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莊 泰山 城市斷片失憶症

新莊 泰山 城市斷片失憶症

黃昱傑

新莊社大工作者/新莊人

國小時我揹著書包趴在天橋欄杆下眺,目光停駐在幾乎停滯流動的水溝裡頭,先發現烏龜攀在沉積物上,夕照把烏龜照得橘亮,襯著兩旁被劃開的紫褐色的水紋,這幾乎天天會換色的水溝,染成我對河川的印象。二十年後,光景依舊,鷺鷥佇立在河洲上,待在不可置信的囚島。

❖印象中在2001年納莉風災後築起約將近兩尺多高的提岸,只有汙水淙淙聲響與味道提醒你正在路過一條河。

爸,知不知道三十年前來新莊時,潭底溝臭不臭?

潭底溝在哪?」回得俐落乾脆。

我住在新莊潭底溝旁,天天跨過它上學。小時候都戲稱那叫做「黑龍江」(殊不知那是一片好山水),沒有人說過它原來的名字。水溝色彩斑斕,千變萬化。一直以來認為城市裡水溝就是有股濃濃的惡臭,始終連結不到課本裡河川的模樣。原以為河川專屬山林野間,都市裡只有水溝與大排,像是汙水管線一樣,不需要名字。但無論它源自何處,可能是樹林甚早發跡的潭底庄,不遠處有清代文人籌集的聖蹟亭、戰後的豐林礦場,從樹林流入塔寮坑溪,經塭仔圳後再匯入大漢溪,沒有名字的潭底溝,始終流不進地方中小學的大江大海。沒有名字、沒有記憶,半甲子的汙穢惡血,抹消一個世代的記憶,註定了城市人對河川想像力走向貧乏。

讓名字承載記憶,成為地方的咒語吧!

「Ikosan」— 對阿美族重安部落來說是指負氣掉頭離開的地方,地名承載一段憤怒的記憶:部落歷祝融之災剛尋覓到一處新沃土,正滿懷希望與喜悅逐漸復甦時,卻馬上被日本政府強迫遷併他方部落,無奈與憤懣就在名字裡頭。「記憶」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有名字就連記憶也無處著床,靜靜地沒入邊陲,淪為刀俎魚肉或是鄰避設施的座落處。回到新莊的實際案例,1970年前位在新莊大嵙崁溪(大漢溪)沿岸的瓊仔林聚落不少田地落在對岸板橋,務農就是徒步涉過一片白砂與蛤蜊灘,1970─1980年砂石場進駐,用加壓水注攪動砂石,一車車輸送往新興社區,再換來一車車垃圾填埋,直到1992年引爆大漢溪垃圾大戰,砂石業已經離去,但換來如重巒堆疊的垃圾山,失去河運的大嵙崁溪,漸漸成為地方劃界、產業的邊陲地帶。於是1970年後帶著台北夢的經濟移民,面對曾經促成北台街庄的重要水系的記憶是漆黑一片,想像力也只好從運輸物產,變成淪為堆放垃圾的掩埋場,目睹那淹腳目的不只是新台幣,整個民生汙水、豬糞、染整汙水、電鍍、汞汙泥、重油油汙亦注入母親的臍帶之河,漫出來餵養出我們這一世代的新‧新莊人。

在2018年第四屆新莊百年願景散步節這天,其中一條「遊山腳的水──一路𨑨迌上學趣」將近一百人,化身為11歲的「小惠」,尋著像是繪本書的手冊走著她的放學路線,從泰山國小沿著學校圍牆環繞的舊圳道,帶著美寧娃娃,一路往山下找尋大窠溪公主的記憶。這是一段從國小、國中,直到進入職場工作,初為人母都在新莊、泰山生活的真實記憶,也是目睹後村圳草埤、大窠溪圳道、貴子坑溪水文變遷的河川哀歌。這故事的其中一站讓小惠站在自家的車床、銑床廠外,手持麥克風說起原來兒時荷花田被地主填埋、興建鐵皮屋的事,同一時間,她的先生正在充滿切削液與金屬氣味的廠房內,生澀地介紹沖床和銑床的差異。「人生第一次對大眾說自己與地方的故事」,這是散步節擔任地方故事人的共同經驗,但拿起麥克風說起地方願景,這是小惠年年面對新北市都委會委員後數不清的第「N+1」次,「要有活水,能散步,能做跟水有關活動的地方」她期待還能重現以前還能釣青蛙的環境,儘管這一段放學路的棉被店、泰山旅社、舊圳道、埤塘都已經消逝。但是成為有故事、有記憶的地方,就開始出現血肉,讓一百位小惠寫下一百個祈願,流進貴子坑溪,注入一股新活水、新願景。「新莊百年願景散步節」就是一段讓名字承載記憶,走出窗外、打開五感,用雙腳為新莊、泰山開啟一場城市健檢。


(節錄)2018年新莊百年願景散步節活動中,寫給貴子坑溪祝福的希望小卡

以記憶開出城市的活水處方─城市願景論壇

以前我外公剛好是外省人,來台灣有個退撫金,花一萬塊就在那邊(明志路與民生路一帶)生活……那時候草埤已經沒有了,貴子大排就是長滿草的水溝,旁邊就是鴨母寮。那時候還沒整治,但是長了很多草,看不太清楚水路怎麼走,就是看到一小段小小的楓江路那條河,算是灌溉渠道吧。再過去就像下田心,是比較完整的農業區。結婚後搬到運動公園,後來因為先生做機械加工,本來在化成路,化成路工廠三十坪太小。七十八年,八十幾年都流行CNC加工,我們塞不進去,那時鐵皮屋比較盛行,就覺得不用擔心吵到住家…那時候只有蓋兩棟鐵皮屋,不是種筊白筍,在民國86年左右泰山都還是種蓮藕…

如果說新莊百年願景散步節是一場城市健檢,城市願景論壇則像是新莊‧泰山的診斷工作坊。上面的分享內容來自2018年城市願景論壇一位塭仔圳業主,她提到的長滿草的「草埤」是另一位更年長的大哥兒時戲水的冒險之地、三角仔一帶住民認為會起霧的迷離之境,曾經在地的人都目睹過萬隻鴨畜養在這後村圳水利地上。社大邀集了貴子坑溪沿岸住民、關心水文整治的夥伴,提出分別從過去的水文環境、污染的轉捩點、從河溪延伸至周邊街廓的既存問題,一一指認「貴子坑溪的美麗與哀愁」。

一條貴子坑溪,對於60、70、80年代的人記憶完全不同,一條河流的變化也可能是工作路途上的片刻風景,「變化甚鉅」,是活動參與人的共同認知,但要指認出污染與地貌變遷的轉捩點與事件,卻是一場超級艱難的任務。因為整個超過五公頃大的草埤被填埋以及河川被汙染,從來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時時刻刻的累積。這條河備受矚目,恰好就夾在完成開發逾十五年的「十八甲重劃區」以及新北市最大整體開發案「新莊‧泰山塭仔圳重劃案」之間,十八甲新建成區住戶深受汙臭影響的生活,也連年透過議員、媒體報導不斷向政府發出喊聲。2018年議員選舉,歸納成如下三種方案:

1. 「加蓋,不聞臭、不見汙水」

2. 「加速接管、清淤整治」

3. 「比對中港大排建立親水廊道」

看著上面三項方案,哪一個接近你心目中的理想「處方」?回頭看看社區大學與在地居民從望聞問切探出什麼貴子坑溪的病兆?從目睹污染:養鴨業、養豬場糞便、民眾垃圾、廢土傾倒、民生與工廠汙水排入。怎麼修的更好、更完善?看看以下由參與成員提出因應民生、工業廢水汙染下的新願景:

埤圳連結、記憶復興,山與河連結成可散步親水的城市空間

• 貴子坑溪藍帶、水樣城市意象塑造

• 泰山背能親山望水,可連結新莊城區

• 滯洪規劃

• 溼地淨化水重新匯流

田園城市願景(可食地景)

工程規劃與交通作為

• 部分加蓋、疏通交通動脈,改善泰山交通

• 分段整治(依照地景、紋理、脈絡施工)

• 公園下增設地下停車場

• 興建收費停車場(增加建設財源)或興建立體停車場解決停車問題

• 重劃區內要求10%公共綠地、設施

• 大腹地建置萬坪公園

比對前述的清淤整治、加蓋與親水廊道,世居住民與新興住民更顯得在意從近五十年來的發展變遷,重新看到一條河與生活的關係。這場論壇的主持,更是由泰山的青年,透過都市計畫專業重新回鄉投入的運動。土地的記憶,本身就帶有召喚城市白血球的能力。

逝者如斯,貴子坑溪的水因流量與坡度過緩,惡臭使得時間流逝的特別艱難。重劃在即,也考驗建商的妙筆如何生出水岸第一排的香花。水利局於2019年提出《貴仔坑溪水環境改善計畫》向經濟部前瞻基礎建設爭取經費,以興建子母溝擴大流量速度作為第一期工程。第一期工程掙脫不開水泥化的整治老路,中長期的願景可能實現連結山河塑造新的地方感嗎?

社大的世代合創

新莊與泰山面臨的問題幾乎是整個島嶼城市化的縮影,而新莊社區大學裡不同世代的老師與學員,正在面對這種無以名狀的變遷。青銀合創落在社大這行動教室裡,記錄這些斷片的記憶,反而不是探討傳承的問題,而是在面對社會變遷時,透過記憶釐清一條適於土地的發展路徑,讓不同年齡的人共創、共居可以友善彼此、友善土地的路徑。

這是我們的行動教室,路上如果教育能像說書一樣,把我們面臨的問題說成像是某種魔王出世,每個人成長歷程就會像是一趟坎伯所謂的《英雄的旅程》,直接面對召喚,在一連串摸索、探詢和啟蒙中,擊敗魔王帶著獎賞回到日常。最後,終於理解沒有魔王,沒有非黑即白的世界,只有一個歷經隔離、試煉與奮鬥後,還願不願意將獎賞分享給俗世,是這樣一個從個我走向共生的歷程。

下一次,邀請你前來一起散步,細細觀察城市的呼吸,分享你的城市願景。

水車寮野溪 2020 3月,筆者拍攝

三条小橋 河也能是歷史現場 2019 12月,筆者拍攝

鴨川支流2019 12月,筆者拍攝

本文收錄於《家村寫真.寫意青春: 新莊社大二十文集》,2020。 2022年刊載於新莊社區大學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