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出新莊隱藏的客家人

找出新莊隱藏的客家人

張佑維

新莊社大工作者/客家人

緣起

校園裡站電梯口的校務志工牡丹姐是老家在台中東勢的客家人,工作跟婚嫁的緣故來到新莊。見到我都會來句客語「阿維,食飽了吂?」那是鄰里間,好普通的一句問候語。牡丹姐說,「只要有人願意講,都會跟她講客家話。

長年為社大付出的校務志工群裡,有辜瑀姐、碧珠姐,貴村大哥等人其實都通客語,聊起來時,旁邊的學員萬一聽不懂想問,跨過隔閡,我也會解釋給學員聽。

小時候,看到阿爸跟親戚在講話時,用的都是客語,但很奇怪,他們一看到我們,不約而同就能瞬間切換成國語頻道,更奇怪的是,即便到了爸的故鄉東勢,也是一樣,長輩一看到我,都會像按下遙控器切換電視頻道一樣,瞬間切到國語台。

長大後,經歷一番波折,總算把客語找回來,但也侷限在同鄉人,客語還有好多社群,但特別的是新莊社區大學的志工群內,居然就有絕佳的機會讓家內的語言在社大的公開空間,像是科教大樓的電梯口或大門口被聽見,也無所謂害怕被噤聲,別人只是聽不懂,但不會歧視,光是這點,就帶有莫名而特別的意義。

照理說,台灣客家人約占台灣總人口四分之一左右,但社大的校務志工裡,卻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比例通客語。而客家人在台灣社會具有明顯的隱藏性格,大約因為早年對相對少數族群的偏見及為了推行國語政策禁止說方言的影響下,還有在都市,離開原鄉的客籍族群,總是會習慣性地隱藏自己的客籍身分,即使當面被認出來了也矢口否認,那樣的表情裡,憋著尷尬夾雜害怕。

至於怕什麼?其實隨著台灣社會變遷,都市化越來越集中,人跟人隔著牆壁住,關係卻越來越遠。我們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麼?

但我知道在牡丹姐來說,有人要想講客家話,她都會跟她講。那是一種對於族群認同的自信,好有力量。

做什麼

從2017年春季起,連續兩年的春、夏季就開設了以此為主題的六週工作坊。除了網路公開報名,還是以招募新莊社大內的學員為主。

課程的結構很簡單,主要是用一半時間上課,從廣義談論客家人開始,搭配自我介紹,交流在台灣及海外客家資訊,過第一節課,接著講台灣客家、最後談向海外客家。第一堂課程的後半段,我先從自己帶在身上的客家經驗出發,先拋出自己的客家經驗,再引出課堂裡的學員分享,試著貼近學員帶在身上的客家經驗。

普通人對於客家,具體的是生活體驗,模糊的是客家歷史背景的確認,但往往從抽象的歷史,直接跳到抽象的「客家精神」如硬頸、堅毅......,搶著認同這些特質。我希望找到在獨特的個人經驗下,那個具體而獨特的部分,讓存在家內的語言,可以自在自信地走出家外。

❖為泰山文史協會及全民終身教育發展協會投入許多精力的林永河老師,在課堂上為大家講解自己所整理「客家人在新莊」的足跡。。

小因緣

有回我去台北客家園區,當時正在展出一位人類學家﹕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孔邁隆(Myron L. Cohen)的紀錄展《回眸.凝視:1960年代的人類學美濃客庄印象》,他拿著研究經費深入美濃生活,談到以前的美濃都是集居,群居的生活帶來緊密的互動與互助故事,但自從台灣交通建設開路開到農村村口,搭上個人發展與經濟的驅力,農村青年一批又一批離開原鄉到高雄及台北等大都市,轉為小家庭作為單位過生活,雖然交通是雙向地,保留著一條與原鄉相連的臍帶,大節日跟祭祖的時候都可以回家,但世代交替,生活經驗卻無法交換,上一代回原鄉成為想望,下一代原鄉則是想像。

連結「找回新莊隱藏的客家人」這堂課,坐在我面對的這些學員,每個人的生命史看似不同,但放回台灣歷史發展來看,時代這盞大燈照向每個人的臉上,拖曳出來的背影卻極其相似,總會在經驗的傳遞中,興起許多共鳴;時代的步伐走得太快,台灣社會短短五十年,由農業轉變為工業及後工業時代;世代間看似斷裂,有著因為養成時代不同造成顯著的差異,而不見得是個人的問題。

參與的學員大都覺得自己的故事沒什麼好談,覺得這些都是以前的故事,但越是把自身家鄉的童年及生活當作一回事地好好談起時,在言談間都有著走過這條路之後的無比驕傲,而且越是苦難,回甘得越是香甜,比如說:


快日落的時候,我媽叫我們拿茶芯去賣,賣得五圓,我跟我妹買了一塊五毛的生力麵,把三塊半交給我媽的時候,她那個臉,又生氣又心疼。我都忘不了。

我們走過人家家,都會去看門院外的劈材疊出來的小牆,柴疊得好不好,就知道媳婦能不能幹。

榨好的豬油就放在我阿婆的房間,要煮菜的時候阿嬸來要一點豬油,我阿婆看狀況,需要的時候就給妳一湯匙,有了豬油,炒出來的菜就特別香~

這些辛酸或是環境備常折磨的經驗,旁人聽起來卻是無比特殊的體驗。

青年署Rich專案的暑期工讀生林佳怡跟著客家人的課,與大家一起體驗客家擂茶。

只是老一輩的回憶,意在無限,到了新的一輩,則是無感,斷裂的主因是因為年青一輩少了真實而日常的生活經驗。台灣二、三年級生到九年級生的客家認同感,呈現從極濃烈到極茫然的光譜兩端,那麼六、七年級的客家人,往往會是其中最大的轉折。而六、七年級的這一代,正好是歷經台灣經濟奇蹟後的下一代人,這代人他們的爸媽,普遍都有從農村到都市打拼的經驗,也同時擁有幼年在鄉下大家族的共同生活經驗,並在都市裡過著精簡的原子化小家庭。這個這個光譜的成形,同步反映了台灣社會迅速變遷的軌跡。

參加學員的樣貌

普遍參加的絕大部分認同是客家人。客家人隨著世代有其光譜,大約三年級生到四年級生參與意願普遍很高,其中的少數對客家話更存有復興的想像,但多半像是懷舊。對客家話有一種發自心底的窩心與美好,客家話講起來如同在品嘗甜美的孩提記憶。

五、六年級中生代的客家人普遍具有強烈現實感,認為堅持使用客家話對溝通並沒有多少實際的用處。對他們而言,語言就是溝通,而且生活得宜。通常他們同時會使用閩南語或華語。

新一輩的客家人,除了少數像是八年級生的阿暉以外,多是將親情一起圈養過來,他們的認同乃是伴隨著對父母的親情而來,不見得是從自身對於族群的困頓出發,而是家內碩果僅存的片段客家經驗,比如去掃墓、寒暑假在原鄉阿公阿嬤家的短住。

另外我有個經驗是去新莊社大校外的客語研習班找尋九年級的客家人,裡頭有不少年輕的孩子,在爸媽的鼓勵之下,把客家話當外語在學習。

此身是客

客家人之成為客家人,乃因身為「客」的這個立場跟位置。相對於「主」的安步當車,理所當然,「客」人要適應移居的新環境,得使出渾身解數與之協調、對抗,才能易位為「主」。在這「由客變主」過程中,人格因此塑形,換句話說,攻克艱難環境的過程才養得出這樣的個人人格。亦即不論是否是客家人,在這樣的環境中,其實就會變成吃苦耐勞的習性,這樣的習性叫「硬頸」也對,叫做「刻苦耐勞」也對,為了生存,為了在沒有什麼物質條件的環境存活,帶著老小過上一點生活,勤勞、忍耐,成為客家人的基調。

隨著環境變遷,語言不見得留存,但習性卻會在這樣的過程中遺留下來。

我也曾疑惑著自己的處境,既與上一代有語言跟文化上的斷裂,也對於自己從鄉下移民到都市,一直拉扯著城鄉間的習性差距,這兩種斷裂感雙重交疊在我身上。客家人身分的追尋,是為了跟我的父母親或家族連結因而撿拾起來,青年時期,對未來的迷茫讓我拿起這個身分所代表的恆與毅,面對未知,開展自己的人生路;城鄉間的差距,卻形成一種思念的惆悵。

為什麼要在社大開這門課?

拉遠一點看,台灣人的組成即是自各地、因為政治、戰爭、經濟、婚嫁等因素移民而來,是典型的多元種族融合;客家人是台灣各族群的其中一個縮影,也可以說,新莊社大所處的新莊,這些新舊的新莊人,也只是島內移民的其中一個故事。然而移民社會無疑在「個人的生存與發展」跟「自身文化性存在」之間會選擇讓前者優先發展,與文化性的距離漸久而疏裂,最後斷掉,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拉近回到個人創造性需求來看,個人的文化性雖然被壓制但不會消失,人在學習的過程中,潛能得以被釋放,暫時解放社會規範的束縛(至少每周上課的三小時,當個單純的學生),憑藉自己的好奇心與韌性,打開經驗世界,凝視並思考所處的生活世界,慘澹累積個人的文化性。就像菊蓮姐,學歷不高,一輩子誠勤誠懇地在工廠做女工養家,兒女大了才來社區大學提起筆、學書法至今。

移民由於有需要適應環境的現實考量,所以「對環境資源不足的忍耐」,與「克服現實環境的努力」,兩者都需要堅持的毅力與創意,忍耐是由於現實條件之不足,個人的自由意志無法自由解放與展現,需要苦撐忍耐,等著雨過天晴。

克服現實環境除了忍耐以外,學習新技術/知識,也可以讓適應生存的條件增加。另外,學習新知識的過程,同時也消解人在都市中生存的無助與寂寞,滿足互動,講話、聊天的需求。

在課堂中張雅雲老師帶領學員彼此協助描繪出等身大的身體畫,讓學員藉由自己的身體寫下並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與特色。

一個怯生生走入社大辦公室報名的個人,到上課走入班級/社團,即是由個別而融入群體,師生班級社團的組成就因為課堂學習的進度,形成亦學亦友的支持網路。而社區大學的設置同時重現了我們在義務教育中,班級的組成規格(師生關係與教室空間)與學期的進度與節奏(18週、每周三小時),讓人很有安全感。

這堂課由族群做為一個切入點,在這個切點中,我們分享彼此原本侷限在家內的生命故事,交會在社區大學的平台上發展彼此的故事。

時代靜悄悄走過這些學員駐足過的屐痕,對我來說,把這些故事弄懂,同時也看清楚人的樣貌,體會人如何在時代的變動,在我身上的斷裂同時也是同一世代,每個認同不清的「客家人」的斷裂。

為斷裂的世代找到一個接痕,大約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然後故事像河水一樣,匯聚後漫漫長流,直至出海。

本文收錄於《家村寫真.寫意青春: 新莊社大二十文集》,2020。 2022年刊載於新莊社區大學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