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根筆記
大自然的禮讚
谷文瑞
我從小不喜歡爬山,只愛到海邊去玩。海在我眼裡是神秘、浩瀚、深遠的,我一再尋找機會去接近它,最好是能浸淫其中,逍遙忘掉時間。
除了海邊常有的各種活動,我也學會了駕駛帆船,買過可供五六個朋友在上面過夜的帆船。只要有機會就乘風破浪出遊。那還不過癮,我又去修了潛水課,拿到潛水証。旅行所到之地,只要有海洋,我總會設法弄條帆船,或潛到海裡去與魚共游一番。
在海中,你會感覺到一種無上的自由:在沒有條條框框的大自然裡,面對無限的美麗和變化,參與它的呼吸和脈動。不管是隨風馳騁在碧藍的海波上,還是潛入五顏六色的珊瑚和魚群之間,探尋生命的幽源,你會覺得自己雖不屬於那裡,但可暫時逃離人世的多般煩憂,忘情地融入那個世界的美麗。
但是,那種自由也是自然的賦予,它還是有規律的。海上的風浪隨時會改變,再有經驗的水手也要在順應自然的前題下去使他的帆和舵。在海底,你會遇到鯊魚和其他侵襲性的生物,你必須知道如何與他們共處。你的潛水設備也隨時可能出現障礙。我們一再地被提醒,在這世界上,我們只是萬千物種之一,是多麼的渺小。
有一年,出差到曼谷,事情辦完後,本來計劃去泰國東南的斯米蘭島潛水的。當地的同事知道我對山地旅行興趣不大,但仍建議我到尼泊爾去看看,一再強調尼泊爾就在喜馬拉雅山腳,我一時好奇就買了去加德滿都的機票。
加德滿都的傳統文化氣息與色彩鮮麗的服飾和建築,的確給我一種穿越回到幾個世紀前的感覺。這是不是因為他們處在世界最古老又最高山群之間的關係?
後來,我又從加德滿都坐車半小時,到了一個叫那加闊(Nagarkot)的地方。這裡海拔七千尺,面對喜馬拉雅山脈,號稱世界最佳賞峰聖地。
旅店坐落在一個山頭,四周都是綿延千裡的蔥綠山坡。朝北望,豁然一大片俊拔、白雪皓皓的喜馬拉雅峰群,高高地浮在似乎不遠的地方,從西到東,無遠弗屆,看得我忽然什麼思緒都沒有了。這個景致,完全把我震懾住了。我不想做任何事,放下行李,就呆立在那裡,張開手臂,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肅然起敬的謙卑感。
整個下午和黃昏,我獨自在山坡小徑上,走走停停,吸收這山裡的氣息。
偶然會看到一兩個婦女或小孩子頭上或肩上托著竹籃走著,臉上流露著天真,見到人時總是羞澀地微笑。旅客不多,也都很輕鬆友善。
我終於感受到大山能夠帶給人的那種永恆的神聖感覺。與海洋帶給人那種可畏的神秘感不 一樣。
吃晚飯時,餐廳裡的服務生和旅客互相提醒明早日出將在六點零八分。
晚上,到處一片漆黑,極其靜寂,我睡得特別沉。但還不到四點鐘,就被門外人們的走動聲鬧醒。我賴到快五點才起床。出了房門,才知道旅社的陽台及周圍所有的庭院、土墩,都已經站滿了人,在天還未明的靜寂中,等待日出。好多人帶著各種巨大繁復的攝影器材,有的在裝設三腳架。
等天色稍亮一點時,我獨自走出旅社外院,沿小路走一段上坡,然後爬到路旁一塊大岩石上。
四處靜悄悄的,一點風都沒有。天色從深黑漸轉暗藍,東邊的天慢慢變成暗橙色。附近山腳和丘陵的樹林還是黑的。整個世界懸在等待中。
我很少有這種經驗:時間好像變慢了,你可以特別鮮明地感覺它在一秒、一秒地往前走。
最後,准六點零八分,太陽從兩個山之間開始閃出金光。
在那一剎那,我聽到旅社那邊的人們紛紛發出驚讚的聲音。
同時,我也聽見空中一片呱噪的叫聲。我往樹叢那邊望去:但見所有等在樹上的鳥,就在太陽露臉的那時刻,一起從四處的樹上飛躍起來,結成一大群,在天空快速地來回飛舞,一邊鼓足了它們的聲帶,雀躍歡呼。
這是多麼神奇的一個景象!
那一群鳥,與那裡的人類,一起為迎接光明一天的到來而歡呼慶祝。我被生物之間能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分享的靈性而感動了。
回美國之後,我知道這一生再去尼泊爾的機會很少,所以開始到美國的不同山丘去探索。有一個地方,在亞利桑那州,叫做瑟冬娜(Sedona),去過好幾次之後,它變成我最愛的山區之一。
瑟冬娜是在1902年被美國西部探尋家發現,而以他妻子名字命名的。這裡山巒密集,土石皆呈紅褐色,既秀麗又壯觀。巨大的仙人掌、燦爛的天空、拔地而起的奇形怪狀的峽嶺,是美國最美的西部景致。它吸引了很多藝術家在這裡定居,也成為一個著名的藝術勝地。
在那山中,白天只聽得到淙淙溪水聲,黃昏蟲聲才響起。
躺在河流中間的大石上,聽水從兩邊流過,偶爾的蛙鳴、小孩的笑聲、母親的輕喚。仰望藍天和遠處聳立的大岩壁。把腳伸入溪水中,總覺得冰涼的水洗過的腳,會特別堅強。
微風吹過岸邊樹梢,野花香在斜陽中到處飄揚。
這時看見的彩色雲朵,好像以慢動作在空中翻筋斗。隨著小孩、母親的聲音,河流和我的心跳合著拍子,彷佛聽見遙遠的鼓聲、自己生母的低吟、舊日情人懷念的影子。河就這樣把我載回生命中任何一個年齡---五年前的記憶,十年前的,甚至童年。
這河把我的歷史連接到我對未來的種種憧憬中。此刻,除了河流,時間是靜止的。
簡單的歌、簡單的飲料、簡單的氣氛、簡單的心情,像陽光從松木間穿過來,照射著透明的河水。我覺得剎那之間,山泉之源,從我自己心中,不斷涌出清澈沁涼的水。
我感覺在這美麗中,已沒有其他的美了。
像在那加闊喜馬拉雅山腳的感覺一樣:站在永恆的前面。這個世界原來的美,可以永遠存在。變的是我們自己,調頭而去卻以為它不存在了。
在瑟冬娜,我被四周的風、光、色填滿所有的感覺。讓自己跟著水流在時光隧道來回穿梭,跟著山風在大峽谷翱翔,像一隻大鷹一般。
一個帶了印第安血統的嚮導給過我一篇《印第安人的祈禱》:
“讓我行走在美麗中,讓我的眼睛浸淫在紫紅的夕陽裡;
讓我雙手愛惜你創造的一切,讓我的耳朵清晰聽到你的聲音;
使我有智慧,去了解你久遠以來所教與我同胞的;
讓我學習你藏於每片樹葉、每塊石頭裡的經驗;
我尋求力量,不是去強過我的兄弟,而是去戰勝我最大的敵人—我自己;
讓我隨時都準備好去見你,雙手潔淨、兩眼坦直;
於是,當生命如夕陽漸次消沉,我的靈魂能面對你,毫不羞愧。”
海洋、山巒,都是大自然給我們的無價饋贈。它們的浩瀚和永恆,是我們當初來的地方,我們生命裡的靈感,也是我們最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