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吳孟智按】2012年政治大學中文系劉又銘教授應台北廣播電臺之邀,自2012年9月28日起,於該電臺每週一至週五上午12時30分至12時35分「上班族放輕鬆」節目中,播出【論語情懷】單元。在長達三個月的節目裡,劉又銘教授同時在facebook上的【論語情懷】粉絲專頁上記錄下每日節目的文稿,以餉臉書上的讀者。茲節錄【論語情懷】粉絲專頁上的幾篇文章,與Σ諸君共賞。有興趣延伸閱讀的讀者,請逕上【論語情懷】粉絲專頁(http://www.facebook.com/lunyuqh?fref=ts)。
粉絲專頁簡介
◆當代新儒家荀學派的論語詮釋
◆弱性善論的、性別平等的、民主自由的、貼近現實社會的、看重知識&制度的建構和更新的儒家情懷
「論語情懷」?這是臺北電台的一個單元節目。從今年(2012)的9月28日教師節開始,到12月31日止,每星期一到五中午12時30分左右,在「上班族放輕鬆」節目中播出5分鐘。
「論語情懷」由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劉又銘主持播講。劉教授研究中國哲學、儒家哲學尤其荀學哲學史多年。他說:「從相對單純、安靜的研究室和教室走出來,進入全然陌生的播音室,面對廣大的、不同年齡層的、不同角落的聽眾說話,這是我這些年來最大膽的一次冒險。」
劉教授從成功大學工程科學系畢業以後,轉了一個大彎最後變成中文系教授。早些年他研究儒家孟學一系,後來他覺得荀學更適合現代一般人的需要,於是便 轉向這個相對邊緣也相對孤寂的荀學一系。他說:「荀學對人的欲望、情感有個基本的肯定,它是在適當照顧欲望、情感當中成就道德然後安頓這個社會的。這樣的 思路比較符合今天一般人的需要。」
從這樣的立場出發的「論語情懷」會是怎樣的味道怎樣的面貌呢?請一起來體驗看看吧!
今天是教師節,也是孔子誕辰紀念日。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裡,我們很高興地邀請您加入一段為期三個月的心靈之旅,一起來品嚐《論語》裡頭的生命情懷。
大陸前些年興起了一波國學熱,許多學者上電視講解古代經典,某些大學恢復了或創辦了國學院,大學生們在校園裡成立了國學社團和儒家社團,許多企業家 標舉、倡議“儒商”的精神,還有一批學者嘗試建構跟臺灣新儒學不太一樣的“大陸新儒學”……這些現象都說明了大陸先前那種全面反傳統的時代已經基本上結束 了。
相較之下,臺灣的傳統文化並沒有中斷過,所以我們不會有這樣的國學熱,也不需要呼籲、召喚一個這樣的國學熱。應該說,我們的中小學裡已經有了一些基 礎性的國學教育。我們的問題是,怎麼樣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詮釋經典,重新讀活經典,怎麼樣讓臺灣繼續成為有文化深度、又傳統又現代的美麗之島。
「論語情懷」從今天起每週一到週五在現在這個時間播出。我們邀請聽眾朋友,在你工作的空檔,在你人生轉彎的地方,在你已經嚐過人生的種種滋味之後, 換一種心情,再來讀一次《論語》。我們節目叫作“論語情懷”,這是為了扣緊咱們生命內在的真實感受,也是為了跟“意識型態灌輸”劃清界線。
今天我們先簡單談一下孔子思想,下一次再挑選《論語》的句子來跟大家分享。
孔子思想,基本上是一個“天”的信仰。天,祂至高無上,廣闊無邊。天,祂公正無私,不偏袒任何一個人。此外,我們人也是天的一部份,我們生命中也有 跟天一樣的成份。這就是所謂的天人合一。因此,人可以恭恭敬敬地面對天,也可以只是實實在在地做自己。當人只是實實在在地做自己的時候,並不代表他心裡頭 否定了天,更不代表他有意要背離天。
基於天的信仰,孔子認為,天賦予人一種成德的可能性;只要願意的話,一個人就可以修養成仁德(口白:仁愛的仁)。所謂仁德,就是人所能達到的最美好 的品德,是人跟人之間最美好的關係的基礎。孔子把人間社會、人類文明的美好,都寄望於這個仁德的實現。可以說,整部《論語》都可以藉由“仁”這個觀點貫穿 起來;孔子的思想就是一個“仁學”或者說一個“仁的哲學”。
今天我們看《論語》的《學而》篇第一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一般都認為,孔子這段話主要是抒發他自己的一個心得。不過,這段話裡頭,他三番兩次地說“不也怎麼樣怎麼樣嗎?”;從這樣的措詞來看,他應該是在勉勵弟子、為弟子們打氣的時候講出這番話的。咱們今天就把這個背景放進去,再添加一些想像,來具體地感覺一下:
-------孔子說︰「咱們學的都是做人做事的道理,都是治理國家的智慧。咱們學到這些東西,在適當的時機把它運用出來,這樣不也覺得很喜悅嗎? 連遠方的朋友們也肯定咱們的理念,大老遠跑來,一起切磋、互相激勵,這樣不也覺得很快樂嗎?當別人不理解咱們的想法,不知道咱們的智慧、才幹的時候,咱們 不懊惱,心中篤定,繼續努力,只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承擔這個社會,改善這個社會,這樣不也是個君子人了嗎?」
上面我們這樣子來理解,是不是生動多了呢?
從整部《論語》可以看出來,孔子非常熱愛學習,非常善於思考,並且很能夠掌握要點,在許多地方都能推陳出新,提出創造性的觀點。所以,有志氣的年輕人當然會被他吸引;當然會大老遠跑來追隨他,跟他一起學習了。
但是這一章裡頭,真正不容易的一點是“人不知而不慍”。這代表孔子不會眷戀既有的想法既有的成績,他總是能夠跳出來重新檢視自己的觀點。當別人不認 同不理解的時候,他不去想「啊,我被否定了!」,而是設法進入一個更大的脈絡,在一個新的視野裡重新思考。他所看重的,是怎麼樣才能正面地、建設性地回答 別人的質疑,是怎麼樣為新臨到的難題找到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解。我認為,這才是他所以能夠不懊惱不生氣的關鍵所在。
跟其他某些經典比起來,《論語》的開頭第一章顯然平淡了許多。不過,在這樣的平淡底下,我們仍然能夠感覺到孔子深邃廣大的情懷,仍然可以想見他溫和地眺望未來的眼神。拿這一章來作為《論語》的開頭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今天我們來看《論語》《學而》篇第四章─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這一章是孔子晚年的學生曾參,他對自己的弟子們所講的話,它的意思是—─
曾子說︰「我每天都會一再反省自己︰幫別人處理事情的時候不夠認真負責嗎?跟朋友交往的時候不講信用嗎?我傳授給你們的道理,自己沒真正做到嗎?」
這裡比較特別的是第三項。有些學者認為這一項的意思是說,“老師傳授給我的東西,我沒有好好練習嗎?”不過,我們這兒採用的是另外一個解釋。因為前 面兩項的“為人謀”、“與朋友交”,它們的主語都是“我自己”,所以接下來第三項“傳”的主語好像也應該理解成“我自己”比較好。我傳授給弟子的道理,我 自己卻沒有真正做到嗎?我只是把它當作一個漂亮的空話,當作一個裝飾的東西嗎?講起來慷慨激昂、冠冕堂皇,而其實心裡頭並沒有真正相信嗎?如果是這樣子來 理解的話,那麼這一項就也是在講一個切實負責、誠信不欺的態度,那就跟前面兩項的忠、信更能夠一致了。
美國在1967年拍了一部電影叫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中文翻譯作“誰來晚餐”。片中的報社主編老馬特是個自由主義者,向來非常地反對種族歧視。有一天,他遠在外地的女兒帶著一位黑人青年約翰回 家,跟父母親介紹說這是她男朋友,並且隨即表示兩個人即將結婚了。哇!黑白通婚,這不就是種族平等的實現了嗎?這不就是老馬特向來所主張的嗎?沒想到,這 個時候,老馬特反而是陷入焦慮,變得著急、恐慌起來了。他不斷地想到,女兒跟黑人結婚了之後將會遇到怎麼樣怎麼樣的困境,這怎麼可以呢?到這個時候他才知 道,原來他並不能真正由衷地貫徹他一向主張的信念;原來,反而是他女兒才真正地實踐了這個信念。電影中,老馬特相當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自己接受了女兒的決 定。
“傳,不習乎?”這真的是一個普遍的功課。我們也可以常常問自己︰我所主張的,我所理直氣壯地要求別人的,我自已真的相信,真的做到了嗎?
前面咱們談的主題好像都比較嚴肅,今天咱們來談一個稍微輕鬆的。《論語》《為政》篇第二章說: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孔子說,《詩經》總共三百篇左右,它的精神,如果要用其中的一句話來概括的話,那就是「心思單純不扭曲」了。
孔子拿《詩經》《魯頌》裡某一首詩的一句來說明《詩經》的精神或旨趣,這點顯示了孔子讀書的時候思路是很靈敏很能掌握要點的。《詩經》《魯頌》這一 句裡的“思”其實是個語助詞,所以它原本就只是個“無邪”的意思而已。不過,到了孔子那個時代,孔子有可能是照著字面來理解,讀作“心思單純無邪”的。
今天我們約略可以把《詩經》理解為出現在各種場合裡的詩歌,包括嚴肅禮儀和日常生活裡所唱的詩歌,其中經過挑選出來的作品。儒家《六經》裡有《詩經》,而基督教的《聖經》裡也有《詩篇》,有《雅歌》;可見好的詩歌,或者說好的文學藝術絕對不只是單純的休閒娛樂而已。
不過什麼叫“思無邪”的好的詩歌呢?就是裡頭描寫的情感真實自然,沒有做作。就是來自真實的生活,單單純純抒發真實的感受的詩歌,不是教條,不是意識型態的灌輸。
好的詩歌,或者說心思純正描寫各種各樣的情感的詩歌,在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啟蒙和療癒的作用。大家一定記得兒童時期的一些兒歌,青年時期的一些情歌,記得當時喜歡和被感動的滋味。
幾十年前,許多團康活動結束的時候幾乎必唱的一首歌就是“當我們同在一起”。但對今天的人來說,這首歌的感情表達太露骨了,它想要讓大家“心連心,凝聚在一起”的意圖太明顯了,一般人的表達不是這樣子的。因此這就不是“思無邪”了,難怪今天很少人會再唱這首歌了。
我還記得我唸小學的時候,學校在運動會的時候居然有一首專屬的歌,而歌詞的最後一段居然是“同學!同學!自強不息!大家齊努力,練身體,滅共 匪!”,這樣的歌詞,出現在國民小學運動會的歌裡面,真的反映了那個時代緊繃的氣氛。不過,對小朋友來說,這真的算不上“思無邪”。還好,咱們已經離開那 樣的年代了。
經過孔子刪訂的《詩經》,裡頭仍然有許多愛情民歌,可見孔子這兒所謂的“思無邪”並不是要用詩歌來作思想灌輸、作僵化的思想教育的意思。其實就算愛 國歌曲,也可以依照“思無邪”的原則,產生優秀的作品。我覺得臺灣早年那些愛國歌曲,應該有人來做一番挑選,把那些不做作,讓人一唱就心情澎湃的作品保留 下來。
《論語》的生命情懷,不是讓人沈重、嚴肅;而是讓人願意去承擔,也懂得怎樣去承擔,然後在這樣的承擔當中得到安心和釋放。這一點,你是不是感覺到了呢?
今天我們來看《論語》《八佾》篇第七章: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孔子說,君子沒什麼爭奪爭執的,真要有的話那就是參加射箭禮儀的時候了吧!但那也是相互揖讓著升堂比試和退下,以及相互揖讓著飲酒。這樣的爭,也是君子之爭呀!
從今天的語言脈絡和一般感受來說,君子真的一切無所爭嗎?真的只在類似射箭禮儀那種場合中才有所謂的爭嗎?其實這是不可能的,這應該是對這一章過度 的解讀。這樣的解讀會形成一種意識型態,以為任何的爭都是不對的、不應該的,然後所有實質上該有的競爭就都隱藏在檯面下偷偷地進行。我認為,孔子這兒所謂 的“爭”是個特別的、偏向負面的用法,指的只是基於私人權益、利益,而且以奪取為目的的爭鬥和爭執而已。而由於射箭禮儀多少也牽涉到個人能力的評比,所以 也就勉強地算是這樣的一種爭了。
因此,今天我們把孔子這裡關於“爭”的界定稍微放寬一下,不要完全從負面去看,就可以重新思考這個問題了。應該說,人生是不能沒有爭的。既然現實社 會永遠是在缺陷、不完美中前進,那麼我們也永遠必須要為這樣的缺陷、不完美而有所爭吧。既然許多人都想要有個美好的人生,而資源、機會永遠有限,那麼大家 總要有個辦法來彼此競爭吧!總之,跳出孔子的語意脈絡,我們今天可以把孔子的話重新說成:“君子亦有所爭。其爭也君子!”
一個社會再怎麼開放、透明,還是會有一些地方,由於結構性的因素,由於長久的積弊,讓君子之爭變得很困難很奢侈;讓找工作的年輕人很洩氣,讓正派經營的廠商很鬱悶;這樣的問題恐怕是永遠也無法完全解決的吧!
只能說,年輕人真的必須警惕到未來可能遇到不公平的環境,必須要求自己儘早地更加努力,讓自己始終能進行一場君子之爭。雖然外在的環境不可預測,但 自己的努力永遠可以操之在我。應該說,任何努力都不會白費;只要有實力,就可以一次又一次等候新來的機會。十個地方,只要有兩三個地方允許公平競爭,那麼 我就有被肯定的一天。
華人很喜歡“中”這個概念。古代的華人自稱中夏、中原、中土,其實就等於藉著“中”這個概念來界定自己。清代以後,我們甚至直接用“中華”兩個字作為國家的名稱了。
古書中很早就有“中”這個概念,然後到了孔子,他就特別地、高度地表彰了“中庸”這個德目。《論語》《雍也》篇27章說︰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孔子說,中庸這樣的德行啊,真是最至極最美好的了,可惜長久以來民眾身上已經很少有這樣的德行了。
儒家表彰的德目,一般知道的有仁義禮智信,有智仁勇等等。而在《論語》這裡,“中”或者“中庸”則是更基本的、貫通各個德目的一個德行,所以孔子讚嘆說這是最至極最美好的一個德行。
對“中庸”的理解,有前期、後期的不同。從先秦到隋唐,甚至到北宋初期,都是把“中庸”理解成感情、欲望、事物裡頭的一個適當的、均衡的做法,以及這個做法背後的那個恰當的分寸。因此,這種性質的“中庸”,就是具體地就著種種感情、欲望、事物來斟酌、拿捏的結果了。
宋明以來,學者們對“中庸”的理解走上另一條路,把“中”看作一個純精神的形上實體,看作天道、人性既有的內涵。所以,人只要體認了良知、本性,不遮蔽良知、本性,讓良知、本性直接作為生命的主宰,那麼人的言行舉止就會是“中庸之道”了。
雖然今天許多儒家學者繼續用宋明儒的方式來理解“中庸之道”,不過我認為漢唐時期對“中庸之道”的理解不但更適合今天這個民主時代,而且事實上廣大的民間應該就是這樣子理解中庸之道,也這樣子運用中庸之道的。
為什麼說這樣子的理解更適合今天這個民主時代呢?因為,如果一個人自以為當他體認了良知、本性,他的言行舉止就能合乎中庸之道的話,那麼,當他所體認的中庸之道跟另一個人所體認的中庸之道在內涵上不相同的時候,他們之間的差異,在理論上是很難融通、對話的。
反過來說,漢唐時期所理解的中庸之道,是要在一個人的各種感情欲望之間,在每個人不同的感情欲望之間,斟酌拿捏出來的。它不能是某一個人自以為是的認定,它是一個人反覆地思量斟酌的結果,也是開放地跟別人溝通的結果。這樣的理路就跟當代的民主運作模式有個基本的相容了。
今天要跟您談人性的問題。《論語》裡直接談人性的文句不多。《陽貨》篇第二章說︰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孔子說,人性大致相似,但是人的言行舉止各有各的發展,形成習慣,於是差別很大。
這段話並沒有觸及人性善惡的問題,不過《論語》其他地方卻間接透露了人性是善的觀點。例如《述而》篇29章就說,仁德其實不遠呢,我想要仁德,那麼 仁德就會呈現了。《述而》篇22章也說,是老天生了這個德給我的。這兩個地方就蘊涵了性善的觀點。因為,一種美好的德行,它的可能性來自老天爺,而且我想 要就可以得到。這就表示這個美好的德行,在我的生命裡面是有個根源的。這就相當於一種性善的主張了。
孔子之後,孟子果然正式提出性善的學說來,而宋明理學主要就是繼承孟子這樣思想而來的。可以說,孟子的性善觀,在今天已經是華人社會的基本共識,或所謂的正確觀點。中小學的教材,知識菁英演說的內容,很少有違背這一點的。
不過,孔子固然蘊涵著性善的觀點,但孔子的性善論真的是孟子,以及宋明理學家那樣的性善論嗎?這就不見得了。孟子之外,荀子主張性惡論。這樣的觀點 跟孟子的性善論針鋒相對,正好作為不正確的一端,襯托出性善論的可貴與正當性。其實,孟子、荀子兩個人對人性的界定不盡相同,跟今天我們一般思維裡的人性 概念也不盡相同。既然基本定義不盡相同,那麼從今天來看,荀子根據他自己的定義說人性是惡,就不一定真的是性惡論了。
簡單地說,如果不看文字的表面,而是看荀子論述的整體效果的話,那麼荀子的人性論並不違背孔子的觀點,它實質上是個“弱性善論”。相對來說,孟子的性善論可以稱作“強性善論”。
應該說,因為荀子講性惡,所以歷代很少人稱讚荀子學說。但因為荀子思想實質上是個弱性善論,所以從兩漢到隋唐的儒學,從清代到今天的廣大民間,不管承不承認,實際上都比較是依循著荀子的思想,而且還運用得大致不錯。
也就是說,我們今天一般人,大致上接受了孟子“性善”的口號,但是私底下卻用了一個比較務實的“弱性善”的內涵去替換它了。
人性是善,但這個善,不是內心中直接湧現,而是在現實經驗中,一次次體會的結果,它得來不易,並且需要認真照顧,這不是很真實很實際嗎?
華人真的是非常非常看重親子關係,《論語》《子路》篇18章說: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葉公跟孔子說:“我們鄉裡頭有個坦直的人,他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出來作證呢!”孔子說:“我們鄉裡頭所謂的坦直跟這個不一樣。我們是,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所謂坦直就在這裡頭了。”
孔子的意思應該是說,父親或兒子犯罪了,我們會勸導他、告誡他,甚至鼓勵他去自首,但是我們不會去舉發和作證;這是父子親情最原初最直接的反應。孔 子肯定父子間這種深深繫聯、彼此守護的感情,認為它值得珍惜,值得保護。後代的法律也接受這個觀點,允許父子之間不用互相作證。
但這樣子是不是說,法律在這兒就不能論個是非了呢?不是的。應該說,法律只是同意父子親情的優先性,因此它願意稍稍退讓,願意多付出一些代價,運用其他管道來查辦事實,以便保全父子親情不受損傷。
父子親情至上,這個意思,孟子也說到了。《孟子》《盡心上》35章提到,有個弟子問:“當舜是天子,皋陶是司法官的時候,如果舜的爸爸瞽叟殺人了, 那麼皋陶要怎麼處理這個棘手的事件呢?”,孟子回答說:“儘管把瞽叟逮捕起來就是了!”弟子說:“舜不會出來阻止嗎?”,孟子說:“舜憑什麼阻止呢?皋陶 的逮捕是理所當然的啊!”弟子追問說:“那麼舜該怎麼辦呢?”孟子說:“他只好像拋掉破鞋子那樣,放棄天子的權位,然後偷偷背著老爸逃走,躲到天涯海角去 享受天倫之樂,從此忘掉自己是個天子了。”
孟子最後一段話讓人嚇一跳,他居然建議舜帶著老爸逃走,這不是目無法紀嗎?所以《孟子》這一章也常常被當作法律、人情相衝突的材料來討論。其實孟子 並沒有否定法律。因為,當舜拋棄天子的權位,變成一個平民以後,他的任何行動就都受到官府的管束了。說不定,他跟老爸逃到一半就被逮捕了呢!所以,孟子在 這兒其實只是用一種浪漫的方式來強調親情的寶貴,強調必要時連天子的權位都可以放棄。
如果說,孔子是藉著法律的稍稍退讓,來凸顯親子感情的優先的話;那麼,孟子就是用寧可放棄天子權位的這一點,來凸顯親子感情的至高無上。
今天我們來談朋友相處的問題。在《論語》《季氏》篇裡,孔子指出,對自己有益的朋友有三種,就是正直的朋友、信實的朋友和見多識廣的朋友;而對自己有害的朋友也有三種,就是荒誕的朋友、拍馬屁的朋友以及耍嘴皮的朋友。
孔子的意思,是要我們好好地選擇朋友。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群朋友相處久了,耳濡目染,真的就打成一片了呢。所以,選擇怎樣的朋友,其實就等於選擇怎樣的自己。
另外,在《顏淵》篇裡,子貢問朋友相處之道,孔子回答說:“朋友有錯,應該給予忠告,想辦法勸導他。不過,如果他不聽,那麼就打住吧,不要自討沒趣。”
對於孔子這樣的意思,曾子做了很好的概括,他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君子藉由文章、學問來跟朋友分享、交流,然後藉由朋友的切磋、砥礪,增進自己的仁德。
總之,交朋友重要的是志同道合,以及互相砥礪、一起成長。
不過,如果只看這幾句話的話,我們可能會覺得交朋友是一件嚴肅的、沒什麼趣味的事。有句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這句話裡又是君子又是小人的;我們可能會以為這就是《論語》裡頭孔子的話了。君子以道義相交,彼此的交情公正無私,其淡如水,不就是這樣嗎?
其實,君子以道義相交,這點沒錯。但是,當兩個人志同道合,互相切磋,然後,交情深厚,情同手足,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孔子就曾經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子夏也說過,只要正正當當地做人做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樣的話不都洋溢著豐富的感情嗎?
原來,“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是《莊子》《山木》篇裡的話,原文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雖然後半句裡有個補充說,君子之交,在淡然中表現親和的一面。不過,整體上這還是道家的性情。
當代佛教人物弘一法師,在臨終前跟朋友道別的文字裡,也是一開頭就說:“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從佛教的思想來看,這句話也是很貼切的。
可是,從儒家的角度來看就未必了。我們一樣可以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來強調某一個原則;但是用不著抓住這句話不放。應該說,如果真正是君子之交的話,彼此的交情也是可以堅如金石、情深義重的。
今天我要談一個大家可能都遭遇過的問題,那就是“鄉愿”。《論語》《陽貨》篇13章裡,孔子說:「鄉原,德之賊也!」,意思是說,鄉愿,是偷竊道德的賊子啊!
(“鄉原”,就是今天的“鄉愿”。而)“鄉愿”的“愿”,這個字本身的意思其實很好,指的是恭敬謹慎、誠實仁厚的樣子。那麼,為什麼“鄉愿”就變成 不好的意思了呢?原來,“鄉愿”指的是,這個人的好,其實是做給全鄉的人看,用來討好大家的;他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要利用大家的好評,來謀取自己的現實 利益的。
也就是說,由於刻意經營,全鄉居然好多人都來稱讚他恭敬謹慎、誠實仁厚,而實際上他這種好形象卻是虛假的,他只是要藉著這種好形象來方便做事、左右 逢源而已。這種人,一副對大家都很好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像是有道德、講義氣的人,而實際上他的道德形象卻是竊取來的,所以孔子乾脆就一語道破,說這種人 只不過是竊取道德的賊子。
為什麼說竊取道德呢?原來,鄉愿這種人,他大致知道,在一般人心目中的道德是什麼;只不過,他沒有真正體會到,道德是一個人自處,以及待人處事的恰 當作為,是自己心安理得願意如此的東西,也是自己跟別人共同分享的東西。道德當然不見得是有趣的東西,但它讓一個人的生命恰到好處,穩當發展,讓自己永遠 有個立足點,也有持續改進的空間。而鄉愿這種人無法體會這些。他只是在表面上運用道德的邏輯,來玩弄世人。他懂得怎樣讓人們相信他、感激他,成為他的人 脈,成為他操縱、運用的籌碼。總之,他竊取了道德,把道德變成他的工具。
孔子所以要這麼嚴厲地抨擊鄉愿,是因為鄉愿的確有他厲害的地方。他總是上得了檯面講話,總是很慷慨地照顧大家,也總是很得體地掌控局面。許多人得到 過他的提拔,得到過他的照顧,必要的時候也都會去求他幫助。他是人們心目中的老大,甚至是衣食父母。問題是,他這些照顧往往是假公濟私的,也往往是有條件 的。只要得了他的照顧,我們就必須對他忠誠,必須懂得回報,必須隨時準備幫他抬轎。而當我們發現這一切並不單純的時候,我們還可能像是被他催眠了一樣,相 信這是做人該有的彈性,相信他這樣才是更圓滿更成熟的做法。孔子就是在這個地方,說鄉愿是“竊取道德的賊子”的。
每個人都有天生的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地方。根本地說,是本性的不同;整體地說,是生命型態的差異。
關於本性的不同,孔子已經說過“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這裡,所謂相近,當然就是有一些差異的意思。
孟學一派認為,孔子這句話只講到人氣質層面的差異;其實在更深的一層裡,每個人都有個純粹至善的天地之性。人只要穿越氣質層面的差異,把那個更根本的天地之性釋放出來、呈現出來,那麼,生命中的種種問題,就都容易解決了。
不過,荀學一派認為,孔子這句話的理路是完整的。他們主張,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元氣所演變、發展而成的,每個人都是稟受一份專屬於人類的元氣而出生 的。每個人的這份稟氣多少有些不同,這就決定了每個人的本性也多少有些差異,而這些,都會直接反映在他的心思意念情感上面。因此,所謂的修養,並不是去恢 復什麼純粹至善的本性,而是直接就著心思意念情感的本身,不斷地嘗試錯誤、斟酌反省、調節鍛鍊,來達到美好。這樣的觀點孟學一派往往不屑一顧;然而,大部 分人都是這樣的模式一步步成長的呢!
本性的差異,擴大地說,並且具體地說,就是人生命型態的差異。《論語》《先進》篇17章說: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高柴傻傻拙拙的,曾參魯鈍而溫吞,子張激越而張揚,子路則是剛猛而粗暴。
這一章可能是孔子講的,也可能是弟子們的歸納。它說到四個人生命型態起初的面貌。每個人生命型態各有不同,沒有經過調理的話,就會呈現比較粗糙的面貌。一旦調理得當,就可以表現得恰到好處了。曾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後代都稱他為曾子,幾乎忘了他原來的魯鈍溫吞呢!
孔子也會針對弟子們不同的生命型態,加以開導。《先進》篇21章,子路問:“聽到一個道理,就要立刻去做嗎?”孔子說:“別急,有父親和兄長在!” 然後,冉有也問:“聽到一個道理,就要立刻去做嗎?”孔子卻說:“沒錯!立刻去做!”這下子,公西華困惑了,他就問:“怎麼同一個問題,您的答案不一樣 呢?”。孔子說:“冉求保守退縮,所以我有意激勵他;子路勇猛過人,所以我提醒他凡事退一步來想!”
應該說,生命型態是與生俱來的,不太可能做根本的改變。我們首先應該認清楚自己的生命型態,然後運用最好的方式去表現它。
論語情懷56:中道與狂狷
《論語》《子路》篇21章說: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孔子說:“找不到合乎中道的人做朋友的話,那麼,就一定要去找狂者、狷者相往來了。狂者勇於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這裡提到了三種人格境界,中行、狂者、狷者等。孔子的意思是,他最想交往的朋友,首先是合乎中道的人,其次就是狂者、狷者了。
孔子這句話說得含蓄。一般又往往過度地小心、尊重,因此就以為,這兒的狂和狷都是特殊用法;所謂狂就等同於進取,所謂狷就等同於有所不為。其實果真 是這樣單純的話,那又何必稱作狂和狷呢?孔子這句話完整的說應該是,所謂的狂者和狷者,雖然難免有些缺失,但是他們骨子裡頭的精神是可貴的。也就是說,所 謂狂者,難免狂放恣意,但他骨子裡卻是率性自由、勇於進取;所謂狷者,難免固執保守,但他骨子裡卻是敢於拒絕、有所不為。孔子的意思是,因為中道人士不可 得,必須退而求其次,因此對狂者、狷者的毛病就不苛求了。既然是這樣,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忌諱,硬要說狂者只是進取、狷者只是有所不為呢?。
至於“中行”,也就是合乎中道的行為,那又是什麼意思呢?一般的理解比較偏重一個方面,以為相對於狂和狷,中道應該是溫和適中、和諧穩當的作為。但 這樣的理解,很容易讓中道失去了它該有的力道和氣魄。應該說,溫和適中、和諧穩當,只不過是中道平常的、一般的表現而已。當遇到關鍵時刻,當必要的時候, 中道它也是該狂就狂,該狷就狷的。也就是說,所謂中行,平常時候它溫和適中、不狂不狷,但是必要的時候它卻是能狂能狷、收放自如的。總之,中道並非只是溫 文儒雅、中規中矩而沒有作為的意思。
中道、狂、狷,這是三種人格的境界。它們當然是自覺地用心的結果,但也多少跟生命型態有關。所謂生命型態,指的是每個人因為天生稟氣的不同,於是在 心思意念、性格、情感、決策、行動各方面所整體地表現出來的一個基調。一個人的生命型態基本上不會改變,但是會隨著修養和用心的程度,而表現得好或不好。 表現不好的話,就會呈現種種的毛病。表現好的話,就會呈現一種成熟的人格的境界;甚至可以掙脫生命型態的限制。
《論語》裡頭,提到了仁者、知者、勇者三種人物類型。今天我要談的是孔子對知者和仁者的比較。
孔子說:“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這是說,仁者是自自然然地、安心地實踐仁德;而知者因為懂得仁德的意義和價值所以實踐仁德。
仁者、知者這兩種人,原本應該是兩種不一樣的生命型態。其中一種比較平和純粹,比較能跟仁德直接共鳴,往往毫不勉強地就享受著仁德的心境、胸懷,這 種型態修養有成的話就會是一個仁者。另一種則比較廣闊厚實、心思靈敏,比較能對現實的一切做細密的考量和取捨,比較能夠經由具體的、務實的思辨來確認仁德 的價值和必要,這種型態修養有成的話就會是一個知者。
進一步來看,仁者能安心地實踐仁德,那麼他也一定會某個程度體認仁德的好處和價值;知者能洞察仁德的價值,那麼他也會一定會安心於實踐仁德。於是,仁者某個程度也是知者,知者某個程度也是仁者。
孔子又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
這是說,知者總是對事物有個全面的、縝密的思辨衡量,所以遇到狀況時他總是胸有成竹不會困惑。仁者本著自已的性情和體認直接感受到天地萬物親和的一面,所以他基本上總是不擔憂什麼。
進一步看。知者既然能夠不惑,那麼他就能夠某個程度不憂;但是由於對現實的理解,所以他畢竟不能完全無憂。而仁者既然能夠不憂,當他一次又一次坦然面對現實、經歷風險之後,他就能夠某個程度不惑;但是由於現實的變化莫測永遠超乎他的預期,所以他畢竟不能完全地不惑。
孔子又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這是說,知者總是面對複雜多變的現實,一次次去尋找答案,找到了就喜悅開心;他的生命充滿律動和變化,就像河流一樣;所以說知者動,知者樂,知者樂 水。而仁者安心地接納一切,承擔一切,安心地走向未知的前方;他的生命恬澹久遠,安穩厚實,就像大山一樣;所以說仁者靜,仁者壽,仁者樂山。
總之,知者、仁者都是實踐仁德、圓滿有成的兩種人物類型。一個人會成為仁者還是知者,跟他原本的生命型態有一定的關聯。所以我們不必一定要在仁者、知者這兩種類型之間區分高下。只要順著自己的性情去努力,不管成為仁者還是知者,都是廣義的仁者,都是很好的事情。
孔子周遊列國的第一站是衛國。他先在衛國都城待了十個月,然後在匡縣遭到無妄之災,然後又回到都城繼續等候發揮的機會。
衛國國君衛靈公本來是個不錯的國君,也懂得善用人才。可是這個時候他年紀大,貪婪,又寵愛著年輕的夫人南子,讓她操控朝政,情況就不一樣了。由於南 子跟同父異母的哥哥有過一段不倫之戀;衛靈公為了討好南子,居然把南子的哥哥從宋國接過來讓兩個人相會。這件事讓衛國變成了取笑的對象,太子蒯聵氣憤不 過,就計畫殺死南子。結果沒有成功,南子跑去跟衛靈公告狀,蒯聵只好逃去宋國了。
或許就在這個時候,南子夫人居然主動召見孔子。大概她對這樣一位飽經滄桑而仍然堅持理想的學者有點兒好奇吧!
根據《論語》《雍也》篇26章,孔子去見了南子,於是脾氣剛烈的子路不高興了。子路大概認為,孔子真是想做官想到都瘋了,居然要經由緋聞滿天下的南 子來得到做官的機會!其實孔子考慮事情往往是很有彈性的。之前在魯國,當公山弗擾反叛季氏,派人來邀約的時候,他也是一度考慮接受,準備去了解一下情況再 說的。這次應該也是這樣。也就是說,既然國君夫人召見,沒理由拒絕,就去看看吧!
除了子路以外,衛國大夫王孫賈也有類似的質疑。在《八佾》篇13章裡,王孫賈問孔子說:“‘與其祭拜屋子裡面的神,還不如祭拜灶神有用’,這話是什 麼意思呢?”他這樣問,恰恰是要暗示孔子說,你想做官的話,與其經由國君夫人,還不如經由朝廷官員的管道來得實在呢!不過孔子順著他的問話,卻很明快地回 答說:“話不是這麼說的,一個人要是得罪了上天,那麼在哪裡禱告都沒用了!”他的意思是,經由什麼管道並不是重點,如果使用不正當的手段,那麼不管經由什 麼管道都是不行的。原來,孔子並不那麼擔心自己被誤會,他真正關注的,是自己的方法、原則對不對,如此而已。
孔子後來終於得到衛靈公的接見,衛靈公還比照魯國大司寇的標準給了他一份俸祿,但衛靈公從頭到尾就只關心用兵作戰的問題,對孔子的治國之道根本沒有 興趣。所以,在衛國總共待了四年之後,59歲的孔子終於離開衛國了。畢竟他真正期待的,是實踐政治理念的機會;而這份期待,在此刻的衛國是無法實現的了。
孔子68歲那年回到魯國。69歲那年,他的兒子孔鯉去世,享年50歲。71歲那年,他最鍾愛的弟子顏淵去世,享年41歲。72歲那年,他最牽掛的弟子子路也去世了,享年63歲。
生命中最親愛的人,不應該先走的人,一個個去世,這是多麼沈痛的事啊!特別是,顏淵是孔子最放心,寄望最深的弟子,居然年紀輕輕41歲就走了。《論 語》中跟顏淵去世有關的就有六章。其中一章,孔子說:“老天不讓我活了呀!”。另一章,孔子說:“我不為他痛哭,還為誰痛哭呢!”。真是傷痛到極點了。
如果說,這種生離死別的傷痛,一般人也在所難免的話;那麼,孔子在生命的最後一程,還多了一份關乎人類命運的深沈的感慨。我們先看《子罕》篇第八章: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孔子說:“鳳鳥不飛來,黃河沒有出現祥瑞圖,我該停下腳步了吧!”
這句話有個背景,在當時傳說中,聖王出現的時候,鳳鳥會飛來,黃河某個地方會出現祥瑞圖。孔子借用這個傳說來表示,多年來盼望著聖王出現,好讓我追隨他一起改善這個社會;但是盼望了一輩子都落空了,如今年老力衰,沒辦法再等下去了,我該停下腳步了吧!
再看《述而》篇第五章: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說:“我衰老得好厲害呀!我已經好久不再夢見周公了呀!”
周公是孔子學習和效法的榜樣。孔子一輩子裡,大概常常夢見周公,並且從夢境裡得到激勵吧!但是他現在已經非常地衰老了,沒有多少心力去思索天下大事了,所以夜裡就不再夢見周公了。
雖然不能絕對地確定這兩章是孔子最後一段日子的話語。但《論語》裡頭,只有這兩章特別地顯露出在客觀限制底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心情。因此,至少可以說,孔子在最後一段日子裡的心情就類似這樣。
這樣的心情,與其說是一種終於放下或終於放棄了的心情;還不如說,是在客觀上終於不得不放棄,一般人也都早已經放棄的時候,他仍然繼續惦記著、牽掛著的心情。
咱們的孔子就在這樣的心情裡去世了,享年73歲。
可以說,孔子樂在學習、辛勞一生,他帶給我們的,除了對老天和人性一份不多不少的信靠,對仁德的實踐和提倡,對禮樂的珍惜和維護以外,就是這樣一種持續關注著社會人群、死而後已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