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只因不努力?

有一種窮是被困在低薪與非典型就業,他們難以穩定向上爬,卻老是踩空往下摔

2020年貧窮人的臺北】

文/洪敬舒(勞工陣線研究部主任)

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Sisyphus)被懲罰必須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神下的詛咒是每次即將到達山頂巨石就會自行滾落,薛西弗斯只能永無止境地重複懲罰。

隨著貧窮問題從隱形走向浮現,社會對於解決貧窮的期待也愈高。只是解決貧窮的目的,莫不隱含著貧窮會拖累或不利他人正常發展的擔憂,所以要求解決的對象,往往是人而不是製造問題的結構。這種期待貧困者從眼前消失的「反貧困」心結,來自於過度強調自我成就的民族敘事。因為社會慣於將成就與道德勾連,失敗=不努力也不夠努力,所以貧窮必然是自我不負責任的道德低落。但是這種隱藏在「笑貧不笑娼」背後,只以個人的經濟狀況預設其道德價值,反而為貧窮潑上一大塊擦不掉的集體烙印或污名(stigma)

貧窮必然是不努力的逃兵?

對於四肢看似健全的窮者,社會的第一個念頭大抵是「為什麼不工作」或「為什麼不再多做」?

窮人全都是懶散的就業逃兵?

數據也是一種故事敍述。官方的統計直白指出,低收入的家計負責人52.29%是有工作,且每周平均工時38.39小時,而中低收入戶更高達90.4%有工作且周工時為40.28,已與一般上班族相差無幾,甚至有一成的窮苦人,平均周工時更超過56小時(1),努力工作也難以脫貧,才是社會的真實生活態樣。

嚴苛的勞動競爭形成因低薪而貧的工作貧窮(working poor),是不穩定就業的產物。2018年的官方統計(2),現今勞動市場有33%(301萬人)的受雇者,每月主要收入低於3萬元。另有81.4萬名從事部分時間、臨時性或派遣,平均每月收入僅23320元,只比同年的22K基本工資高出些微,而「找不到全時、正式工作」或「職類特性」只提供非典機會,更占全體非典人數的53%。換句話說,working poor不是不努力,只是被困在低薪與非典就業,難以踏著穩定就業的社會階梯向上爬,卻老是踩到脆弱梯板往下摔。

歧視是脫貧的阻礙

我們總是聽到雇主口中不斷報怨「年輕人眼高手低不願做」,但少有人會將莫虛有的抱怨,跟巴望一份正式工作而不可得的貧困者連想在一塊-何以雇主不僱用這些拼命想要抓住穩定機會的貧困者?

真實的數據故事呈現出就業歧視作祟的圖像。4萬名40歲以上失業者中,就有95% (3.8萬人)因為年齡限制而失去就業機會,他們眼高手低期待太多嗎?至少下表推翻這種說法。對於勞動條件的期待,40歲以上失業者比40歲以下者顯然較不在意,只是盼望一份穩定工作,想圖一份不超過3萬元的薪水(3),但就業市場卻連一份勉強像樣的工作也無意施捨。即使技能與教育並未與市場脫節太多,但一個想用低薪找年輕人找不到,願接受低薪的中高齡卻不見容,才是現今就業市場極度扭曲的真實。換句話說,拼經濟從未帶來均富的應許,就業機會也不是任人隨摘即食的低垂果實,但是社會的道德美學依然把貧困導向個體歸因,「誰叫你不努力」。

貧窮的代名詞是意外

2000年以後,各國企業紛紛利用派遣、約聘等等勞動彈性策略,從人的身上獲取更多利潤,與此同時勞工卻淪為「可棄之人」。派遣人力方興未哀,又再誕生風險更高的零工經濟,快速變動的勞動環境早已無法適用「努力=回報」這種只適用於農業時期的寫照,畢竟只要沒遇上連年旱澇天災,土地至少會對汗水回應些許食糧的溫飽。

雖然現代勞動場域不論工時工資或是勞動條件,遠比工業革命時期已好上太多。但不變的是,失去土地及生產資料的勞動者,在工業及資訊社會中只能在市場中叫價販售勞力,雇主無意收購的勞動力就是毫無價值,就算被收購還得面臨失業、職災等無所不在的風險意外。

正因為任何人都可能轉角遇到巨變,在未來的某一日成為被遺棄者,但年齡的玻璃天花板卻阻却中高齡勞工返回市場跌入貧窮深淵,當勞工只能在失業與彈性之間被迫選擇,就只能對市場的低價宰制妥協,即使領取微薄的舉牌日薪也必須感到安心,慶幸自己今日只是被剝削而非失業。

就像經濟學者BanerjeeDuflo在《窮人的經濟學》中表明,「窮人承擔的風險,不只是遇到衝擊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擔心壞事即將發生,也不利窮人發揮自己潛能」(4)。貧窮與意外的距離,從來就不遙遠,任何一點細微的意外,讓許多在勞動市場徒勞於反覆推石的薛西弗斯們,只能無能為力的看著巨石再度滾落。

窮人為何不努力投資自己?

我們總以為只要有努力自我投資,就能穩穩等待發資日。但在受雇關係中,勞動技能的增值通常是屬於雇主,即使工資提高,但是解僱風險使得勞工可能無法收回投資。而窮人的自我投資又橫亙著幾道難以跨越的門檻,首先,自我投資通常對應著貨幣資本,貧窮者已經輸在起跑點。BanerjeeDuflo認為,愈有錢代表可雇用愈多人做正確的決定,但窮人承擔太多壓力以致難以獲得關鍵資訊,甚至經常誤信錯誤資訊,招來更多禍不單行的風險。其次,對被市場遺棄者.健康的身體是唯一能自我操控與變現的人力資本,為求生存只能投入密集體力工作,其結果必然是過度勞動而提前耗盡僅存。

弱勢的經濟能力、有期限的身體資本,再加上市場的連接挫敗,令窮人難對未來抱持期望。既然圖謀喘息再奮起的機會已經遙遠,又何需投資於未來?於是只能順著貧窮的理性,先讓剩下的日子不那麼的苦悶再說。

貧窮,並不遙遠

窮並不只是單一物資的匱乏,但社會總以為貧窮只是缺欠,卻忽略陷入貧窮的巨大推力。未能理解機會與選擇被剝奪的慈善施捨,總是滲雜著值不值得救濟的道德評鑑。作為慈善的交換,社會在意的是受助者能否回應諸如殘而不廢、貧能不貪、弱卻不屈的道德想像,卻不是有尊嚴的生活,這通常只能藉由穩定就才能獲得。

經濟學將資本及勞力都視為生產要素,但資本突破地理疆界早已將全球生產體系納入勢力範圍,並且打造一個讓勞動相互競爭的市場。勞動則因為無法儲存累積、無法任意遷移且無法出售時還需面對生存壓力,只能承受競爭與淘汰。當前的社會階級並不是固化,而是下流的動態遠比上升更加強勁。

貧窮雖然有自己選擇錯誤的因素,也必然有社會結構的加乘效果。處在一個富與窮都在加速的等級制度中,貧與非貧之間只隔著薄薄的「幸運」,我們無法得知幸運何時會被抽走,就像曾是國王的薛西弗斯永遠不會想到有一天會淪為推石工,而我們與貧窮的距離,也沒有想像中的遙遠。

1. 衛福部,102年低收入戶及中低收入戶生活狀況調查報告,表2628

2. 主計總處107年人力運用調查,表345054

3. 主計總處107年人力運用調查,表8993

4. Abhijit V. Banerjee, Esther Duflo.《窮人的經濟學:如何終結貧窮?》.許雅淑、李宗義譯.群學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