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
張幸真
(2014年1月22日刊登)
當夜幕降臨
我便是那蠟燭
在盛宴中消亡
我的身後
哪裡有微微閃耀的翅膀
天明後請收拾一地的燭淚
從中讀取誰值得哀悼
什麼應該頌揚
我們奉上最後一絲愉悅
如何能換取最後平靜的死亡
還有,在暫借的屋簷之下
如何在死後,用詩篇燃亮前方
病中,百無聊賴,躺在床上看了幾部電影。近年的商業電影,影像美麗,明暗對比強烈,情節緊湊,故事曲折,意識型態清楚,可是總覺得影片太飽滿了,少了點讓觀眾思考的空間。我思索著,到底是麼電影?低溫發燒昏睡中,彷彿看見霧中一部汽車緩緩前行,再迴轉而來。醒來,想想,原來是安得烈‧塔可夫斯基的〈鄉愁〉。
鄉愁,是靈魂永恆的傷痛,是對故鄉的惆悵與新世界的迷惘。
導演安得烈‧塔可夫斯基以詩作為為電影的表述,每個影像停格,彷彿是一幅幅水霧嬝然的水彩畫,構圖古典而美麗。導演以長遠拉鏡舒緩移動來追尋演員,甚至讓演員超出鏡頭之外,決定節奏的不是剪輯與動作情節,而是時間在空間的遊移,緩慢中逐漸醞釀出的飽滿感受。這種詩意的氛圍,使用的光源,不是正面犀利的明暗,而是以側光與背光,在天光、雨滴、雲霧與溫泉水氣中光影的變化,彩色與暗綠的影像,隨著主角情感,呈現出的現實與夢境的交融。片中的聲音,是人聲,是吟詠的詩句,水聲,甚至是以火為樂,將貝多芬的與巴哈的音樂作為救贖的象徵。
鄉愁,是困境,是歸返深情故鄉死亡與暫居新世界作為無情雕像間的痛苦抉擇。
詩人安得烈遠離故鄉俄羅斯來到義大利,在女導遊的帶領下到了溫泉鄉尋找音樂家帕瓦索諾夫斯基的過往,巧遇一位他人眼中瘋狂的老人。詩人安得烈與音樂家是強烈的對比,流亡的音樂家因為思念兒時的白樺林選擇回歸俄羅斯(故鄉),卻因鬥爭而自殺。主角詩人安得烈選擇留在暫居的義大利(新世界),卻感受到人群彷如失去理想而無情的雕像,安得烈傷痛的眼睛望向深淵,新世界已到了墮落的邊緣。他面臨的是俄式古典知識、親族情感歸屬、東正教宗教體系、人生價值的崩解與重組的深刻痛苦。漂泊的安得烈黑髮中的一撮白髮,如一枚徬徨飄零白羽毛,他也是穿梭現實與夢境之中,頭頂白毛中有著黑點的喪家之犬。
1+1=1
導演用哲學推理展告訴我們,一滴水加上一滴水,等於一大滴水,他以二元結構的辯證,作為故鄉與新世界的哲學意象的推展。
二元結構:夢境與現實,故鄉(俄羅斯)與暫居的新世界(義大利),安得烈與狗,安得烈的黑髮與白髮,妻子與女導遊,安得烈與老人,安得烈(詩人)與音樂家,水與火,東正教與天主教,去與留,健康與疫疾,死亡與新生。
這些看似不同的面向,成為經成為緯,交錯編織成一幅影像織錦。
然而光譜兩端的故鄉與暫居的新世界間,並非完全對立,安得烈徬徨遊移於其間,努力尋找救贖。安得烈強烈的違和與痛楚,一如同髮上的多足軟體蟲,揮之不去。他遇到的老人是瘋子,也是先知。然而,先知必然是瘋子,必須死一千個瘋子才能誕生一位先知。瘋子與先知間的差異為何?老人的故事告訴我們,當理想與行動,只為個人家庭的私領域時,只是個瘋子;但化為對人類的大愛時,經過火燒火燎的樂章,方能成為先知。而鄉愁的救贖,不只是惆悵,而是奉獻,是理想的傳承,是水中之火。是那盞流著淚的安得烈手持蠟燭渡水而過,細心呵護的小小燭火,一再熄滅,一再重燃,跋涉千水終達對岸。之後新世界那群雕像般的冷漠人群方得甦醒,進入溫泉之中洗滌。因為水中之火的救贖,新世界與故鄉合一,在暫居的羅馬的教堂建築中,映照出故鄉的舊居與親人,在巴哈樂聲中,安得烈與狼犬終於合一,得以安居。
老人的一滴淚水,加上安得烈的一滴淚水,歷經追尋、救贖與奉獻,終於匯集成一大滴水。
影片優美的影像,以導演父親的詩句呈現出俄式的文學的夢境氛圍。導演深厚的美學造詣下,有著深厚的哲學為底。不由得讓人想起卡謬去國離鄉永無歸屬的異鄉人,卡夫卡的蛻變,妥也夫斯基筆下的白癡,甚或尼采的查拉杜斯區拉。
安得烈‧塔可夫斯基說過,偉大的浪漫,是不需要親吻的,什麼也不用,非常純潔,不需言詞的情感,所以才是偉大的,才是難忘的。
偉大的電影,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