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一筆三十年

新莊社大書法教育的滾動前行

受訪人:嚴建忠、柯有澤、楊联福、呂英麟、劉瓊穗(新莊社大 墨緣書法社)

文:黃昱傑;大事紀:張佑維 (社大工作者),2017


與藝能課程理念的相遇:讓每個人寫出自己的風格

約莫是七月初的暑期班正要開課前,我接到一通電話前來詢問書法課,對方說了自己想藉著暑期6週的課程學寫書法,他有些猶豫,不斷詢問課程以及學員程度,聽著他越說越是退縮時,眼見不太對,我終於忍不住脫口「字沒有美醜高低,書法是要讓每個人寫出自己的風格」。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還嚇了自己一跳,對方馬上接著說:「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再說一遍。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和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一樣的反應,微微詫異又充滿好奇。這句話出自於柯有澤老師,看似是從美醜框架中獲得解放與喘息,但實際走入教室看資深社員圍觀、品評掛在黑板上的作品時,嚴建忠老師食指併著中指,以指代筆教的是字如何脫樣板、脫束縛,運筆怎麼翻才會「漂亮」時,下一步就特別教了竅門,要同學把紙騰空在兩桌間隔間,紮好馬步在紙上塗鴉,感受運勁時紙張的反作用力、感受筆的走勢與墨的濃淡變化。「這樣一蹲還沒寫就累死了!」一位助教大姊一邊笑一邊說,嚴老師馬上強調:「不會!我蹲了幾十年,不會累!」可以見得,一句「寫出自己的風格」,其實就是幾十年歷程。至於談論「美醜」,嚴師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

心中每個人都有一個美學,同一篇字,簡單來說看得舒服就覺得美……看你從哪個角度把人生表現在字裡頭,沒辦法比較,那只是一個投影。我們心中的這把尺都不一樣……。


黃昱傑 攝

嚴建忠老師特別強調,書法,看你從哪個角度把人生表現在字裡頭,沒辦法比較。因此注重人品的養成,便是「書德」。

因應「社大學習永遠的痛」而生的助教群

我在社大學電腦,那時候才好玩,拼音拼錯,我學了兩學期,覺得他們(其他學員)LKK,我就說他們的障礙在哪,每個人學習程度不一樣,受到的教育不一樣。ㄅㄆㄇㄈ,我在電腦都用手寫字的。你要知道學習的人,學習的痛在哪,你的痛在哪,你學習障礙在哪裡。學校行政人員也沒看到這塊啊,但是一定要人在學的過程中去提問題在哪,社大這一大群人,跟大雜鍋一樣。程度落差就大,社大沒有文憑,有些人就會覺得程度被拖垮……

1999年就來社大學習讀漢文的楊联福(墨緣社社長),說出十八年來社大學習歷程所看到的障礙,「老師一個人無法教是社大永遠的痛」也是柯有澤回顧自己從2006年起擔任書法班助教的經驗[1],於是2015年春,嚴老師將楷隸書班交棒予墨緣社後,便由柯有澤與社團共同指導,形成由社團所組成的助教群教學模式。一週內有一堂書法楷隸書班約30人,由5至6名助教義務性的在旁指導,另外安排一堂社課由社員(助教)另外聘請嚴建忠等師資,自主研習、切磋書道。

照片左一 呂英麟助教;左二 楊聯福社長;右一 張佑維

黃昱傑 攝

楊联福社長特別強調社大學習要像金字塔一樣,除了單一課程精深、探申高度外,也需要多元學習作為廣度與基礎,這樣才紮的穩、互為連結。

因應「社大學習永遠的痛」而生的助教群

1999年就來社大學習讀漢文的楊联福(墨緣社社長),說出18年社大學習歷程中所看到的障礙──「老師一個人無法教,是社大永遠的痛。」這也是柯有澤回顧自己的經驗。他從2006年起自願擔任起嚴建忠老師書法班的助教,自費為學員買紙、筆,張羅一切大小事務,就為了讓「學書法」這件事能持續在社大推廣。

2015年春,由社團所組成的助教群教學模式正式成形。一週內有一堂書法楷隸書班約30人,由5至6名助教義務性的在旁指導,墨緣社另外安排一堂社課,由社員聘請嚴建忠等師資,自主研習、切磋書道。

同時身為教師與資深學員的柯有澤很能抓到社大學員的胃口,第一是他了解在職學員主要是來找「達人」學習,不是找書匠來學抄字,希望能有陪著自己讀出詩中意境的老師,陪著自己體會生命經驗、揣摩筆性。研讀作品內容與歷史背景是書寫前的必要工夫,因為書法重在自己的感情美學,但員來自各行各業、性情不同,一本帖子十個人臨摹就有十種面貌,老師評字前還得先讀懂眼前的人。學著用筆表達自己的感受,成為清晰的學習目標。

「如何改變學員」、「如何打磨自己」是柯有澤老師的人生功課。書法班上課非常幸福,四到五位學員中間就有一位助教在旁指導,分享練書法的來時路與瓶頸。

照片左一:柯有澤老師 ,右方照片由上而下分別為助教 楊聯福、李福立、呂英麟。

身為教師與資深學員的雙重身分的柯有澤很能抓到社大學員的胃口,第一是深諳在職的學員特別是來找「達人」學習,不是找書匠來學抄字。所謂達人是能陪著自己讀出詩中意境的老師,是陪著自己體會生命經驗揣摩筆性的起點。研讀作品內容與歷史背景是書寫前的必要工夫,因為書法重在靠自己的感情美學,一筆一波三折的情緒透過鑑賞才能體會,學員來自各行各業、性情不同,一本帖子十個人臨摹就有十種面貌,老師評字前還得先讀懂眼前的人,「殺力不夠!」是我偶然一次看到寫在一旁的點評,印象深刻,學著用筆表達自己的感受成為很清晰的學習目標。

其次,柯有澤老師深諳學習者的恐懼──遇到學習的瓶頸該怎麼辦?需要助教便是要減少新學員失敗的歷程。從指導教師到助教經驗歸整下來,可以總結為以下四點:

  • 學習疲乏是必經之路,要看見自己的學習歷程與進步

留下來第一幅作品,讓歷年的作品見證自己的成長。於是堅持自辦成果展是書法班的教學傳統,透過適度的壓力累積看得見的成果,是維持成就感與學習動力的來源。

  • 助教本身歷程就是指標,建立陪伴式的學習嚮導

學習者所遭遇的瓶頸也都可能是助教所走過的路,安排助教依照學習者個性做心理建設、即時回饋,並督促學員一定要在成果展呈現自己的學習成果。[2]

  • 清晰的學習地圖「楷隸書班─墨緣社─緣旭書藝學會」,化教授作為學習的路徑[3]

楊联福社長認為「成為助教服務人」是入社門檻,「當助教就是學著怎麼教,教的過程會發現自己學得不夠的地方,就是學這個!」柯有澤以親身教學經驗將擔任助教併入學習地圖中,另一方面又以緣旭書藝學會作在國際與社會推廣書法文化的實踐平台,使不同學習需求者有明確的進程索引。

  • 練膽與練心的試煉:從閉關淡大書法教師研習,到走入社區迎春義寫

每年從新春總統府前開筆、春秋季末必開班級與社團書法作品展、八月鼓勵參加淡大閉關式的書法教師研習及檢定,歲末社區巡迴公開義寫手工「春聯」,鼓勵社員走一趟「臨場」試驗,這是創社成員對社員「練膽」也「練心」的一致要求。

針對第四點的「臨場」義寫,乃是嚴建忠老師回顧高中時在三水街市場寫春聯的經驗談,並且直接納進課程設計中。有澤老師認為社大教學的兩個好處是:一、在成果展與春聯義寫(社區活動)中學員勢必要逼著自己跟其他的同學去合作,發展新舊學員彼此協調、回應社區需求的能力。二、強調過程重於以作品為指標的學習設計。這點將關在家中書寫與在大庭廣眾書寫的差異做出明顯的區隔:

我們(資深社員)就勸他們說,你們出來寫給別人看,寫春聯,寫卡片,你敢出來、敢動筆,不是說交出多漂亮的成績單,是你自己進步了,有的人會寫字,關在家裡,字寫得很好,作品也很好。出來,筆一拿起來手就開始抖,人家在看你就抖得更厲害,可是你如果肯在利用臨場去磨練你自己,你就是自己在進步,訓練自己的臨場,訓練自己的膽量,這個是另外一種沒辦法衡量的進步

柯有澤補充說明,這是帶的走的能力,紙筆怎麼考也經驗不到的學習。

2018年迎新春社區義寫,走入社區書寫「練膽也練心」

圖左:書法社社長楊聯福;圖右:書法班年紀最小的兩兄弟。

黃昱傑攝

擔任教師的轉變與轉化

嚴建忠老師接觸書法起源於小學一、二年級時,做小木作的父親每晚要求身為長子的他,每天磨半碗墨,寫到剩淺淺的幾公厘,再交待嚴老師一筆一筆的蘸盡墨汁,手把手地共度溫馨又嚴厲的父子書寫時光。柯有澤老師則是因為兒時在彰化看庄內好手寫書法,既喜歡又傾羨,進而在規劃退休生活時重拾筆墨。楊联福社長因為漢文課學會創作對聯,找人代書落款不過癮,從此踏入書法班。劉瓊穗助教與社長相似,因為學了水墨畫總找人代筆落款,來找回自己的親筆的「名字」。

社大學員踏入書法世界的原因萬千,但是投入助教或教師工作的理念卻很專一,就是「推廣書道文化」。然而整個教師群幾乎全都是素人起家,面對教學一定會遇到所謂的障礙。嚴建忠回顧第一次受委託去海明寺教書法課,他自己形容自己極為內向,連親戚面前都不好意思多說話,百般為難。結果當面對30多名學員講授兩個小時的課程,一份苦思的講稿就埋著頭只花一個小時就告罄,窘迫不已。教了二十多年才發覺教學是愈教愈慢,慢在觀念一再重複的功夫,一開始是教筆法,教到後來是教你放開筆法、無法為法:

不要一直要人寫什麼,會膩,佛教說八萬四千法門就是因人而異,教書也是,要看用什麼方法來度,寫不好第一個信心就沒了,書法程度都不一樣,同樣的人程度也都不一樣,一般都是個別,教他都是基本的功夫,大家臨帖,不可能超越創帖人,個性不同也不可能學那個個性,風格不同

訪問顏建忠老師時,背景就是佛堂,正好背對著他父親曹洞寺開山參本和尚(嚴江木)的座像,佛教的哲思影響嚴師深鉅,從佛教八萬四千法門體會到因人而異的教學,這樣的觀點也常見於有澤老師、聯福社長與助教群的經驗分享中。尤其是從有澤老師與聯福社長參與「小小社大教育行動」(2012-2015年)[4]的經驗反思更能窺見其中體會,當面對不能兇、不能罵、不能打的小朋友該怎麼辦?有澤老師回應:「就搏感情,就是整個年級的小朋友來磨你一個。」並且分享抗拒學習的阿彥經驗:

學生態度就是「我來了,不要強迫我學。」慢慢你會去摸清他們的個性,你有很長的時間可以跟他相處,……像那個阿彥(化名,小學三年級)……就是他要寫他寫得出來,但他就是不爽、不要寫。他有一次他的學弟,他來學,那時候我體會到一句話,我把我該教的東西當成祕密塞給他,他會很珍惜,因為我把撇劃跟捺劃跟他講:「你去教你的學弟。」他在教的過程他就學會了,他的目的本來是不學的,可是他要去教他的學弟,所以他把這一套東西學了然後去教……

「轉換語言」也是這段摸石過河的心得,把練習點橫豎的基本筆法當「暖身操」,將各種書體稱當作字的跑道、航道與車道。時時調整教學目標,最終將書法最大的核心──「靜心」放在一群三年級學童中一定要學會的事。在這段歷程分享中柯老師強調一定要「記錄」,特別紀錄整個班級一起參與、一起決定的事務,用帶社團累積的經驗來帶孩子:

我來上這個課我會先看一下上個禮拜發生什麼事,要注意什麼,這個一定要,因為你寫出來的東西是上個禮拜或上上個禮拜發生的事情,他們會知道說這個是他們共同約定的,有共同歷史的成績留下來的,是他們創出來的,他們就會去遵守,如果是你的規定,就不一定行得通。再說啦!法律那麼多,哪一條遵守?

放下權威姿態很需要對自己的脾氣下功夫,「肯改變自己」是經營班級與社團的第一步,當你的心思在想「我如何改變這個人」與「這個狀況我如何去突破」,事實上,就是一個打磨的過程,磨的過去就是成長,磨不過去就倒下[5]


從被老師關在門外的弟子,到自己走上講台。柯有澤回顧,這是一個打磨的過程,放下權威、了解眼前學員的需求和想法。

相伴走向何方?一條以人品傳人的未竟之路

從寫字裡學做人,書法書德很重要。是在訪談過程中屢屢從不同對象聽到的相同觀點,進一步追問下才得知,以嚴建忠老師為中心在每年元月底、六或七月以及十一月會有三次捐贈物資到育幼院的慈善活動。因為信仰緣故,自民國45年由嚴師祖母開始,該慈善活動不間斷地延續至今,已然超過一甲子,成員也從勸善會轉為廣大的書法學子[6]。究竟慈善活動對於一群關心書法文化的學員來說有什麼樣的連結與意義?

書法的好壞在內涵,不在字的好不好。不要以藝傳人,而是以人品傳人。我們寫書法一路過來是累積很多人生經驗才能表現在這,也不是這個字一定要寫得怎麼樣,而是無形中就會表現在字裡頭。

回到嚴師簡述蘇東坡的神品《寒食帖》談先是規矩後潦草大字、小字顯烏臺詩案的心境轉折,再舉《祭姪帖》談一字一捋一血淚,除了重歷史感與情感,其中更將人的境遇與堅持含入在賞析與教學中。嚴老師直指所謂以人品傳人,指的就是「字外功」:結合處事、思想、美學、為人的情感美學,於是字應該是表現自我與探索自我的方法,也是一條未竟的人生道路。所以「學無止盡」這句嚴師常掛在嘴邊的話,成了一輩子推廣書道的承諾。問起嚴建忠老師要帶著學員走向何方?「蓋棺論定」是老師的唯一答案,走在以人品傳人的書道上。

來新莊社大書法班的學員很幸福,春、秋課程都會有自己的作品展,在場看見自己的進步,也分享自己的學習感想。

黃昱傑 攝(2018)

墨緣書法社大事記 製表:張佑維

新莊社大書法班→墨緣書法社→緣旭書藝學會 結構圖(張佑維製)


[1] 柯有澤2006年起自願擔任起嚴建忠老師書法班助教,當時自己為學員付費買紙、筆張羅一切大小事務,就為了讓「學書法」這件事能持續在社大推廣。和最一開始與楊联福2002年創立墨緣書法社一樣,一學期就擔下6000元的社費,就為了撐起一個社群成為研習書法的平台,「再走十年,我希望喜歡寫字的都可以來新莊社大,是敢寫的……有機會就出去,不會綁你在這裡。」出走去擔任書法推廣教師成為有澤老師的辦學宗旨。


[2] 擔任助教的劉瓊穗、呂英麟就表示他們心中都有那麼一位特殊的助教,無論最初是來學水墨畫落款或沉澱靜心,都曾因為前一代助教而留下來持續學習,對他們來說這是特別的學習環境。「以前學長也是這樣教我們的,就這樣傳承」也成為他們接棒的起心動念。


[3] 楊联福社長與柯有澤對墨緣社的入社條件非常堅持,無論程度得先是楷隸書班學生,且具有擔任助教、服務策展意願的學員才能入社。考量到團隊向心力與教學品質,一律只收到23人就不再受理入社。相較於緣旭書會入會條件則較寬,受理各方願意推廣書法的書法同好,多於新莊社區大學辦理「書法精進會」交流書道。


[4] 「小小社大」的操作理念與內容:在社區小學舉辦「小小公民生活營」,嘗試從「兒童權利」的人權觀點引導思考,選擇「社會參與權」做為教案設計目標。並以合作小學地緣特性規劃實際現場走讀活動,把學習融入真實世界,突破學校與生活世界的界線。2.在社區學校開設社團課程,例如中港國小教育實驗方案和新莊高中多元選修課,由柯有澤、楊联福與社員共同擔任小小書法家課程指導師。


[5] 楊联福社長表示儘管社團透過共識決的方法處理社務,社團還是會出現不願付出只想學習的心態,這樣就不適合在社團,很考驗帶頭的智慧,要邊綁邊收,也要不斷鼓勵社員參加公共活動。無論是楊联福或柯有澤對於現在的社團發展,都認為還要再努力與經營。(2017.10月)


[6]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在106年秋季社團會議中,由我說明委員建議應組織新的公共性社團時,联福社長對於自己社團所做的事情不是「公共性」感到困惑。比對社大所謂的公共性行動所帶來的號召力,社長也提出自己的觀察:「嚴老師那個就比較有號召力,緣旭(書會)的志工也都有比較有號召力,社大來講,作公共事務,就沒人來做。要準備那些東西,都是老面孔,模式都一樣,沒有新的人永遠都是這樣。」顯然社團與工作團隊間對於的「公共」圖像存在一定落差。


受訪人:嚴建忠、柯有澤、楊联福、呂英麟、劉瓊穗

撰稿人:黃昱傑 新莊社區大學

大事紀:張佑維 新莊社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