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4日 9:31
最近把我三十年前寫的碩論《馬浮研究》稍稍整理了一下交給花木蘭出版社。這比較不是因為「目前還有足夠的新意與重要價值」,而比較是「保存台灣幾十年來文史哲博碩士論文」的意義。或者也可以說,因為這是第一篇關於馬浮的學位論文的關係。底下是我為這次「舊書新刊」所寫的自序。當然,中間還是扯到荀學了。
【《馬浮研究》自序 劉又銘】
在當代新儒家的脈絡裡,馬一浮先生比較是個邊緣人物(至少不如熊十力那樣受重視)。三、四十年前是這樣,今天多少還是這樣。
奇妙的是,大約四十年前我還在成功大學唸工程科學系的時候,一讀到馬一浮先生的文字就很有感覺,就願意逐句體會、仔細品嚐;反倒是對熊十力的話語沒有那麼大的興趣。為何這樣,當時並不清楚。今天來看,我願意說,那是基於生命的真實感受和真實需要所作出來的選擇。也或許是,當時我生命內在隱約有個素樸直覺,直覺到馬一浮先生的學問與人格境界的純度厚度與透明度,如此而已。
當兵時期,我一點一滴讀著馬一浮先生的《爾雅臺答問》來幫助自己一步步成長。讀不懂的就跳過去,讀多少算多少。後來考上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班,便以「馬浮研究」為題撰寫碩士論文(當我問過師長,知道我可以寫這個題目的時候真是太高興了)。
「馬浮研究」?這樣的題目今天看來有些突兀。為什麼直呼其名,逕稱「馬浮」?為什麼單單說個「研究」,這麼地渾淪籠統?但恰恰是這樣的題目反映了當時的兩個現象:(1)早期台灣所出版馬一浮先生的幾種著作,作者名字都題作「馬浮」(浮是本名,一浮是字)。(2)當時學界關於馬一浮先生的研究還沒正式開始,以至於我必須篳路藍縷多方探索。事實上我這篇碩士論文真的是涉及馬浮(底下我就直接稱「馬浮」了)研究的許多方面。第一章討論馬浮生平與成學歷程的四個階段。第二章介紹馬浮的13位朋友和21位門人。第三章整理馬浮著述和刻書的情況。第四章則承襲賀麟、徐復觀等人的理解進路,再大致以牟宗三所詮釋的朱子學、陽明學為參照,從本體論、工夫論、六藝論三方面探討馬浮的學術思想。
兩岸(以及全球)第一篇以馬浮為題的學位論文就這樣地在我個人的特殊機緣以及初生之犢的敢於冒險中誕生了(1984年5月)。當時我寫的序文是這樣的(這兒的字句稍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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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先生是我素所敬仰的一位學者,我因讀他的書而深受其益,已有八年之久了。然而過去讀他的書,只是就其語錄,在生活中隨緣體會,無法有完整的認識。近一、二年來,配合畢業論文的需要,能將他生平與學術的諸方面,作一個全面的(當然只是初步的)瞭解,這是一件衷心快慰的事。
本論文的撰寫,資料的收集最為費事。原來,對馬先生作正式的研究,在學術界這還是第一次;資料究竟有多少,散在何處,都無法預知。所幸師長友朋多方協助,終於能及時完成;其中尤其要感謝阮毅成先生(馬先生的忘年知友)、明允中先生(復性書院董事會祕書)、蔣彥士先生(馬先生的姨侄)、許逖先生(馬先生友人方東美先生的弟子)、鍾弘年先生(馬先生友人胡瑩堂先生的弟子)、張瑞德先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以及美籍友人陸大偉(芝加哥大學博士班研究生,研究中國文學與京劇)、林凱貞伉儷(他們幫我越州跑了一趟美國國會圖書館)等。
限於時間與能力,本論文的撰寫未能盡其美善。但我要感謝我的指導教授曾昭旭老師。由於他的鼓勵、支持和指導,我才敢於撰寫這篇論文,並且能夠開心地進行和完成。
最後要感謝本所諸位師長三年來的教誨、愛護,以及家人親友長期的支持和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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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碩士論文以後,隔了一年(1985),我在報考博士班時所提交的〈馬浮學術思想研究計劃〉裡說:
……今後希望能在碩士論文的基礎上,對馬浮的學術思想做一個深入而全面的研究,並對底下三個關鍵的問題,尋求一個恰切的解答:
其一,馬浮對程朱與陸王的詮釋與評價各為何?他以程朱含攝陸王的根據為何?是否可作為今日調和朱陸的最佳典範?當代新儒家學者牟宗三以繁複縝密的思辯論證判定朱子思想為「理氣二元」、「心性情三分」、「他律道德」,認為朱子在儒家思想史上的地位只是「別子為宗」。我們是否可以由馬浮的觀點得到啟發,來重新檢討牟宗三的這些說法?
其二,馬浮如何疏通宋代以來的儒、佛之爭?他是如何區分儒、佛與會通儒、佛的?他「以佛喻儒」(例如以《大乘起信論》的「一心開二門」譬喻張載的「心統性情」)的起因、淵源、效果和運用的條件各為何?當代新儒家與佛教界的論爭仍然激烈,馬浮是否已有較為公允持平的觀點,可以緩和或澄清這場論爭?
其三,馬浮如何總該漢學與宋學,並引入佛家判教觀念,來重新詮釋儒家六藝之教?他的新詮釋是否有獨特的意義和貢獻?是否更能彰顯儒家六藝之教的義理?當代新儒家熊、牟一系援引西方哲學來重建儒家哲學體系,然而他們對傳統儒學本身的探究、體認與實踐仍然片面而有限。相較之下,馬浮對西學其實也有基本的素養和洞見,因此他對傳統儒學全面而深入的詮釋是否可以做為今後儒學發展的基礎與典範?
從上面這段話中可以看到,當時的我是準備要進一步更深入更擴大地研究馬浮的學術思想的;還有,我對朱子、馬浮思想的看法,已經跟碩士論文的階段有所不同,已經跟賀麟、牟宗三、徐復觀等人的觀點有相當的距離了。
不過,在進入博士班三、四年後,我的「馬浮學術思想」的研究計畫卻意外地中止了。當時,由於講授大學部的課程「學庸」,我驚訝地發現朱子的詮釋跟〈大學〉原文有根本的、巨大的差距。這點深深地讓我覺得困惑,也強烈地引發了我的學術探險的熱情。我便整個地換了一個方向,改以「大學思想證論」為題撰寫博士論文;並依馮友蘭「大學為荀學說」所揭示的方向,徹底重讀《禮記‧大學》,全面證成其荀學性格。而這樣一個過程,又讓我逐漸跳出牟宗三、蔡仁厚等人孟學本位的荀學詮釋,重新就《荀子》本身來理解荀子思想。
博士班畢業(1992)後,由於擔任「清代學術思想」這門課程,我又被當時大陸學界有關明清氣學的研究所吸引,竟然整個投入這個新領域,集中研究當時我稱之為「本色派氣本論」的幾位學者,寫成《理在氣中──羅欽順王廷相顧炎武戴震氣本論研究》一書(2000)。
有意思的是,就在《理在氣中》成書之際,我突然領悟到明清自然氣本論實質上是荀學傳統在宋明理學的質疑、貶抑、刺激下重新萌發並茁壯起來的新株,並且具體、豐富地看到荀學本身的完足美好,看到它的不可被抹煞的正當性。更重要的是,我又認識到,我跟周遭許多親友的生命型態,還有今天社會上的許多現象許多問題,都更適合從荀學(而不是孟學)來理解來詮釋來面對來安頓。於是,我開始嘗試建構「當代新荀學」,提議一個「當代新儒家荀學派」。
看來我離開馬浮的學問越來越遠了。不過,2008年,為了參加杭州「紀念馬一浮先生誕辰125周年暨國際學術研討會」,我終於再度寫了一篇〈馬浮的哲學典範及其定位〉。寫作的過程中我很高興地發現,之前這些年來研究明清自然氣本論、荀子哲學的經歷,竟然讓我有了個更開闊的視野和更豐富的思考參照,因而能夠更清楚地理解、掌握馬浮的哲學理路並釐清、確認其哲學性格。也就是說,我是遠遠地離開了,卻同時也是更接近了。
跟我的碩士論文相較,本文的突破與推進建立在底下兩點上:(1)完全跳出牟宗三的朱子學詮釋理路,改以我後來重新理解的朱子學(其實這樣的理解卻又是在馬浮思想的影響與啟發中逐步達到的,這裡頭有個交互辯證的過程)為標準來研究馬浮哲學。(2)特別能夠在一般的視野之外,注意到馬浮的理本論是在跟明清氣本論相對比的張力中重新建構起來的。
本文首先指出,廣義的當代新儒家至少可以包括「孔學──朱子學」、「孟學──陽明學」、「荀學──戴震學」三系。然後,本文從理氣論、心性論、修養工夫論三個層面闡明馬浮的哲學典範。本文認為,馬浮的哲學是「孔學──朱子學」一路的創造性發展,絕非傳統舊學的拼湊與重複。
我很高興我的馬浮研究能夠有這樣的一篇論文來作為後繼(也說不定是「中繼」,就隨緣好了)。當然,這篇論文是從碩士論文「生長」出來的;我一定要把它一併放在這兒,讓兩者相互呼應相互對比和相互補足;也藉由這樣的呼應對比和補足來呈現當代儒學研究生態的內在張力和多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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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說的是本書背後我個人相關的學術旅程,底下說說本書的具體安排。
本書以我的相同名稱的碩士論文《馬浮研究》(政治大學中文所,1984)的修訂版為主幹。為了避免誤解和錯置,在這個修訂版裡,有關歷史、人事敘述(主要是前三章)的時空背景,大致維持在1984年那個時間點上(必要時會加上一段「2014補記」);思想立場、論述架構、意義脈絡基本上沒有變動;引用的馬浮著述也大致是當年的版本(也就是復性書院木刻本的影印本);不過我儘量在措詞、文句、個別內容上做出必要的修訂和增補。
必須說明的是,在原來的碩士論文裡,我將明允中先生寫進「馬浮的門人」一節;但明允中先生看到論文後非常不安,來信表示「當時雖有一二私人請益,終未敢以(馬一浮先生)門弟子自居」、「雖有幸接近夫子之羹牆,實同互鄉之進退……」,叮囑我未來出書的時候將該段文字移出。這次重新出版,我斟酌再三,決定還是保留原來的文字。一來因為所謂門人本來就可寬可嚴,而明允中先生是極謙遜地採取一個較嚴格的標準。二來因為明允中先生的確是當時極少數我所僅知的、有請益馬浮之實(他較早的信裡說的是「曾多次請益,並承先生諭勉,終以根基不深,所得者少,實不足以知先生」,見附錄二)而又能具體介紹的人之一。不過,雖然沒遵照他的意思修訂,但一定要在這兒將他的意思一併表明出來。
附錄一是我2008年在杭州「紀念馬一浮先生誕辰125周年暨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所發表的〈馬浮的哲學典範及其定位〉的第二次修訂稿(第一次修訂稿收入吳光編《馬一浮思想新探──紀念馬一浮先生誕辰125周年暨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又收入《馬一浮全集‧第六冊(下):附錄》,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由於年代不同,這篇論文裡所引述的馬浮著述已經是不同的版本了(《馬一浮集》,浙江古籍出版社三冊本,1996)。同樣的,我沒有做什麼更動,讓它如實地反映當時的情況。
附錄二收錄具有歷史意義與歷史價值並且如今可能已經不容易找到的資料共計27則。這一方面是為了跟我的碩士論文相互呼應相互補充,一方面也是為了可以繼續供學者們參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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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要說的是,在走過上面所說的一段曲曲折折的學術歷程之後,今天我已經能比較輕鬆地看待儒家的不同派別以及它們之間的爭議了。雖然我今後還是會以荀學(孔荀之學)為主要的研究論題,還是會站在荀學(更好地說是當代新荀學)的立場上據理力爭;但我會永遠記得我曾經在孟學(孔孟之學)在馬一浮先生的書裡得到過深刻的啟迪和豐盛的滋養。我誠摯地希望儒學能真正進入一個多元發展的新階段,希望過去那種「自己這一派才是唯一正當的儒學」的迷執、迷思能夠漸漸消歇。畢竟人的生命型態有許多樣式,儒學的進路、型態也不應該只有一種;畢竟我們已經越來越進入一個多元發展、多元價值的社會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