到忠孝路一段附近的巷弄,豪擲千金買下三塊地蓋起透天厝打通,做為新的銅鑼及翻砂工廠。但在遷廠後,潘家發現翻砂的競爭激烈,北部許多地方都擁有差不多的技術,他們決定專做銅鑼。
「孤行獨市啦」潘則榮說:「做銅鑼就沒什麼競爭啊。」但事情並沒有潘家想的那麼簡單。我們問起除了三重大鑼廠,是否還有其他一樣在製鑼的工廠。潘大哥說,當年原來就只有潘家,但年輕的學徒在學成後,被國家徵召入伍,退伍後,那位學徒便自己獨立設廠,成了第二家銅鑼工廠。而後,第二家的親戚又在合資學成後,自行獨立,於是有了三家銅鑼廠相互競爭、成長。
|遷廠以後
民國八十三年,銅鑼廠又再次遷廠,因應道路過窄造成的出貨困難,搬到了位於永福街的現址,隱身於住宅中。說到住宅區,潘則榮頗有感觸:「我前面說的第二間,本來跟鄰居很好,後來他們吵架,被人家抗議沒幾個月就搬走了。」二十幾年來,潘家兄弟跟鄰居有個默契──預留停車位,鄰居總是會留下兩個位置給潘家兄弟上班時停放。潘則榮兩人也用著自己的方式,照顧著鄰居。他們斥資裝設了幾盞感應式燈具,夜晚有人經過時便會亮起。「敦親睦鄰啦,不然我們一直鏗鏗鏘鏘,說難聽點就是顧人怨,一定會去吵到別人。」潘則榮打趣地說。
遷廠後,發生了讓潘則榮一生難忘的憾事,在一次機械操作中,潘則榮的手指被機器壓斷。「刹那間就這樣子,就五隻都不見了。」潘則榮看似雲淡風輕的帶過發生的當下,但後續是麻煩的一次次開刀及復健。潘大哥的手一共動了五次手術,除了最基本的重建,醫生亦做了接骨與切虎口等治療,使潘大哥的手能夠維持最基礎的生活機能。問起生活是否有因此造成不便,潘則榮笑笑的說:「生活上還可以啦,還可以做啦,不然就喝西北風啊。」
遷廠的同時,人力沖壓機也被替代成油壓式沖壓機,產量逐步上升。但影響產量的主要原因,除了初期的壓製,更重要的是成品前的調音。一般人看調音大概就像是拿槌子隨意敲擊鑼面,潘則榮回憶,曾經有個客人拿大鑼來調音,在幾次敲擊後音色恢復如初,可報價卻讓客人驚嚇:「這樣敲幾下要三千喔?」他告訴我們,調音的技巧在改變鑼面的銅排列,若想要音調變高,就敲擊中心,將其變薄;想要變廣,就敲擊四周,將不平均的部分敲開。這些技巧是需要經驗的累積,潘則榮當初便學了三、四年才慢慢了解如何敲擊、調整。
潘則榮也在解說時拿出成品現場調整,將調音的奧妙展現給我們看。他在調音前敲響鑼,讓我們對比前後的改變,爾後,潘則榮拿出橡膠槌對著鑼面敲了一圈,再次提起敲擊,聲音從原來的硬脆短,變成較為圓潤且深長的響。然後潘則榮再次提起槌子敲擊鑼面,聲音又從稍低的圓潤,轉為高亢的嘹亮。
談及調音,亦有客人跟潘家兄弟提議:「你們就都做手工鑼就好啦,每一顆鑼都獨一無二多好。」但潘則榮不以為意的告訴我們,這個是文化傳承沒錯,但在傳承之前,銅鑼是養活他們的關鍵,是潘家一直以來生活的方式,所以潘家兄弟更注重的是產銷量,而非以手工的噱頭宣傳、販賣文化財。
|文化變遷、工廠的衰敗
文章開頭提到,銅鑼是北管主要樂器之一,三重宮廟文化亦盛行,作為銅鑼廠曾經的小開,我們詫異潘家兄弟沒有參與過陣頭。「未興趣啦。」潘則榮回憶當年,確實有許多在軒社、廟會陣頭裡打混的「紈褲子弟」找過他們,也曾經被人說過不在陣頭「盤撋、交陪」就是不會做生意。但兄弟倆就是保持初心,兢兢業業做好在銅鑼廠的本分。
談起軒社、陣頭,潘則榮感嘆現在很多東西都失落了,年輕人對傳統技藝或產業失去興趣,同時因為參與人數不足,陣頭中的文武場傳統編制一直被簡化,對於樂器的需求量也跟著下降。除了文化的凋零,中國大陸對市場的衝擊亦影響了銅鑼廠的生存。對岸成本較低,雖說品質較為不耐用,但因為使用的銅材不同,製作出的銅鑼聲響更亮且廣,國外客戶漸漸偏向訂購中國製造。在外銷佔比四成的狀態下,三重大鑼廠如同夕陽下墜,潘大哥只能苦笑地說:「就堅持做下去,說不定哪天這個鑼變成什麼重點文化傳承的熱銷品呢?」
而提到接手工廠,潘則榮說他與弟弟的想法一樣,不勉強下一代要繼承。他告訴我們,會接下工廠的原因,只是小時候跟著家裡一起經營,久而久之就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是需要承擔的事情。但現在的大環境跟那時不一樣,他也時常問自己:「這樣子的環境,我會想叫他(兒子)來做嗎?」,於是在幾次跟弟弟潘則耀討論後,得出不勉強下一代的結論。
|結尾
訪談的最後,潘則榮回憶起小時候最有印象的,就是三重每遇大雨就會淹大水,從二樓往下幾個台階,便可以跟弟弟一起玩水。同時他也回憶,當年都跟同年紀的小孩一起在街巷裡玩捉迷藏或紅綠燈等遊戲,跟現在不同。而在聽完這些的我們,一時間卻也不知道如何回復,他感嘆地說:「時代在變,你們年輕人當然無法想像。」
看著自己經營一輩子的工廠慢慢被市場淘汰,潘則榮只能無奈,卻也跟弟弟潘則耀一起堅持,試圖研發新產品。訪談結束後,我們在工廠門口整理資料、思緒,轉頭看見潘則榮大哥又拿起銅鑼調音,三兩下完成後,起身將要出貨的鑼架包裝。看著他忙碌的樣子,讓我們想起剛開始進到廠區時,潘則榮說的話:「工廠就是要有工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