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2001張幸真
(2014年2月13日刊登)
「這,就是那顆御木本珍珠啊?!」
妹妹為我整理資料,從檔案櫃最深處,翻出紅緞小盒裡的珍珠戒指。
當初一共是六顆珍珠:單顆鑲戒,一對耳環,三顆配成墜飾。那是,
從前W送我的訂婚信物,分手後,單單留下一只不知所措的戒指。
這些年來,指上白色戒痕早已消失,珍珠依舊圓潤,碎鑽圈繞,安座
銘刻英文名字的黃金戒指之上。
幼時見慣祖母以紗巾包裹老黃的珍珠,研磨成粉燉了豬心服食,倒也
不覺得W讚不絕口的珍珠有何特別。
「妳不是最愛美人魚?珍珠,傳說就是美人魚的眼淚耶!」
當年的W為我戴上戒指時說。
是啊!鮫淚成珠!書上是這麼說的。
珍珠,是海蚌極致傷痛溫潤出的美麗。寶石中,獨它曾被愛深深包覆。
睡美人般沈睡的海蚌,翻身打哈欠,驚動海潮,捲進一顆砂。
「疼啊!」
受傷的海蚌,顫抖翻滾,使盡全身力氣,總不能驅離那顆砂。柔軟的
心扉這麼地疼,沒有解藥,無處可逃,只能以一生的眼淚,層層覆蓋
包容砂子尖利銳角,直到那顆平凡的小砂,裹滿海蚌深情摯愛,化成
圓滿光滑的美麗珍珠。
我也願用一生的情愛包覆,成就妳的圓潤光澤。
W說。
那時,我們多麼年輕。夏日颱風中,像是飛蛾撲火,潦過及膝泥濘,
攀著行道樹枝,接駁換車,輾轉半個台灣,只為了相聚一刻。恆春賽
嘉永不下山的酷陽裡,兩人瞞著父母,買了保險,填了對方當受益人,
借了滑翔翼,偷偷練習雙人飛行,曬得活脫像對喘氣不止的癩癘狗。
偕子飛行,依附彼此身影,凌空遨翔時,多願意就此為對方死去!
打勾勾,我們永遠相愛,永遠不分開。
無視師長的警言,價值觀不同的我們,固執地宣告訂婚。
然而,黃金鑲珍珠戒指,終究是個無止盡的迴路。我進不了W電腦程式
構築的世界,W再怎麼努力,也觸不到我摯愛的知識城堡。
傷痛像是海蚌中的砂,年輕的我們無路可退,互相折磨,不停地以對
方鮮血清洗自己的傷口。
終究,剪去長髮,斷髮陪著戒指,悄然藏入不見天日的檔案櫃深處。
流淚嗎?當然沒有,誰見過死去的木乃伊傷心落淚?就像那截長髮,
鏡中刀落髮斷,一點也不疼,落地後,永遠永遠回不來。
我更加用功,磚厚書籍,一本啃過一本,遁入知識世界,以形形色色
的理論與藝術音樂安頓狂騷的心。
可是,情感之砂,終似海濤,常令柔軟的心,疼痛地徹夜翻攪。
人說,時間是最好良藥,總會治癒一切。其實不然,歲月只讓傷口結
痂,模糊了痛楚的細節,淡化成細淺疤痕。
多年後的午日,我在南方小鎮候車,興起打電話給久未見面的朋友。
朋友春睡慵懶地在電話中說,要我等他,一道搭車:
「妳先買票,我隨後就到!好久不見了,車上好好聊聊!」
月台上看完隨身小書,朋友始終未出現,手機電話也無人接聽,我倉
皇失措地打電話到警察局詢問,朋友來時路上,是否有車禍發生?
然而,心中很是明白。
三小時後,我跳上列車,獨自蹲坐最後一節車門,以外套覆蓋發抖身軀。
夕陽漸沈,夜風呼嘯,刮掀舊痂,細淺疤痕下依稀血肉模糊,曾經死去
的那個我,突然回來了,無聲地吶喊:「疼啊!」
遺忘的淚水狂潮也似洶湧襲來,再也無能抵擋。
原來,這從不下雨的酷熱小鎮,是為了等候海洋般的巨淚返潮。
回到台北,深深嗅聞巷口茉莉花香,平靜地打手機給朋友,我到家了。
始終忘了,朋友是如何編織理由的,無非是睡過頭,身體不適。
「沒關係,平安就好,過了就算了。」
我笑著回答。朋友說他寫了很多信,可惜我總沒收到,抑或沒能看懂。
日後我們很少聯絡,回到小鎮,行過朋友居處,月華流照一地翠微,
仰望小樓燈火,我輕輕搖頭。
偶爾,還會想起前塵往事,次數是越來越少,些許傷感,也漸淡漠。
縱有惘然,倒也不是為了自己天真一廂情願的情感老是受傷而惆悵。
而是發現,結痂後的自己,戴了盔甲面具,早已失去了愛人與信人的
能力。就像海蚌,守護心頭疼痛的那顆沙子,稍有觸碰,立即緊閉硬
殼,再也不肯輕啟。少時那種無怨無悔,不要求回報的熾熱深情,早
已不知遺忘何方。
這些年,結識了不少條件好,瞭解我,對我更疼惜的男孩,不忍辜負,
無可無不可的交往,也不能說不愉快。可是,總如隔著安全玻璃,不,
應該說,彷彿漫步雲端,冷眼瞧著人間談笑風生的那個自己,竟是淡
然。縱有波濤,也很快平息,竟是船過水無痕般地,不在乎。
甚或,是帶著悲憫的心情看待著自己受傷、傷人與自傷。
人際間枝枝節節的爭吵,全不是表面上光冕堂皇的理由,多為了合理
化慾望所編織的藉口。時常想起愛抽煙的W,因為不能燃燒自身寂寞,
只好火化蒼白青春成灰,貪婪地吸取情感煙霧,呼氣成塵,玷污肺臟,
也讓真誠情感如同美麗珍珠,日漸燻黃。
動念的心啊!多像出鞘的劍。不想受傷,只好傷害對方,藉由背叛來
掩飾自卑與怯懦。為了怕疼,閃躲的結果,卻是重傷對方,也讓自己
傷得更深。激烈無情、輕諾寡信的舉止,莫不是為了掩飾倉皇失措害
怕的心。可我,又是在多少年後才能明白,W送給我的,海蚌對珍珠,
那種無從出口,無路可出的宿命循環之愛,有多深沈,有多無奈!然
而,曾經深愛的W卻早已消失茫茫人海。
原該圈守一生幸福的,潤澤的御木本珍珠戒指,終究遺忘檔案櫃中,
伴隨一櫃生蠹論文,寂寞黯陳。
珍珠離了海蚌,顯了光澤,終究無可遏止地老黃。而海蚌柔軟的心啊!
卻在剖肉取珠的剎那,傷痛死去,獨將堅硬蚌殼,遺留海岸。
只有大海,依舊潮來潮往,像是一滴滾動的大淚珠,還是那般地鹹澀。
「珍珠啊!就算是御木本,也總有人老珠黃的一天。
那就學學祖母吧!研磨了成灰,燉著豬心好生嚥下。
終究,人心和豬心,珍珠跟粉筆灰,也沒啥不同!」
我笑笑地對妹妹說。
人生如寄 多憂何為 歲月如馳 湯湯川流
策我良馬 被我輕裘 載馳載驅 尋歡忘憂
(本篇兩張照片皆由潘明宗(Peter Pan)提供,Peter說:「張幸真這張照片 是一隻海蚌型狀, 以後會變出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