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根筆記
擁抱生命的情懷
谷文瑞
很多年前,到西班牙外海的馬約加島上遊玩,在葉子和瑞克的家小住,遇到不少可以說是特立獨行的人物。其中一個名叫鮑布的畫家,美國人,已經六十多歲,太太芭芭樂也是個畫家。十多年,前兩人從美國加州搬來,就一直過著清淡卻充滿情趣的生活。
鮑布年輕時參加過戰役,傷了一條腿,榮譽退役。戰後四處流徙,領了退伍金,便開始畫畫。他在美國東遊西走,尋找理想居住環境。但他厭惡物質世界帶給人精神上的各種鉗制,以及貪婪和權力慾造成的社會乖戾習氣,最後終於落腳馬約加島。
鮑布的屋子裡不用電:冰箱是用大冰塊保涼,晚上點油燈。他也拒絕搭飛機旅行,只願意坐車或乘船。他們沒有電話、電腦、電視或一切我們視為當然的現代文明產物。
但是,我喜歡去他家玩。那裡不管是小桌子、高凳子、棋台,還是掛衣架、洗澡盆、水果盤、門框、窗台,到處都是他和太太芭芭樂的藝術作品、設計或安排。有的是用羊毛染織,有的以瓷塊拼夾,也有石膏雕塑,或手造紙的立體浮雕。芭芭樂的油畫活躍鮮艷,半抽象,但充滿大自然的禮讚。
我每每流連忘返,欣賞這些俯拾即是的創造世界,加上這兩百年老的石屋,窗外就是深藍的地中海,院裡一片果林,四處繽紛野花,如果這不是我夢裡的世外桃源,相去也不遠了吧!
其實,鮑布的主要作品還不在於這些花樣百出的設計、圖像。他每天總要花六,七個小時,張開整面牆一樣大的壁畫紙,用壓克力顏料,細細的筆,一絲不苟地畫他的地毯。
如果你能看到鮑布那些很多人傳誦的地毯畫,一定會和我一樣目瞪口呆,被那精致又氣派的攝心美景深深感動。
如此華麗的地毯設計,總要花費他將近一整年的功夫。但鮑布毫不匆忙。這麼大的畫,他偏要畫在紙上,使我覺得不可思議。
等他好不容易終於完成了一件作品,他就把它捲起來,往牆角和其它的地毯畫一起擱著。然後,等他有了新的主意,他就會打開另一張像牆一樣大的白紙,從事另一年的地毯繪畫工程。
有多少人慕名而來,欣賞他的屋子庭院,在陽台上看地中海上那令人嘆為觀止的日出日落,驚嘆他屋內的種種。等看了他的地毯畫,都禁不住會建議他把這些設計拿去給世界一流的地毯公司,編織成真正的羊毛地毯,讓大眾都有享受他天才的機會。還有遠地來的地毯編織家,願意出高價買他的設計。
可是,鮑布覺得商業買賣和他的藝術沒有絲毫關係。不論如何,他都打著哈哈,顧左右言他,從沒表示過任何興趣。
關於這種事,他也從來不喜歡高談闊論,或者自我標榜清高什麼的。他只顧瀟灑地、安祥地過他的藝術生活,與太陽白雲為伍,和朋友共渡,如同地中海岩岸上的紅尾燕,在海風藍天鬆木間隨心所欲,自由無拘。
鮑布畫地毯使我想起西藏和尼泊爾常見的“沙地毯”。那個地區,常會在一個屋子裡,看到五六個婦女或幾個高僧,圍在一個偌大的矮平台四周,用各色的細沙編織一幅地毯。它的圖案比真實一般的地毯都更細膩、繁復、鮮艷。一幅這樣大的地毯(有時八英尺乘十英尺,有的小些,有的更大),要兩三個星期到一兩個月才編織完。然後,一陣風掃,它就完全散去。再重新開始設計編織下一幅。大概這就是他們的信仰對於人生的態度。人生不管多璀璨,它隻是像用沙編織地毯一樣的一個過程,當它完成了,那個存在的實體和意義也就結束了。
鮑布和芭芭樂並不相信什麼東方宗教,他們只是在每一天,飽滿地活著全部的自己。
後來春天到時,芭芭樂不幸得了癌症,島上的醫院無法治療,她就搭飛機(她不反對飛機)回美國加州去求醫。過了幾個禮拜,鮑布得到信息說她的病情漸漸惡化。
鮑布是不坐飛機的。他向大小幾個輪船和航運公司詢問了好幾天,終於找到一班開往美國的貨運船;可是它得先往南開到北非的摩洛哥,在那兒停下來裝卸貨,然後花兩個禮拜渡過大西洋到紐約東海岸。從紐約,他還得乘三整天火車橫貫大陸才到得了加州。全部加起來,連等船,停泊,轉程,芭芭樂得繼續等一個月才見得到鮑布。
他們的愛情深厚,自從芭芭樂離開馬約加,鮑布每天至少寫兩封信,芭芭樂也天天不斷地的來信。他們的手寫的信,內容可是洋洋灑灑,玲琅滿目。有圖畫、照片、詩歌、剪貼,和長長的生活細語,及綿綿情話。
鮑布決定去看望芭芭樂時,芭芭樂在信裡堅持要他設法搭船走海陸返回,決不要為了她的病改變他一生的理念而搭飛機。她有很多熱愛她的朋友在身邊。她說她這一生大大小小的變故和追求,都因為有鮑布在她生命中,給她充沛的激勵,一同面對變遷,經歷成長,分享美麗,分擔哀愁。和鮑布即使不在同一個地方,這個相聯絲毫不變。
從他們來往的信函可以看出,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們豐富地生活;當他們不在一起時,也一樣的豐富。
鮑布在朋友的祝福中上了地中海貨輪。偌大的船上,船長、船夫等等一共十二個人,鮑布是唯一的乘客。到摩洛哥他們停了兩天,他寄了封長信給馬約加的朋友,描寫他的海上經驗。船員們忙,他就獨自在船上東晃西晃。要不就與船長下棋、給船夫、海鳥作素描。他的信很幽默,形容船上諸人諸事,以及日復一日的單調無聊,讀了會叫人頻頻大笑不止。
過了幾個禮拜,朋友又收到鮑布從紐約寄來的幾封信。當他終於到達加州,芭芭樂已經在五天前去世了。家人朋友直等鮑布到了才辦喪禮。芭芭樂病中不停地畫畫,留下兩打作品,並且每天寫日記。臨終,口敘由他人寫了一封給鮑布的告別情書。他們把芭芭樂的骨灰灑落太平洋。
飽布在加州停了十多天,帶了芭芭樂的作品乘火車回紐約,正巧,原來的地中海貨輪也準備好起錨回歐州,他又搭上船,一蕩一幌,慢吞吞的回來。一路上,下了好幾百盤棋。
每當想起像鮑布和芭芭樂的人生態度及內容,他們擁抱生命的激情,能自知的取捨,我都會感動不已。他們不濫情、自我標榜、自私,他們從不與別人談論或炫耀自己的理念和才氣,他們也沒有什麼財富。
在馬約加住過,讓我親身經驗了人間的世外桃源,會是個什麼面貌,什麼氣氛;認識了鮑布和芭芭樂,也讓我感受到人是怎麼能去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擁抱生命,去愛。我也由此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