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永續一個值得期待的理由
給永續一個值得期待的理由
給永續一個值得期待的理由
本文源於2024年5月 間受好友邀請,擔任首屆永續續集客座主編一職,期間藉由實體與線上講座分享一些經濟民主的內涵與在地實踐的可行路徑。由於召集人及總編一直希望留下文字紀錄,加上講座中許多未竟還得要敍事補強。於是有了這篇文字。但與其說是文章,倒不如當成一篇個人研習心得吧。
經濟民主是什麼?
作為研究貧窮的工作者,我最偏愛的定義是社會經濟學者Johanisova Nadia, Stephan Wolf在2012年《Economic Democracy: A path for the future?》一文中的用語。經濟民主是「一個制衡經濟權力,支持公民不論其社會地位、種族、性別等,均可積極參與經濟活動的權利系統」。(a system of checks and balances on economic power and support for the right of citizens to actively participate in the economy regardless of social status, race, gender, etc.)。
第一次看見這段話,當時我可是激動無比。制衡(checks and balances)、參與(participate)正是我尋找已久的貧窮解方,畢竟所有的貧窮都源於「匱乏」,而匱乏正是「排除及失衡」相互作用的結果。只要人被排除於經濟活動,或經濟分配失去合理性,必然會製造出貧困。說穿了,貧窮就是經濟權力喪失的代價。反之,經濟民主能為所有人提供參與經濟活動的機會,並對活動過程所產生的不利益權力予以制衡,換言之,它即是經濟能力的賦權,也是對經濟行為的當責。
經濟民主的類型
經濟民主的適用組織不只員工持股企業及合作社,光我收集到的態樣就有公共控股公司(Public holding company)、社區發展金融機構(Community development financial institutions)、參與式預算(Participatory budgeting)、公眾銀行(Public Banks)、社區土地信託(Community Land Trust)、社區利益協議(Community Benefit Agreement),以及近期討論頗為熱烈的民主能源事業(Democratic Energy Utility),太多類型無法一一介紹,還是聚焦在企業吧。
至於合作社,坦白說worker cooperative在歐美確實是經濟民主的實踐場域,但國內的勞動合作社稱不上活耀,偽合作又不在少數,許多被媒體或自我吹捧的合作社,實際仍是理事主席或理監事會主導操控,社員參與相當有限。這麼說吧,一個號稱經濟民主組織,社員卻只在每年一次的大會中參與議決,甚至會後吃什麼的關心度遠比討論什麼議題更高,其民主程度已無需多言,所以我向來不把國內的勞動合作社與經濟民主劃上等號,除非它履行社員民主控制的組織義務。
經濟民主的核心:集體參與
作為一種對多數人算是極新穎的概念,我認為經濟民主的在地實驗與實踐更適合應用在股份企業身上。透過股權共同持有形成的「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一方面賦予集體決策的合法化,另一方面促進企業內部的「共同利益關係」,也唯有在分散式「權」、「利」的基礎下,經濟民主才有滋長的沃土。不過,相應的存疑是企業規模是否有所侷限,或只能在特定業務市場,才合適這種比新創更加前衛的「創新2.0」?
即便太多國際案例足以佐證經濟民主並無規模及市場的先天侷限,以台灣現今情境,我還是偏好將其預設在小型(30人以下)或微型企業(5人以下)身上。何以如此?簡單的說,一如政治民主的實效得仰賴公民素養,務實的經濟民主也需要建構「共同利益關係」,一旦涉及對象過多,在民主理解程度相對淺碟的台灣,就陷入與企業表述「利益關係人」一樣的情境,不是說的比做的更多,就是基於公關目的的有限選擇。
經濟民主的共同利益關係,可以想像成一種「集體認同及行動」。打個比方,近期的新寵DEI(多元、包容、平等),是建立在一人乾綱獨斷的結構,透過掌權者在工作場中為員工開創更多的參與契機,建立實質性包容(共融)的空間,最終實踐平等;經濟民主選擇相反路徑,先在實質平等中確保包容的合法性,再產生出多元價值,使經濟價值得以外溢至廣泛的利益關係人。換言之,經濟民主就是DEI的徹底展現,只不過順序變是「I→E→D」,因為平等一旦啟動,根本無需仰賴掌權者對多元包容的「發善心」。
談經濟民主,先談信任,但信任之前是參與
經濟民主雖有理論的完美性,卻不會憑空出現,除了共同願景的同儕價值外,實務推動中至少需要「信任機制」(權力的合理授予及問責)、「規則及結構」(從中心化到分散式)、「教育規劃」(賦權及培力)三個相應的支持系統,共同支撐經濟民主的穩定,並且防範變質。
權力集中代表內在缺乏信任關係及動機。同理,分散式權力也要依靠信任基礎,否則權力流動將無法運作。只不過信任需要奠基在「全面參與」之上才能確保共同利益關係的有效性。經濟民主企業最基本的參與一致,包括資本、工作及營運三大方面。這三方參與程度代表個人對事業體與對夥伴的承諾,自我削弱其一參與義務,等於將個人應承擔的風險及責任轉嫁他人承接,這不叫民主,而是搭便車。
事實上,參與及信任會相互加乘,愈全面參與能夠促進愈緊密的互動,掌握更多的資訊便能互信,而信任產生的「歸屬感」又會鼓舞參與意願;反之,參與不足則信任薄弱,為維持組織運作就更容易產生權力集中。所以組織成員若一年只相見一次,宛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又何來互信互惠?即便冠上合作社三個字,也不必會有真實的合作關係。
一個民主的組織不能也不會只有一種聲音,在企業內部,股東、管理層及員工等利益關係人也有意見相左,只是多仰賴權威化解。當決策流程不再自上而下,經濟民主就需要藉由共同協議及工作規則共構的民主協作模式來處理衝突。其中,共同協議不只是將成員集體認可的使命加以文字化,更是建立信任與處理爭議的依據,可以說共同協議就是企業的「憲法」,基於生產及維運需求推展的計劃、指揮、監督及調節等管理事項,都是無權違背其意旨的次級法律。
一旦集體目標確定,從接收資訊、處理回饋、協議解決方案等確保組織順利運作衍生的工作規則,便可因應內在各項需求規劃調整。雖然規模經常被視為經濟民主的反向拉力,但不論尺寸如何,所有的經濟民主企業都能採取「工作小組」,依據需求或分工主責財務、研發、行銷、申訴等不同專業職能,所有夥伴都必須複數工作小組的成員,透過人員重疊形成關係網絡,便能產生跨組溝通進及處理部門級的衝突,形成共管機制。
教育則是一種必要的投資。慣於權威形式者,不會突然萌發民主意識,經濟民主也需要時間學習新的溝通及決策模型,以便「忘記權威與層級」。教育也是「賦權」(empowerment)的培力過程,基於共好理念,成員自主將所學知識、工具運用、資源和協作、領導經驗,經由教育流程投入網絡,知識就能共享結構中相互學習傳授,促成集體累積,自然能在最大範圍內充分利用集體知識與經濟,產生「效率」。
一種流動的民主
許多對經濟民主保留疑慮者,大多只觀看其結構,並非從培力觀點逐步理解。在這種去中心化組織,集體協作確保對話溝通的優先性,但機制並非一成不變,就像企業會有不同的管理模型,經濟民主除了上述工作小組及共議制,內在還有無數的變化,例如由資深成員及外部專業者(或獨立董事)組成「長老圈」,亦可針對內在衝突提供調解和建議。
同理,議論權力重分配時,應保有少數否決權或採多數同意、對談協商共識決,還是一人一票一權,都是基於組織規模、業務性質及夥伴緊密程度的選項,重點不在工具挑選的對或錯,而是能否在相同認知底下進行集體選擇。我曾看過一個美國案例,某位企業創辦人急於藉由股權轉移實踐經濟民主,但員工在接受經濟民主相關課程後,主動選擇創辦人應保留關鍵多數股權,以便夥伴有更充裕的時間,學習市場營運與建構對話文化,確保組織正常運營,等待時機成熟再進行釋股,以利轉進至共議共識決。
所以經濟民主是基於集體價值也被集體肯認的遵循流程,並非是人民公社般既單調又虛假的偽民主,至於制度及結構都可隨內在認知與認同程度予以調整,這也讓經濟民主既維持了結構穩定,又能保有調整的靈活。
真實的永續是什麼?
作為一種集體意志下的經濟行為,我理解的經濟民主需要從凝聚同儕價值到建構工作場域的參與式民主,經由意識培植及實務操作,為每個人提供實現集體願景的動力,也建立同儕信任的共營平台,等待確立身份認同後跨進集體決策的共擔,最後才是所有權共有。這過程更像是從仔細選材、控制火候到精準調味的嚴謹煲湯流程,可能需時半年到數年之久,絕非三分鐘速成的速食料理湯包。
回到續集。若想要永續有不同的面貎,首先得先挑戰慣習。正因為現今社會容許或鼓勵超額累積,就必須挑戰企業這個雄偉的所有權象徵,才有或機會推動新的永續社會價值。倘若當象徵經濟的企業所有權,都能出現「共治」而且活得更好,那麼資本等於所有權的鐵律,自然會隨之鬆動,資本就不再是掌握絕對權力的控制者,而是回歸協助社會幸福,使環境恢復永續的工具角色,這不正是資本應有的原貌嗎?
永續不是簡單的任務,只談環境友善的選擇性永續,自然相對簡單,但它終究是表面功夫,正如《續集永續評論》介紹中那句「葡式蛋塔般的流行」。社會意識長期忽略經濟與社會正義,正是不永續的主因與作用,只要兩者被併入永續量杯裏,即使框架變得複雜,但永續卻也因此有了「值得被期待」的道理與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