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鬘》
張幸真 2001.1.04
(2014年2月20日刊登)
有人問起怎樣盤個髮髻?輕撫過肩長髮,我笑了笑,示範了幾個盤法。最簡單的髻,是梳攏馬尾緊旋,再以髮簪自髻右邊輕挑一撮髮絲,繞過左側反插回來,利用頭髮本身的張力就是了。髮髻的位置不同,展現出的風貌也不同。靠近頭頂的,像是丫嬛,偏向後腦的,優雅的像空中小姐。不雅的,像是阿媽。細扁的,人說是香蕉髻。鬆散而歪斜的,古代叫做墮馬髻。綠玉髮簪,古代又稱翠翹,「翠翹金雀玉搔頭」,都是用來盤髮。我沒有翠翹,常用的是順手取來的原子筆、棒針、免洗筷、叉子,抑或是螺絲起子。當然,也有長髮及腰的美女愛用牙刷盤髮。某禿頭男士,渴望來根馬桶刷。這髮髻,是家常日用的髻。幼時最怕也最愛梳的,是另一種髮髻。先將頭髮緊扎成馬尾,梳成單辮,迴轉盤旋將髮尾藏起首尾綁好,仔仔細細用用髮夾將任何可能散落的頭髮夾住,必要時還要用髮網圈牢,不容一絲散落。痛,是必然的,為的是跳舞時不能散落。落地鏡裡,身著緊身舞衣,盤髻的我,最喜歡自己。
喜歡跟著旋律迴旋踢盪跳躍,讓汗水沿著裸落的脖頸滴溼舞衣,盤起的髮髻,襯托出微微喘著氣潮紅的臉頰,有著發亮的眼眸,那個自信而快樂的自己,我最喜歡。
初學舞蹈時,常為了盤髻而落淚,年幼的額頭常留下老師幾記暴栗,只得一再麻煩母親。下了課,也常為跌跤的烏青酸疼而向母親哀怨。母親總會牽著我的小手,帶著我去吃顆肉圓安慰安慰。
董氏肉圓,一顆五元,奉湯免費。要先吃軟Q帶勁的肉圓皮,鮮美帶著竹筍的肉餡要留著攪散沖排骨湯,齒頰留香暖呼呼的我,甘心地帶著笑容入睡。
肉圓美好的滋味是支持年幼的我學舞的最大動力。卻從沒想起,在其他孩子心中,美麗的舞衣、不停跳破的軟鞋、常常更換的硬鞋,還有肉圓,都是昂貴不可及的奢侈品。
而今想起,學舞盤髻的痛,是多麼甜蜜的哀怨阿!
從「小雨傘」、「雨滴之舞」、跳到「白鳥之歌」(長大後才知道,那就是垂死的天鵝),我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跳著,直到小四時,參家比賽獲獎,老師帶著到台視「兒童世界」節目裡表演。當時,祖父並不同意舞蹈老師的建議讓我成為舞者,只是希望有氣喘的我有個快樂的健康童年,珍惜地以萊卡相機拍下盤髻展露各式舞姿的我。
那些照片,後來全毀於國一時的一場大火,剪去長髮的我,也不再盤髻,母親幫我將舞衣舞鞋鄭重收起。
上了大學,自然地留起長髮,體育課又選修了現代舞。
那時母親已然中風,獨自離鄉的我熟練地盤髻。
取出舊時最心愛的粉紅舞衣,居然合身,好材質的舞衣,沒有變形。
期末考時,跳的是自編的是「胡桃鉗」裡糖梅仙子的那段,和美麗的轉學生的段,兩人快樂地拿下最高分。
又開始了舞蹈的快樂。
極少參加舞會的我,修了現代舞、爵士舞,一直跳到佳姿的韻律舞、有氧舞蹈,有一度沒錢又想跳,差點報名去跳元極舞。
這些年來,長髮剪短,短髮留長,反反覆覆地,可總沒忘記盤髻的方法,百寶盒裡,也總留有大堆的髮飾與髮簪,即使失戀最悲傷時將頭髮剪成小平頭的日子裡,還是不忍捨棄。
幼鬘,是我童年最美麗的記憶。
遷來南部時,整理衣物,又取出舞衣,忍不住盤起髮髻,穿起舞衣。
這陣子瘦了許多的我,已然回復當年停舞前的身材。妹妹笑著說,上 帝很是不公平,吃掉的肉圓都未曾留下痕跡。
鏡中乍看,迷濛眼中映照的彷若當年的自己。唯有劈腿轉身時,已然 不復靈活,上帝還是公平的,我已經不再是當年輕經鬆鬆單腿迴旋就可轉身二十圈的小天鵝,那個被嘲笑是短腿天鵝跟同班男生大打出手的,等著母親溫柔抹去眼淚,為了肉圓忍痛盤髻習舞的,我。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歲月如馳,湯湯川川。
就讓我梳個美麗的髻吧!
是的,盤髻的我,以文字為簪,梳攏快樂的,記憶。將過去的美好,仔仔細細旋緊,藏入髮中,莫失莫忘。彷若舞蹈前欠身為禮,優雅地昂首面對未來,盤髻的我,永不孤單。-----------------------後記:沒想到,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文章了,我也胖的不像樣。神奇的是,這篇,居然是從海那邊的北京大學未明站BBS撈回來的。哈哈!发信人: Floriatower (观潮楼主), 信区: Story标 题: 幼鬘发信站: 北大未名站 (2002年04月05日05:50:08 星期五) , 站内信件
左(上)圖:朶兒(楊朶)為幸真設計了一個髮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