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不快樂的所在,懸一盞理想的燈籠

解釋不快樂的所在,懸一盞理想的燈籠

課程講師 | 陳麟輝

新莊社大日語文系列課程講師

2015年課程觀與教師社群個案文本

一、請問:這是甚麼地方?

曾經有一部冷氣不足的公共汽車,載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其時,我的生活正處於低潮,很多難以處理的事糾纏在心裡,打了個結。我隨意搭上一部笨笨的車子,讓它帶著我在市區裡打轉,藉以消除我內心對這個世界的恨意。等到我不得不下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身在何處。

──這裡是哪裡?

我納悶。

烈日下,灰塵窒息了長長的馬路。太多的噪音與我對峙。我終於得詢問路人,否則難以從紛亂中脫身。

──請問,這是甚麼地方?

路人甲是個中年婦女,她未回答之前我卻先認出是我從前授課學校的一位同事,她可以算是我的屬下。這奇妙的重逢,竟成為我落腳社區大學的契機。由著她的介紹,我於是在某婦女機構主辦的研習課上教起日語會話來了。


那一年,島上發生了大地震。上課時,停電的黑暗會打斷課程的進行。大地會動,人心惶然。島上的人好像坐在一隻船上,隨著它漂浮顫動,忍受一種不安定的威脅。我以為我的工作不可能把我留在這個誤闖進來的所在,但是第二年有個叫「社區大學」的名字被叫出來了,而且具體的成立了。我竟然奇妙地在那之後的十幾年,以「日語講師」的身分,安定於當時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陌生的地方。

我記起來的是那個悶熱的午後,在一種「搭錯車」的紛亂中,我詢問自己也詢問路人:

──請問,這是甚麼地方?

二、「勉強」成長

──這裡是:新莊。

小時候聽老祖母說過,從我的舊名叫大嵙崁的故鄉,貨船是沿著河流蕩蕩地把山地裡生產的木材、樟腦運送到新莊,再外銷到別處去。後來水庫被蓋了起來,河裡沒水了,砂石業者連河床也給毀了容。

從絢爛到平淡,我的故鄉與新莊有相同的命運。

命運把我帶到新莊。初始,我教授的課擠了太多的學生,那是所謂「哈日」的最盛時期,我至今保存著當時學生的名冊,一個班上擠了七十個人。我非常沉醉在一種愉悅的、授課的氛圍裡。那是個剛有電腦,手機還不普遍的時代。生活的節奏多少還有些抒情的旋律,雖然島上意識形態的對立是存在著。

我喜歡一位教授寫作課程的講師,她是個小說家,課也教得精采;她指導的一個原住民的學生,還得了個大報的文學獎。我知道她也從事過社會運動,刻意迂迴問她,為甚麼沒成為所謂的政治人物甚麼的。

她笑而不答。

當然,我也知道有些人不是為了想成為甚麼人物才去做甚麼事的。

她後來辭了工作去寫她的小說去了。

我因為也寫一點小說,上課的時候也會引用一些文學家的句子做解釋。文學,是需要學習的。但不是熬夜去背單字的那種學習。過程不怕緩慢,品味漸次提昇。日本人把進修寫成「勉強」,意思就是要逼自己去學習。我班上有個男孩,是中文系的學生,高中時寫小說獲得台積電學生文學獎的首獎,當年的評審覺得那個作品精彩,可是受了某名家的影響太深。

「我把那篇小說給忘了,」他說:「我現在還在寫新的一篇。」

這就是了。我聽得出那男孩子的「成長」。

成長是痛苦的。

我這些年在社區大學,常聽到學員說,她(他)來上課就是在「學習成長」。講這種話的學員大多不年輕了,不年輕的人知道自己需要再成長,而且要學習如何成長,可見之前他(她)想必忽略了「成長」這件事。

我有本事告訴學生要如何成長嗎?

我自己是個「已經成長」了的人嗎?

我很迷惑。

但,我願意提出一個方法,那就是前面提過的:「勉強」。那就是進修。任何一門功課,絕對有讓人「成長」的效果。對生活的失望,我們趨近成熟;一日又一日的進修,促使我們成長。

「勉強」,是手段。而且得持續。

三、解釋不快樂的所在

持續的,我們每天接受最多的可能是有線電視疲勞的轟炸。我們自找的。按一下遙控器,我們心甘情願地讓那些名嘴、名人、明星、或者名不經傳的酒鬼、痴漢、宵小的言論與動作攻擊我們的思想版圖。我們似乎招架不住,也放棄招架了。

我們不快樂。

套《雙城記》冒頭的句子,我說:這是個並不貧窮的時代,這肯定也是個不快樂的時代。

我的學生R說,他很鬱卒。R是個初老的男子,據他自己說,這些年真是衰運連連。他養豬,流行口蹄疫;養雞,碰到禽流感。養女人,那個小三不愛他,只要R養她。因為恨,有一陣子他連自己都不想養了。

那你真幸運來上我的課—我試著勸他:我教你唱演歌、背假名。難,但是有趣。你也許可以遺忘一些事情。

他聽我的勸,上了一年的課。目前還在試著遺忘。

K也不快樂。他有二個兒子,從小管得嚴,立下許多規矩。偏偏二個兒子都喜歡犯規。他氣得頭都禿了,我後來才知道禿頭才是他不快樂的主要原因。

我跟他說,犯規的小孩不一定壞,拿我自己做例子。我唸書時軍訓常不及格,長江流經哪幾省我也記不起來。為甚麼我要背南京條約的內容?可是我也沒變成壞人啊。

K想想也對。從此改變對他二個兒子的看法。竟然發現兒子沒甚麼錯,是他自己的規矩訂得不好。他現在不那麼鬱卒了。

遺憾的是,他的頭髮並沒有長出來。

Y與S也抱怨不快樂。Y是沒錢,S是不知道怎麼花錢。

N更嚴重。她還懷疑自己已經是憂鬱症的病患了。

為甚麼不快樂呢?是欠缺了甚麼嗎?會不會是我們的思路太僵直了?是不是我們的心不夠自由?我們劃個自以為正確的圓圈,把自己囚禁在裡面;不是別人進不來,是自己出不去。

不想出去,也許是不敢。也或許,我們對圓圈外面的人視而不見?

社區大學的教育建構裡,是否有一條可以用來引導學習者如何走往「心象自由」的軸線?心自由,人自由。

社區大學應該可以是個解釋不快樂的所在。


四、理想燈籠

有八十二所社區大學,在島嶼各處與當地社區進行對話,共同努力。每個社大的目標與進程,應該是因著地域不同而有所差異。新莊社大一直都提供著討論的平台,給學員們傾吐不同的意見。核電的廢存、太陽花學運的議題,座談會時意見正正反反都有,非常精彩。

我個人的課堂上,討論比較多的是日本文藝方面的題目。曾經用了近二年的時間,解析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在「公民論壇」的講座上也放演了著名的「東京物語」。簡單的故事,卻感動了許多人。

有個男孩看完之後,眼中泛淚。

「你感覺很悲傷嗎?」我問。

「不是,」他回答:「我是感受到藝術的力量。」

我也被他的回答感動了。因為他懂得我課堂上的講解。

還有一個中年女子說,她看完之後覺得很幸福。

這就對了。因著「幸福」這兩個字,當晚的課我就要求學員們用日語以各自的感受給「幸福」下定義。

幸福就是身體健康—這是銀髮族的標準答案。

年輕的OL說:賺很多錢才是幸福。

幸福就是和心愛的人,在春天的午後一起喝杯咖啡—我懷疑提供這個答案的人還在讀瓊瑤的小說。

一個簡單的詞彙,竟有許多不同的答案。

有一些人誤以為,社區大學是屬於所謂銀髮族的園地。不是的。在我日語課的班上,學員有獅子會的許多成員、長庚醫院的眼科醫生、教壓花、插花的老師、駕駛推土機的勞工朋友、報紙版面的插畫家、設計電腦遊戲的工程師……等等。她(他)們與我不同的專長,豐富了我相當貧瘠的人生經驗。

我真的感謝他(她)們。

陳麟輝老師的課堂,是生命故事的交會,是點亮舞台聚光燈閃閃發亮的教室,偶有充滿歡笑和引吭高歌的聲音傳出。

她(他)們不時地對我說,我的課給了他(她)們很多的快樂。其實是她(他)們給我的。

新莊社大這二年來積極地從事「守護老街」的行動,恰巧我的出生地也以老街聞名,這真是奇妙的因緣。

古城,老街。我又想念起我那故鄉小鎮了。

時代往前走。舊名大嵙崁的故鄉已經不存在了,古蹟變新樓,今日新莊的風景會不會也有消失的一天?

在新、舊之間尋找平衡點,確實是個重要的課題。

島上生活是有些艱苦,我們因此懸起了燈籠,企圖走向成人之美的生態村。路程會是漫長的,可是人應該懷抱著理想。所謂理想,一般的解釋就是不容易達成的、美好的願望。

懸起理想的燈籠,那麼就把它點亮起來吧。


本文收錄於《家村寫真.寫意青春: 新莊社大二十文集》,2020。 2022年刊載於新莊社區大學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