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浪

專欄

雨網

文/李浪(作家、新莊社區大學日文講師)


因為下雨,我想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我是不喜歡雨天的,然而我的整個童年彷彿被罩在一個濕濕,冷冷的雨網裡。當然,這只是記憶中的幻象。從幻象中掙扎出來並不容易,因為它就像陰魂不散的女鬼,活在我的思想背景裡。

童年的大嵙崁小鎮,整天罩在雨霧裡。那些不得晴的日子,對於幼小的我並不討厭;我還蠻喜歡在小學校的操場玩躲避球,淋了一身濕回家,也不怕被罵。反正是雨天嘛,哪個鄉下孩子會是乾淨整齊的。

那天因著雨勢稍大,學校不準玩球,我們小孩子都各自訕訕地回家去。心理不暢快,我就故意脫了鞋子在路上踩水漥子,噗哧、噗哧的濺水聲聽起來好玩。眼睛盯著路面看,有時候可以撿到一些好東西,眷村的章小杭曾經撿到五毛錢,跑去買了一個日本的橡皮擦。

我搜著路面,沒發現甚麼有趣的。終於,視線掃到一支紅色的小皮球,女孩子才會玩的。皮球躺在路旁的草地上,淋著雨像朵俗豔、骯髒的花。我不想撿它,但還是撿了。這玩意兒,正好可以逗逗家裡的小妹。

五個哥哥在我上頭,因此小妹妹最得寵。她那時候還不到二歲。我說不出到底是喜歡她,還是不喜歡她。塞個皮球她也不會玩吧。逗她也好。

拿著皮球回到家,老房子永遠是大而暗,那個雨天的午後更是黑黮黮的濕冷。奇異的安靜。

我踏進母親的房間。以為她不在,卻看見她坐在大眠床旁的空地的小板凳上。母親的頭低得幾乎垂到地板上。她前方的地上,碎花小棉被舖在那兒,四個角嚴嚴地覆著一個小山似的、微凸的甚麼。在那雨天午後的臥室裡,那地上豔色的小棉被山,讓我發寒地顫了一下。

____阿母,是怎麼了?

我低聲問。

母親緩緩抬起頭,她望著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個透明体,而她凝視的是很遼遠的地方。然後,又緩緩的垂下頭去。

我正想再問一次:怎麼回事?突然,隔壁房間傳來老祖母拔尖的嗓音,吟唱似的泣聲叫道:

——好好的就走了…才二歲不到阿呵…

老祖母是坐在她房間的門坎上,一邊捶著地一邊慟泣,不斷重複簡單的幾句話,是一種拉長的、嗩吶似單調的哭聲。

─那麼小小的,也要把她帶走嗎?…

因著淋過雨,我濕的身體瞬間有著瑟瑟的寒。大概我是明白了。前些日子老是聽到大人們,竊竊地在傳著耳語。

─沒有特效藥的,小兒麻痺這種病呵。

─要是沒走掉,將來一輩子不是要依靠拐杖了? …

我走過祖母的房間,穿過陰陰的走道,停在廊下。老房子長長的,兩進大廳之間有個不算小的中庭。天井靠邊還有一口水井。

雨持續在下。我看見我父親立在走道盡頭的屋簷下,望著天井像是發了呆,又透著一股兇氣。他一直、一直盯著落雨的天井。

不知道為甚麼,我突然感覺躁悶,好像要吶喊幾聲才會舒服。我看著父親,叫道:

─甚麼事?!

沒回應。我又更大著聲音:

─到底甚麼事啦?!

我父親轉過頭,突然朝我衝過來,非常用力地摔了我一記耳光。

─笨!

他吼。然後,就轉身走了。

老祖母的哭調又傳了過來。那記耳光摑得重,臉頰熱麻麻的。肯定是憤怒到了極點,要不然父親不會這樣。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麼生氣。那怒氣的緣由,我不了解但後來又好像明白了。那一刻我凝望著天井的雨,它猛地兇起來,幾乎是帶著恨意的從天而降,擊打著我家天井的水泥地。呵呵,好大的雨勢。天井裡那口水井,像一隻朝天的小嘴巴,就這麼張著、張著承受一陣又一陣的兇雨。

那一年,我家小妹妹才只二歲。我是小學二年級。我知道生命的故事會有著讓人不愉快、難了解、還會激起強烈的恨意的這些過程,便是從那個雨天的下午開始的。

父親的那記耳光,驟然之間打掉了我傻呼呼的童年。彷彿,也打醒了一些什麼。

我真不願意去思考那些什麼,究意是什麼?也許,根本不須要探究。

故事先說到這裡。雨啊,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