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陳冠學先生》
人生沒有幾個十五年,六個十五年,你就九十歲了。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在台北太陽花學運,舉國沸騰,立法院極為熱切政治改革的同時,台灣有沒有冷眼,如梭羅那種冷眼?讓我們清醒,讓我反思的隱士?
有的,三年前過世的屏東隱士、散文大家,陳冠學,他要是還健在,八十歲了。
美麗的屏東,我曾有一篇記載。
往事追憶錄:十五年前的屏北平原印象
時光飛逝!轉眼,那斷斷續續長達半年,至少台北﹑屏東來回二十趟的半年,讓我得以無憂無慮﹑自由租車﹑在屏東北部平原各方遊蕩的日子,竟然已經是十五前的往事了!
更讓我震撼的,最近無意中,自報上閱讀到,隱居屏東新埤鄉的文豪﹑以【田園之秋】享譽華文創作圈的散文大家陳冠學先生,竟然天不假年,二0一一年七月六日,病逝於屏東基督教醫院,享年七十七歲。
連「國家文藝獎」都矢口謝絕的這位文豪隱士,無疑是台灣最卓越的文學心靈之一,他有限的二十九部作品,絕對是諾貝爾文學獎水準的文學瑰寶。我曾有幸在十五年前,約訪到他,當面請教他的文學志業,並印證他甘為人間隱士長達近半世紀的奇特價值觀,這不是每一位北部來的遊客都能享有的特殊運氣。
當時陳老師雖然答應見我,但堅持要在他曾經任教過一年的國立潮州高中大門口見面,我雖以不能親眼見到他那幢獨特的自宅房屋為憾,但是能親訪到文豪,還是感到莫大榮幸。
然而,也就是那麼一面之緣,但是對我的影響如此深刻,迄今翻閱【田園之秋】,仍感受到他文中鮮活的農家意象。
雖然,十二歲之前,我也算北台灣大漢溪流域的稻農之子。只是,當時年幼,祖父豁免我下田義務,否則我的身體記憶也應該可以呼應【田園之秋】的種種敘述。
陳冠學的【田園之秋】活脫就是一部鮮活的「下淡水溪歲時記」,其成就遠擬二世紀前美國自然文學的鼻祖﹑梭羅的【湖濱散記】,或是約莫同代的英國文豪吉辛的【四季隨筆】,這本書,彷彿為我在屏北平原一百多年的遊歷﹑採訪奠下底調;十五年前的青春歲月,我浪擲時光,循著【田園之秋】的日記描述,一一踐履屏東縣的錦繡大地。
也就是【田園之秋】裡面陳冠學稱呼為「北太母」的北大武山,寫得如此傳神,而且書中反覆出現「北太母」,視為他個人認同下淡水溪平原的精神原鄉之一,讓我心癢不已,像登山友癡迷喜馬拉雅山般,立志非上去北大武山走一趟不可!
所以,趁又一次出差,我就硬拉著在美國唸書時結識的好友﹑屏東教育大學教數學的教授C,陪我走到北大武山登山口,總算以雙腳,見證了陳先生筆下的屏東地景之最:美麗雄渾的北大武山。
我很難忘記,這一大片屏東北部平原的肥沃農鄉:陽光熾烈的烤著,檳榔花放著幽香,富足的農收氣息,說明這是一個魚米之鄉,因為四季彷彿都是盛夏,而往往一天開始,就是狂烈的暑意,一股慵懶的熱帶鄉間的氣息,漸漸瀰漫天地。
那半年,我到處打聽,自由自在地漫遊在屏北平原,皮膚曬得黝黑。
我曾經去參訪竹田鄉的玫瑰花農,原來從事專業花農,是如此勞力密集;而我對崁頂鄉吃台糖白甘蔗渣﹑養得肥碩的田鼠肉,感到驚心動魄,勉強吃一口,竟如土雞肉般有嚼勁﹑有滋味;崁頂的「網式栽培」苦瓜,竟然如此特別,我被農會指導員邀請入那彷彿蚊帳般的「紗網」參觀,才知道要種出果肉完美的瓜果,農民的汗水和投資可從來沒有少過。
忘不了竹田鄉間的打水的小水車,沿著公路連接到萬巒鄉,據說,鄉內的「頭溝水」﹑「二溝水」排序下去,一直到「五溝水」,所以「頭溝」﹑「五溝」等稱謂,既是村莊正式的行政區名,也是三百年前客家族群祖先移居屏北平原時候的命名,因為屏北平原水資源豐沛,隨便往下挖就是井水﹑泉水,不像是北回歸線穿過的嘉南平原,若非日治時期,水利專家八田與一規劃「嘉南大圳」使荒野變良田,根本就是苦旱之地;而屏東,土壤肥沃,陽光終年熾烈,水稻可以三熟,簡直是近代世界史上稱呼為美麗島的「福爾摩沙」最肥腴的人間樂土了,難怪根據出身台東的詩人詹澈的回憶文字指出,當年屏東農專的聯招分數,可以高過台東師專等公費名校,因為光復初期,還靠農產外銷賺取主要外匯的那些年,屏東可是整個台灣地區農產最豐厚的經濟大縣,貢獻國庫良多呢!
屏東東北邊接壤高雄美濃的高樹鄉,也是一個奇特之農鄉。我多次駕車深入這個客家鄉鎮,還在一間客家風味餐廳,見識到餐廳老闆廖忠華先生多才多藝的美術才華。
廖先生在高樹鄉鬧區開了一家新真珍餐廳,上菜時食客可以細看壁上,那整座牆高度的壁畫,就有一幅以梵谷般樸拙的筆法,追述寒夜中的大武山之旅。看不出這位素人畫家,也是客家菜的大廚,更厲害的是,他還會拉胡琴,客家傳統歌謠【都馬調】,當場秀給我聽,我震撼到說不出話來,筆記本記得密密麻麻。
廖先生和朋友們都以故鄉高樹為榮之外,近年來還身體力行,體驗屏東平原的壯麗山河,閒時共約攀登台灣五嶽中的「南嶽」──三千公尺高的北大武山,不知老之將至。
那一段期間,我對屏東縣的原住民領域的研究,相當有興趣,但是往往我還在地圖上找尋「沿山公路」,不知不覺朝向我自認對的方向走,因為那時沒有GPS定位,我只有憑藉著自己識途老馬的直覺加上地圖,結果我每每往東北方向駕駛,就會進入同屬漢族的客家聚落:高樹鄉。
高樹舊稱「大車路」,因為昔日路面交通廣闊,自清初乾隆年間的廣東蕉嶺、梅縣一帶的客家移民墾殖後,就闢有兩條大馬路;又因為先人植有一棵奇高無比的木棉樹,高數丈,遠眺可望,故名「高樹」。
經常,我租來豐田小轎車Tercel一千五百CC,車小省油,但是陽春車並不舒服,往往開著開著,我就不想動了,因為花香讓我全身酥軟。什麼花香呢?我後來知道,是密度太高的檳榔樹,都開花了,這些別名為「半天筍」的奇特花穗,入口是美食,在路邊是壯觀的行道樹,而瀰漫在大塊天地之間的這些抓不住的幽香,又彷彿是讓人置身奇異氛圍的香華天地。
那時候並沒有刻意去追尋美食,但是往往遊蕩過程就會碰到美食。還記得在萬巒鄉,看到「海鴻豬腳」和「熊家豬腳」打對台,食客都是大排長龍,我和美國留學時結交的數學博士詹勳國教授(任教屏東大學,應用數學系,正教授)都不嗜豬腳,勉強點一份共享,還真是肥腴﹑膠質豐富﹑醬色濃郁﹑偏鹹帶甜,口味濃郁。
吃完豬腳,繞到路邊取車,忽然看到客家歐巴桑的水果攤,賣的是北部當時還算罕見的椰子,攤販阿嬸當場表演「剖椰秀」,那把嚇人的大鐮刀,三刀兩刀就挖開椰子果汁濃郁的內核,一顆十塊台幣,太便宜了,立刻當場傍著水果攤,連盡二顆,稍稍解萬巒豬腳之油膩。
那時以鄉鎮為單位到處浪遊,幸運的時候,也見到二位鄉長,感覺他們的親切和爽朗,讓我憬然領悟:南部﹑特別是屏東縣多元族群的環境,讓他們心胸開放,格局大,視野寬,常能從宏觀的觀點談地方議題。
我清楚記得,竹田鄉長勸我,一定要去看看竹田驛(台鐵竹田火車站),因為有一個日文書籍的小小圖書館。那是日治時期,一位日本軍醫池上一郎對台灣的遺愛,當時我曾仔細閱讀圖書館上的池上博士簡介,發現他竟然是和祖父同年,都是一九一一年出生,但是他沒有祖父長壽,祖父活到今年才以百歲人瑞高齡過世。
迄今把藏書留在屏北平原的池上博士,是戰地醫師。他在二戰方殷的一九四三年,被派駐屏東竹田野戰醫院擔任軍醫院的院長,應付大戰傷兵之餘,仍然義診屏北地區鄉民,仁心可感!戰後返回日本故鄉,偶然遇見一位竹田去日本留學的台灣學生,得知是來自竹田時候,池上醫師驚呼:「竹田是我第二故鄉!」
我也還記得那備受壓力的國營事業台糖公司最南端的南州糖廠。當時,因為台灣製糖成本比起國際糖價,實在太貴,打不過巴西﹑古巴這些一級產業為主的農業大國,因此台糖公司政策:糖廠已經確定要轉型了,至於要轉成什麼用地,則未定;參觀糖廠那天,製糖作業仍正常營運,我只記得,天氣酷熱,我汗流浹背,仍在南州糖廠內東張西望;我遠遠眼角餘光瞥到:濃黃的紅糖漿液,泛著熱騰騰的燒滾熱氣。
啊!這自日治時期的百年產業,如今就要這樣走入歷史了嗎?我的一篇文章又能起什麼作用呢?我仍抓緊時間拍照﹑筆記,因為我企圖捕捉住那即將消失的傳統糖業的氛圍!
廠外,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白甘蔗田仍然種植在南州鄉的沃野中。如以想來,我應該是見證到最後的幾季的「契作甘蔗」的壯觀景色了!
如果我能拍紀錄片,十五年前當我年輕時,我應該在文字紙本的記錄之外,為屏北平原拍下一卷回憶錄。然而,時光不會倒轉,一代文豪陳冠學突然告別人間,讓我深知,歲月如梭,變化原本就是人間的常態!
昔日我身強力壯,自恃年輕,開車胡亂闖蕩,豐富美麗的屏北平原以大地的智慧教導我:大地藏無盡,勤勞茲有生!念哉斯意厚,努力事春耕!但是對這一大片四季如夏﹑水源又豐沛的「農耕天堂」,簡單的耕作都可以豐收的!屏北平原是台灣的穀倉﹑瑰寶,地位適足以可比擬阿根廷的「彭巴草原」﹑美國的中西部「五大湖平原」,乃至中國大陸千年魚米之鄉的長江﹑珠江三角洲!我竟有這樣的福份,以半年的時間,慢慢考察,慢慢遊玩,天地待我何其厚!
十五年前,漫遊屏東北部平原眾多鄉鎮的福份,不會再有,但是儲存在我腦海的記憶,卻是栩栩如生,彷如昨日再現。於是,我在暑氣加溫的季節,身體雖圈囿在台北盆地的溼熱氣溫中,心靈卻能重回屏北的大塊天地,當我心中浮現出和詹勳國教授同遊北大武山的往事,陳冠學老師的不朽名著【田園之秋】,就是我初入中年的心影錄,永不褪色的人生筆記!
2014年4月7日貼於FB西格瑪社
2014年4月7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