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張幸真
2014年1月21日刊登
琥珀,英文寫作Amber,意思是海中漂浮者,是鯨魚,也是美麗寶石。
對塵海漂泊的我而言,琥珀凝結了過往的流金歲月,那般璀璨晶盈,比水還輕。
祖父喜歡旅行,年幼的我,最喜歡撒著嬌拖扛厚重行李袋,吵著趕快分配禮物。印象最深刻的是,從南洋帶回來綴飾著琥珀的黃金項鍊,家中女眷,依輩份分配,一人一條。祖母的最大,約有嬰兒手掌大,裡面有著小昆蟲碎片。母親妯娌姑姑們的,次之。我們姊妹的最小,拇指大,淚珠狀,燦澄宛如夕火。
「琥珀,傳說攝有老虎的精魄,可以定魂止血療傷,給妳保平安!」
祖父笑呵呵地親手為我戴上。
可我,總忍不住取下把玩。
這新玩具摸起來溫潤,即使是在最酷寒的冬季,也不覺得冰冷。迎著陽光,蜂蜜般純淨甜美,很像黃色的太妃糖,或冷凍後冷硬的麥芽糖。
含在嘴裡,不甜不化,仔細嗅聞,有股若有似無的植物清香,母親說,那是萬年前的松脂香。
我喜歡剪了碎紙,以天鵝絨輕輕摩擦琥珀,小紙片會神奇地吸附舞動,偶爾還會啪啦作響。就連手臂上的汗毛,琥珀過處,也會立正站好。
慢慢地,覺得我的琥珀好小,偶爾母親心情好,也會借我摸摸她的。
可我,好渴望好渴望祖母那塊琥珀,那麼大,玩起來一定很過癮!
覬覦祖母那塊琥珀的,不單是我。
「阿媽,您就行行好,給我吧!反正,反正您百年後,這琥珀也是留給我。」
祖父遠行後,大嫂像座石磨,繞著祖母打轉,甜言蜜語,威脅利誘,日日無所不用其極。
家中女眷,一人一只琥珀,獨漏大嫂。祖父心中,一直不承認大嫂。
大哥當年滿懷理想北上就讀建中,認識任職會計的大嫂,兩人熱戀,很快作了父親。同年的大表哥成大畢業,當完兵,考上公費留學時,大哥,還在準備大學聯考重考。
向來治家嚴謹的祖母,含淚解下琥珀項鍊。
投鼠忌器啊!怎麼說,大嫂總是長孫媳,況且還有孕在身。
從小祖父教導我要和小友分享玩具與糖果。「大方,什麼都有,小氣,什麼也沒。」對這樣的行為自是不屑。
「什麼寶貝東西啊!不過就是塊琥珀!」
見著大嫂精心打扮,琥珀項鍊垂飾胸前,豔陽下挺著肚子撐陽傘出門買菜,我忍不住撇嘴奚落幾句,甚至拉眼伸舌,做個大鬼臉。
母親為頑皮的我收了琥珀項鍊,買塊新的塑膠墊板哄我,圖案漂亮,摩擦後效果更好。滿嘴麥芽糖的我,得意洋洋地隨身攜帶四處展寶。
「這,這,怎麼回事?琥珀怎麼顏色變深,光澤疵呆,變這麼粗糙,這可怎麼辦才好?!」
有了琥珀,卻失去尊重的大嫂,驚慌失措地向祖母抱怨。沒人叮囑大嫂,琥珀耐不得酷熱,禁不起日曬與化妝品的摧殘。她也不曉得用絲襪輕擦微微發熱,可以讓琥珀重現光澤。更不知道,乾裂的琥珀,只要放在置有芥子油的小鍋中小心緩緩加熱,顏色會回淺,還可以增加透明度的技巧。
「祖父就快回來了喔!妳,要不要拿給祖父瞧瞧呀!」 姑姑拉住幸災樂禍的我,抿嘴輕笑,順手將琥珀項鍊掩入衣內。
祖父知情後,給了祖母一串更大更美的琥珀項鍊。
「好大的魚肝油項鍊!」
很像「漁夫牌」魚肝油丸一顆顆串成的大項鍊,綴飾大到像豬公比賽冠軍掛的大金牌,黃燦燦的,裡面還有蜜蜂,一隻真正的蜜蜂喔!
眾人摸著祖母的新項鍊,讚嘆不已!沒人注意大嫂落寞的存在。
很多年後,為了可笑的理由,與S有場不愉快的爭執,S氣憤地罵我,「妳沒有同理心,飽漢不知窮人飢,白讀了森鷗外!」
我向學長傾訴,學長嘆口氣,說:「怪只怪妳命好,生的好,擁有太多別人一輩子努力也得不到的。偏生妳只知道慷慨,卻不會內斂,不懂人心。這書拿去看吧!那些乖戾不可解的行為,原因都在書中。」
「說愛與寬容太矯情,可妳必得要能同情地瞭解,避免重蹈覆轍。這是生命的功課啊!」
讀完德國學者赫爾穆特舍《嫉妒與社會》,我漸漸釋懷,內心卻不由湧起深刻的憐憫。
悲傷到輾轉無法成眠的夜裡,驀地想起大嫂那時懊惱驚慌的表情。那時的大嫂,約莫也只是二十出頭吧!根本是個孩子。大著肚子滿心不甘願離開台北,嫁到異鄉。丈夫又當了兵,大宅院裡,規矩良多,眾多婆媳妯娌姑嫂,個個冷眼等著瞧,這個一心以為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少奶奶出糗。更別提,嬌生慣養刁蠻任性的一大群小姑,唯恐天下不亂。
她必得要琥珀項鍊,而且是祖母項上最大的那串。
對大嫂而言,琥珀不單是飾品,更象徵著長孫媳正統身份的肯定。祖父深寵的我,輕易擁有琥珀,不屑爭奪琥珀的手段,卻不能理解窮苦人家出身的大嫂,妒火中燃,渴求琥珀的苦悶與煎熬。
我的睥睨與輕視,是一把灑落大嫂傷口上的細鹽。
可我,終於也在多年後,嚐到失去琥珀的苦楚。
國一那年冬天,老家後方大火,整個市場付之一炬。火龍蔓延四鄰,母親帶著我們緊急逃難,商借火車站值班室給孩子們休息。
「乖乖戴好!琥珀可以安神鎮寧,治療火傷,可別玩丟了!」母親匆匆為我們一個個戴好琥珀項鍊後,又趕回火場救災。
斷了電,黑暗中傳來一聲聲瓦斯桶爆炸聲,火車站雖在高處,空氣中仍舊飛揚著灰燼,老家陷入火海,爸媽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小妹驚恐地哭了起來,不知所措的我,忍不住掏出琥珀項鍊。
「咦!有熒光耶!快拿你的出來瞧瞧!」
無意間,我發現淚珠形的琥珀,黑暗中有著小小的熒光。我的如此,妹妹們的亦然。小妹抽咽地把玩琥珀項鍊,漸漸忘了哭泣。就這樣,琥珀項鍊陪著我們度過那個驚恐的大火夜晚。
沒想到,那是母親最後一次為我們戴上琥珀項鍊。
數年後,祖父去世,母親中風。
某次欣賞宮崎駿作品「天空之城」,望著那個梳著長辮,斜背書包,胸前戴著發光飛行石項鍊的女孩,我快樂地大笑。
那年寒假返鄉,忍不住向母親索求看看我的琥珀項鍊。生性不愛拘束的我,除了眼鏡,向來不配戴飾品,祖父給的珠寶,全由母親收藏。
「賣了!你爸爸賣了!」
望著母親幾近全空的珠寶盒,傻眼的我握緊拳頭。
父親說,中風後的母親,不再需要化妝品與珠寶了,所以賣了母親珍藏的金磚珠鑽翡翠白脂玉,用來批發買糖。
「一卡車的砂糖兩百包,要二十幾萬。快過年,我們生意好,每星期總要兩三卡車!糖、麵粉,再加上白米,輪番周轉,在在都要錢!」
父親坦然地述說著,卻沒告訴我,賣了糖的錢哪去了?
卸貨時,我奉命清點。拿著紙板,看著搬運工人扛負砂糖入倉,一包一劃,兩百包,一共要四十個「正」。
黃澄澄的琥珀項鍊換來的,剛從糖廠出爐的赤砂糖,摸起來依舊溫熱,有著蔗糖獨有的芬芳,甜美到讓人想要流淚。
「小妞,怎麼了?是不是沒糖吃啊?這批砂糖黃澄澄地,炊年糕發糕漂亮極了!妳老爸要賺大錢嘍!叫他買糖給妳吃!」
司機叔叔,當我還是小女孩,摸摸我頭,遞來根鑲酸梅的麥芽糖棒。
對著那根黃澄澄的麥芽糖,我終於忍不住哭泣。
「諾!拿去!反正我百年後,也是留給妳!」不知何時,祖母站在身後,顫抖地解下項上的琥珀項鍊。
我輕輕搖頭,我只要那有著小小熒光,曾經載著我,在神奇魔法世界裡飛行的,祖父親手為我戴上的,小小琥珀項鍊啊!
前年父親中風,檢查後發現腦部有顆腫瘤。那時,我正在寫博士論文,掙扎良久。
已然忘了到底幾年沒跟父親說話了,我也早已忘了如何跟父親說話。
這些年來,我們冷漠相
對。父親像是琥珀裡的蜜蜂,封存在萬年前遙遠的冷硬世界,我們姊妹兄弟互相扶持長大,父親與我們無涉。
可是,我咬著牙對自己說,必得要跟父親和解,必得要跟自己和解。
中風後的父親,步履蹣跚地練走路,重新學發音。陪著牙牙學語父親,我們尷尬地學習對話。
有次眼科醫師來會診,檢查腫瘤是否壓迫到視神經。
素來寡言的父親,發音含糊的父親,突然熱情地,一遍又遍地問醫生,近視真的可以開刀?一雙眼睛要多少錢?
「拜託!你又沒有近視。而且腫瘤也不會造成近視!」 夜裡幫父親洗澡時,我忍不住抱怨。
「我,我只是想,我從沒買過玩具糖果給妳,也沒帶妳出門玩過。妳大了,什麼都不缺,什麼都好,就是,就是,近視眼麻煩,尤其水霧時。我還有錢,妳去手術,就不用戴眼鏡了。」
剛沐浴完的父親,坐在馬桶上,吶吶地邊穿衣邊說。蹲在地上幫父親穿鞋的我,忍不住取下眼鏡,撿起大浴巾。
「要不,我們再去買,琥珀項鍊,好不好?」
「要不,我們再去買,琥珀項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