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演他們的真實,到即興我的真實

從演他們的真實,到即興我的真實

課程講師 | 林晏瑜

矮樹瑜伽創辦人,勇氣即興劇場合作演員、新莊社大瑜珈講師

踏出台灣藝術大學——戲劇與劇場應用學系的大門時,我不確定畢業後的自己能不能做一個好演員,有沒有能力在表演藝術這行業界混。當時我來不及徬徨,就被父親拎去某間國中應徵,考上了表演藝術代理老師的一份職缺。於是,我就在義務教育任教了一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

這個正職工作來得很是時候,除了讓我過過穩定的生活,以及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外,時間與心力上我也仍有餘裕,能同時摸索、做做其他劇場工作;我還是很喜歡表演。

在沒有教課的周間下午我會提早離開,去「勇氣即興劇場」參加「即興劇演員訓練」;周間晚上我可以接案,參與舞台劇的排練;周末,能以演員的身分參與劇場演出;寒暑假,我與大學時代的戲劇治療老師:張志豪與他的團隊,一起到台灣各地,帶領不同的戲劇治療團體。

正值體力旺盛、又滿是好奇心的20歲之初,我全然開放地投入各種工作,一邊在體制內(國民中學),一邊在體制外(自傳劇團體、社區大學)從事教育工作。嘗試一陣子後,我立刻清楚我喜歡的,是更自由、更自發的學習環境。於是,隔年我就離開了義務教育的教學工作,忙碌的志豪老師,也就順勢把新莊社大的一個課程,完全託付給我及團隊裡幾個夥伴共同帶領。那堂課,名叫《自傳劇》,自此,整整十年,即便生活非常忙碌,我都不曾真的斷掉過在新莊社區大學的教學工作。

2018年新莊社區大學邀請林晏瑜老師擔任新莊高中多元選修課講師,分享自己的探索之旅。

我很喜歡社區大學那種:「你不知道開學那天會有誰來上課」的驚喜感。你有可能遇見各種人,不同年紀、不同背景、不同職業。即使學員組成多元,在這裡,卻總能建立單純美好的師生關係。學生們很尊重老師的課程設計,很有學習熱忱(「體驗周」的設計,也立下了功勞;學生如果覺得這門課不適合自己,能在體驗過後,直接無痛離開)。身為老師,能教自己認同的知識,我感到很快樂,一個自由又自發的環境,正是我要的。社大也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門檻的學習機構,學費親民,不限年齡、不限學歷。以上種種,讓老師和學生都感到如魚得水。

我在新莊社大開設《自傳劇》課程總共 二年半的時間。每一期,志豪老師總會讓輔大心理系、台藝大戲劇系裡,有意願參與課堂實習的學生們一起加入,成為助教群。當中有許多位助教與學員,我們後來成了像家人一樣的朋友,至今仍保持聯絡、互相關心,這是當初接受這個工作時,我想像不到的珍貴禮物。《自傳劇》課程中製作並演出的,是學員們的真實故事,在十八周的課程裡,我們透過提問、對話、戲劇遊戲、創造性藝術活動,一起協助彼此整理生命,並排練成一齣齣學員的自傳劇,完成一場場對他們而言極具意義的公開演出。

那時的我,常懷疑自己:「怎麼有能力帶領這些學員?」當一個個有重量的生命故事從學員的嘴裡被分享出來時,我常陷入無法回應的窘境;我沒有同樣重量的生命故事可以回饋給他。

我常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平凡,歷練太淺薄。然而,那時的自傳劇學員,卻時時讓身為講師的我,感到被深度支持。因他們的願意袒露、他們的信任、他們的單純表達,和不期待我會回應些什麼,種種無條件的賦予,讓我也漸漸地開始相信:「原來我可以。」

一邊帶領《自傳劇》課程,我也一邊擔任舞台劇演員。我自然而然地,把他人的故事當成香料,加進我這有如「一碗白飯」的演員職涯裡。我的表演,被這些美麗的人們,豐富了。

人們因悲傷而哭,因快樂而笑,因挫折而生氣,因遺憾而武裝。聽故事時,一時半刻裡也很難了解背後真正的原因。但好在,《自傳劇》課程的長度,讓我能陪伴他們慢慢表達。那過程,彷彿是把一部武打片,用慢速撥放。我這名觀察者,得以一窺動中有情、招招入骨的瞬間。也見識到人們常說的「戲如人生」,因真實生活中,無處不存在充滿戲劇張力的時刻。帶領時極具挑戰,但同時也學習最多的部分,是真實扮演眼前的學員,或他的重要關係人。我得用我全部的感官去聆聽這個說故事的人,才不至在扮演時,因過分表現或偏離事實,而辜負了他寶貴的生命場景。

聆聽與同理,是《自傳劇》課程帶領的兩大要件。學員故事背後的心理軌跡,才能有效的透過戲劇,被表達,被釋放,或難能可貴的被昇華,甚至帶給有相似經驗的觀眾們復原的力量。

人跟人之間奇妙的連結,巧妙的距離,該如何敏銳進退,我也透過帶領而學習到了。什麼時候需以語言同理他,或回應自己的真實故事?什麼時候又無須語言,只要一個理解的表情,或遞出一張衛生紙就好?

2014年我帶領的《自傳劇》課程,加入了「小小社大」的計畫。這個特別企劃的學員組成,是國小三、五年級的兒童們。由兒童們自願選擇想要參加的課程,每周三個小時混班進行,為期一學年的活動。即使新莊社區大學是所成人的學校,他們還是持續深耕、希望將自由自發的學習環境,推廣給更小的孩子。

現在想想,連我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分別只有八至十年人生經驗的兒童,要如何引發他們「分享、整理自己的生命故事」,甚至還要他們「製作成公演」呢?設計這種課程給兒童,有點惡搞自己了吧?然而,事實是,兒童也與成人一樣,每一刻都在經歷生命。透過引導,兒童相較於大人,反而更能即時無礙地說出當下所經歷到的事實與感受。因此,面對兒童,我用了更多劇場遊戲、藝術性表達、即興劇的方式來帶領他們。少用、甚至不用提問與對話。玩、扮演、創作,讓兒童即時表達:「當下每一刻的生命故事」。

期末,讓兒童發表在這一期課程裡,玩過最好玩的遊戲。可能是自己發明的,也可能是老師帶領的。他們與自己的小組夥伴,一起製作遊戲所需的道具,溝通與討論遊戲如何呈現,要怎麼帶領別人玩。事前製作邀請函,慎重邀請他們的好朋友,在發表會的那天來班上玩。還記得那次演出,主題是「鬼屋」,成人與小孩都玩得很盡興!

帶領兒童並非我的專長,每次的課程,我都需要高度的體力、彈性、從失敗中不斷站起來的意志力。隨時準備好被改變原來的計畫,因為兒童們永遠有比你更持久的體力、更棒的點子、更讚的玩法!「老師的遊戲我們玩膩了,我們要來玩自己的!」就這樣,我扎扎實實地陪他們玩了一年,從中觀察到這些兒童的團體心流,替他們促成了一場期末的發表會:「呈現我們最愛的遊戲,由我們來帶領你玩!」「這一年,不是老師塞給了我們什麼。老師只是幫我們把玩過最棒、最好玩的遊戲,整理好,讓我們跟你分享!」

就像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有結局一樣,我帶領的《自傳劇》課程,也在2014年春季班結業時,畫下句點。當時我已兩度旅行印度回來,生命中出現很清晰的目標。我決定完全投入我最愛的即興劇及瑜伽。

設計師星儀,以晏瑜的圖文為靈感設計出的其中一個 LOGO。

矮樹瑜伽 Yoga Planter LOGO 的完成品。

AAEE 體驗教育年會上,晏瑜為《矮樹瑜伽 Yoga Planter》畫下的圖。

即使如此,人生沒有白走的路。2018年底,「勇氣即興劇場」開始企劃、製作即興劇經典劇目:《Life is Improve有一種戲劇叫人生》;這是現場訪問一位來賓,同時用他的生命故事為靈感即興創作的一種即興舞台自傳。事隔多年,我又再度有機會扮演真實出現在我眼前的新朋友,或他的重要關係人,用戲劇的手法呈現人們的生命故事。這是一場即興劇,在演出當天,劇組才第一次見到這位觀眾,並在舞台上僅用一百分鐘,邊演邊認識他的人生。這次,可不再是當年的《自傳劇》,那很有餘裕的十八周了!

因著這個製作,我意外地發現,《自傳劇》的帶領經驗讓我有足夠的敏感度、同理心、勇氣、藝術的眼睛、彈性、耐性、不斷從失敗當中站起來的意志,得以向每位來到劇場的新朋友與他的生命故事Say Yes!這些種種,都是當時被志豪老師託付的那個社會新鮮人……戰戰兢兢的、覺得自己人生如白飯般單調無奇的、沒自信的林晏瑜,絕對沒料想到會獲得的禮物!

現在,透過書寫,我向你分享我的生命故事。人們的故事滋養我非常多,這一輩子都不會改變。而我很高興現在的自己,終於有了些歷練,能把我的生命故事分享出來,有機會做為你的香料了。十年後的現在,我已不再是《自傳劇》的林晏瑜,而是《矮樹瑜伽的練習課》的林晏瑜。

創立「矮樹瑜伽」這個瑜伽品牌時,我經歷了生命一個很重要的「轉折」,當時我很確定,生命中多條涓涓細流該要「匯聚」了。我喜歡「瑜伽」,也有能力帶領瑜伽課;我發現「沒有劇本的即興劇」,能讓我更自在的投入演員這門專業。我漸漸告別了不是瑜伽、不是即興劇的工作,專注在我最想做的工作上。然後有一天,「靈感」就不請自來,跳進我的腦袋了。在AAEE體驗教育年會的一個繪畫工作坊裡,我們正在紙上畫著「未來一年想做的事」,當時我不假思索的振筆疾書!畫下揹著瑜伽墊走路的自己,寫下我在旅行中認識的,一位植樹朋友的工作,組成「Yoga Planter」這幾個英文單字。

「矮樹瑜伽Yoga Planter」的誕生,是後來幾個月的事情了。當時還在跑單幫的我,在大台北、新北市,揹著瑜伽墊到處教課。我不斷出入高樓大廈、穿梭在車水馬龍中,相較於在印度練瑜伽時,那裡好山好水,有著被大自然環抱的舒適自然環境!這兩者,真是相差甚遠啊。我領悟到,在水泥城市裡,若你有一絲對大自然的嚮往,除了去旅行一途,唯一的辦法就是得創造自己內在的綠意,做個喜愛原貌的人。我們,就像在高大建物間,輕鬆走動的「矮樹」,練習瑜伽,就是一趟踏上喜愛內在真實樣貌的「有氧」之旅!

有了這些點子後,2014年生命又帶我遇見了一位才華洋溢的設計師吳星儀。她為我結合了我的第一幅畫,和中英名字的靈感,創造了一個富有禪意、簡單又可愛的半人半樹Logo。「矮樹瑜伽Yoga Planter」至此,才正式開張。

人們說:「十年磨一劍。」十年來,我雖然做著不同的工作,到現在也仍然不止只專注在一個專業上。但,那是因為我真心相信,瑜伽與即興,是有共通點的。它們的目標,都是引導人們去喜愛自己的原貌、活出當下每一刻的自己!落筆的此刻,我慶幸自己依舊待在劇場,那個曾不大確定自己能不能勝任的行業。我依舊從事著表演藝術工作,對自己擁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並快樂的做著即興劇演員與教練的工作,感到自豪。在多元盛放的瑜伽教學系統裡,我練習並持續帶領著,以脊椎正位為本的「原點正位瑜伽Critical Alignment Yoga」。直至現在,我都仍舊相信:

這世界,沒有不夠好的人,只有不夠認識自己原貌的人;這世界,沒有太平凡的生命,只有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別的生命;這世界,沒有沒創意的成人與兒童,只有不敢表達真實想法的人!

當時調皮搗蛋的這位小夥伴,現已經是個國、高中生了(2019年)。常來即興舞台看戲的她,曾致訊到勇氣即興官網,表達對「在表演藝術課本上,看到小小社大的老師所屬的劇團被刊登,而感到驕傲。」

本文收錄於《家村寫真.寫意青春: 新莊社大二十文集》,2020。 2022年刊載於新莊社區大學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