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之路

微光之路

葉冠筠

前新莊社大工作者

現世

翻開黃武雄老師過去寫過的〈倡議社區大學的初衷2008/1/10〉短文中,提到社大成立之初源於以下幾個面向「發展社會力與深化民主」、「人跟自然的關係」、「文明的永續發展」、「知識的解放」、「面對真實的人生」…等等,其中提到「文明與自然的衝突」面向,人為了求取生活資源,進行開發、掠奪自然資源造成不可逆的破壞,各樣世界性的議題在台灣也一樣沒少,其中幾樣則面臨迫切的毀滅性破壞(水資源的憂慮、河川整治造成的野溪破壞、氣候變遷所延伸的城市熱島效應…等),台灣平均對於生態環境保護的思維上是有進步的,但進步的速度遠不及於破壞的速度,人們在習慣揮霍自然的生活狀態及便利型的消費模式下已經不習慣自己動手做一些事情,文明與科技餵養了我們的心靈與欲求,但我們卻不再敏感於開創自己的生活模式,而是接受現世五花八門所給予的各種速成「套餐」。

離家那幾年

美術系畢業後,我開始探索各式媒材在創作上的可能性,過往執著於想藉由作品的創造去述說自己看待世界的觀點,可是從小在台北市蛋黃區長大的我,一雙眼裡看到的不外是都市的淡漠,也因個性乖僻總是獨身一人並不習慣與太多人接觸,某天晚上打工結束回家的路上,我靜靜的坐在離家很近的公園裡待了將近一個小時,我什麼都沒有想只是看著車子與人從我眼前不斷經過,我才突然明白原來我談論的不是關於這個世界的什麼,而是一個人在都市內發自內心不懂為什麼自己存在於世界上的困惑。

後來我便不再畫畫也不嘗試創作,我開始去做些我認為有趣的工作,嘗試尋找一點點意義,在花店製作商業花禮、參與空間布置,也曾在農場過著成天得一大早燒著柴火把臉弄得黑漆漆的烤麵包,下午放黑山羊出去吃草這樣與自然、小孩、動物為伍的日子。不久後,我便加入環保團體協助淨灘與解說,及近幾年參與各式活動的經歷…等。其中花店的工作對一個美術系畢業的學生來說,算是既浪漫又夢幻的一份好工作,周末時刻店內客人特別多,隨著情人節、母親節、畢業季等節日的到來訂單更以倍數成長,每天處理好的上等花材,我們得從紙箱內拿出,清洗梗部、有刺除刺、處理葉片受損的地方後,才放入玻璃瓶內裝水,成為架上要價不斐的「精美花材」。

有次輪班幫忙處理給業主的週花,每間隔兩週我們就去替換已經有枯萎狀的花材,日復一日經歷了一季又一季,我開始數不清究竟換過了多少盆花,每天提著一大袋的垃圾袋裡裝著滿滿的花葉與梗,有時我會撿起一些花葉,但怎麼撿都撿不完,隨著商業化被創造出的節日,成為每個花藝品牌必備的年度行事曆註記,母親節沒有買康乃馨好像變成一件弔詭的事,情人節沒有送女朋友花好像不夠浪漫,更多的只有不斷被刺激的渴望與想像,及堆疊如山的垃圾袋,我們不再習慣也不去思考這些花從哪裡來、我為什麼選擇這個花、以及我到底為什麼要送花,它彷彿是在都市日常內被設定好在某些時刻觸發的儀式。

有陣子我在醫院工作,買花的客人告訴我,他們不希望買到太快枯萎的花,或是乾脆不買鮮花改買乾燥花,因為病人及家屬看到枯萎的花,會影響觀感也有後續處理的困擾,但有哪個花是不會枯萎的呢?我們希望享受花朵綻放的美麗,又不想接受自然的定律。某天我去了安寧病房送花給一位年輕的女孩,年紀與我當時差不多大,從我掀開簾子的地方進去她正背對著我蜷曲在病床上,我緩緩地靠近床頭的櫃子把盆花放在上面,輕聲跟她說:「妳的朋友委託我們插了一盆花給妳」一般來說我們送完花的當下就應該要直接離開,她轉過身來,用奮力想打起精神卻還是顯得虛弱的語氣問了我:「什麼花?」花材很簡單只有陪襯的茉莉葉、向日葵與白玫瑰,一般送到病房的花忌諱用白色,向日葵加上玫瑰也是個奇怪的組合,但當時那群朋友其中一位女生告訴我,要送的對象喜歡白色的花還有向日葵,我回答女孩:「是向日葵、白玫瑰、茉莉葉」。

在花語裡通常向日葵、玫瑰代表的意思是愛情跟純潔等,但我不喜歡這種商業形容詞,顯得生硬與不合時宜,我便描述了玫瑰生長的環境及栽種的人如何細心養護這些長刺卻細膩的花,還有向日葵如何隨著光源轉動,雖然這些回到知識面不過是植物生長素的作用所引起的反應而產生的向光性,但我跟她說病房內的陽光也是在午間的哪些時候從窗戶灑落,如果她覺得累了就躺在床上好好跟太陽說說話。離開時我看了一下房號,並且跟她說會再找時間來看看她,隔沒幾天有位媽媽拿了盆子來,說已經用不到了,怕留著浪費所以還給我們。病房空了,那個女孩畫了一張她躺在病床上,頭上長了向日葵的簡單插畫,旁邊寫著第一次覺得陽光照著的時候身體暖暖的,女孩的媽媽拿給我後,只跟我說了謝謝就靜靜地離開了,隔沒多久我就離職了。

後來我加入環保團體並投入農場的工作,設計體驗活動、帶領園區的生態導覽介紹、飼養吃不飽的黑山羊、製作窯烤麵包等…,帶著不同年齡的孩子攀岩、走繩索橋、爬用繩結編成的巨大蜘蛛網、在日落時看著黑冠麻鷺在園區內覓食跟蚯蚓拉扯,尤其是天黑前我喜歡坐在一片草地上,看著園區的阿姨趴在地上幫忙整理草皮拔草,那段靜謐的日子我確實很快樂,我可以隻身一人,帶著一個背包的衣物與物品,就在鄉野間待著過生活,我也以為這是我所期待的。

❖草皮是需要維護的,它絕不是你鋪上後就乖乖只停留在10公分的高度

一日有晨露的早晨,我一如往常的升起柴火,用手感受溫度,看著木柴燃燒的火花默算時間,我已數不清在農場的日子經過了幾天,只感受到太陽與月亮的光影交替變化,日期與日子在我離開都市後不過是數字,我曾經好奇燃燒木頭不會對空氣造成汙染嗎?雖然平靜的日子於我而言,這樣的問題也許不大重要,畢竟我是喜歡的,直到來農場遊玩的孩子問我:「為什麼烤出來的麵包這麼香?」我腦中浮現的是各式的論點與資料:木柴是有機物,柴燒過程會造成幾百種化學物質的重組且是極微細小的微粒,那聞到的柴燒香味來自於其中的化學物質......。

雖然目前還沒有嚴謹的研究數據,深入分析燒柴與使用瓦斯爐、電能熱水器之間,究竟何者比較節能減碳?或燒柴產生的二氧化碳及塵煙,與火力電廠產生電能及燒瓦斯產生二氧化碳相比,何者對環境影響較大,這些問題還有待觀察及端看從哪個立場來看待,但以在地循環利用而言,用來當燃料的木柴,若從當地修剪後的樹枝、漂流木及營建廢棄木材所使用,因為這些材料本就廢棄,妥善運用這些木材也算另類的低碳節能。後來我跟那位一年級的小女孩說:「樹木先生長了好久好久才長大,我們用它來燒成一口一口好吃的麵包,每一口都是樹木先生的心意,可是妳要記住這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單就柴燒這件事確實有諸多不同立場的討論,也有人說過柴煙可以自然分解,隔沒幾個禮拜我離開了農場,也搬離了那個地方回到台北。

離開農場前,我問了農場的主人,柴燒所形成的氣體與物質是不是真的對環境及人體有影響,他笑了笑,有些無奈的說:「照你這樣想,什麼事都不用做了,不過我們會想辦法改善啦。」我接著問:「辦法是什麼?」他淡淡的說:「可以考慮先加裝一個高的煙囪,把煙盡量往高處排,這樣至少底下的人就不太會吸到了,比較不會受到影響。」在經營上同時要兼顧不同面向的需求是有困難的,在我提問前對方也早就明瞭我為什麼這樣問,我的問題其實是可以被忽略的,根本不需要回應,那個年紀的我逐漸發現,想找尋的原來不是意義也非生活,而是一個能夠不怕被注視的榜樣,那不是一個個性完美或單只有一個趨近於完美的人,只是像小和尚問老和尚,庭院的落葉為何掃不完一樣。

試著讓自己也產生微光

進入社大工作後,認識馮朝霖老師所提出的生態村論述,生態村起初的概念正是經過長期思考,和參與社會運動及從累積的生活感中,不斷實踐對於人類生活的反思。新莊社大在生態村的概念與衍生的架構之下,生態領域所涵蓋的不只是對於一般所想像的生態知識的累積及認識,而是蘊含了對整體環境的關懷,重視土地使用的倫理關係,並體認到人是環境內的一部份,在這之中人們需要去主動承擔責任,選擇並正視自己的生活方式。

人們已經有足以改變世界的知識和手段,並不需要再有更多的成功者,而是能修補地球所遭受的環境傷害並為此奮鬥的人。作為地球公民,對應各種環境變遷我們應該做出行動,致力減少過度掠奪資源的生活方式。

新莊泰山的土地近四十年來變化不斷,號稱黑龍江的中港大排2010年整治開蓋,打掉地上停車場,蛻變成在地引以為傲的韓版清溪川;兩年後機場捷運A7站開發案開始整地,至2014年起從山壁打洞偷埋管線,不斷排放汙水,把汙水往十八份坑溪沖,不過時隔四年的時間,將建於日治時代歷史淵源已久,並號稱水衙門的新莊水源地其相連支流十八份坑溪染成了一片混濁的惡水。

當年日本總督府為了取得陽明山的水,建置草山水道系統,十多公里長的系統,目前仍在運作,成為台灣第一個系統性古蹟;同是水源地,新莊水源地似乎乏人問津,隱身於塔寮坑谷地之中,這一條曾經提供中港與營盤及樂生等地區的人士使用,餵養世代新莊人的藍色臍帶,便在汙水陣陣侵襲的情況下,斷於A7合宜住宅這個構思不周全的建案之下。與此同時我們是否明白了,新泰地區的黑龍江名號,早已又順著財團的利益與社會不健全的體制下,靜悄悄回到了新莊泰山,而此時還能引以為傲地談論三環三線開通後,幸福下一站「藍調中港」的華麗變身嗎?該肯定的,我們不吝於鼓勵,但是那失去的,我們難道只能緬懷曾經擁有過的?

河流是靜默的母親,它從不過問我們如何汲取它的養分,只低調流過每一寸需要它滋養的土地與生活於上的生命,隨著城市發展思維觀看我們與河爭地,將其束於水泥河道,藍色臍帶被打上了一個死結,沒有活水注入,溝渠內的生命無以自成一個正常的生態循環。

❖2019年新莊百年願景散步節,謝堂樹老師帶領參與民眾觀察大窠溪舊河道內的水

到底能開始做些什麼呢?

趁著全民環境意識的進步與科技的發展,「公民科學家」一詞起源於西方用來形容一系列的想法,從公眾參與科學論述的理念,到社會良知驅動科學家的研究、或指科學家與志工合作從事研究,擴大收集科學數據的機會,提供社區成員獲取科學資訊的管道,這樣子的行動與概念最後都回到一個關鍵目的,就是使用任何工具,著重在科學測量或描寫,最後回答現實世界問題的人,都可以算是公民科學家。

在這樣的概念開始前,新莊社大已關注在地環境多年,從北台地區的養分泉源「淡水河」、千帆數不盡北台新莊港的催生「大漢溪」、新莊泰山的母親之河「大窠溪」、灌溉新泰良田「塭子川」、川渠縱橫「塔寮坑溪」、新莊重要水源地「十八份坑溪」…等,梳理新泰與水的關係及諸多大大小小的行動,一次又一次在活動與課程裡號召民眾走入:網美號召力越來越高的景觀廊道中港大排;曾經幾乎被警察局入侵並侵蝕綠地,卻在志工的守護下逐漸茁壯的塭仔底溼地公園;容納萬人休閒的新莊運動公園卻因為樹木修剪與維護不當而成為樹木的墳場;已經被整治成滯洪道的大窠溪舊河道,觀察溝渠內的生物與水質;都城內的綠地是否又要被建案所侵佔;近郊內泰山的山野生態是否改變了;生態教育農園還能夠再維持這樣的生態幾年?

每一所社區大學都很努力地在留住地方的紋理,新莊社大也是一樣,我們所辛勞記錄下的物種與記憶,不只是分類目錄上哪一科的本土種或外來種,而是我們要給未來的人們留下線索,一棵樟樹、二隻吳郭魚、三隻白鷺鷥、成群的布袋蓮、甚或你家門口即將被拆掉的六零年代公車站牌、奇怪的地名…等等,最終想談論的是都市生態內是否足夠友善與其它生物及歷史共存,抑或是排擠,甚至侵略、佔據或消失。這樣子的觀察紀錄與體驗,並不是一個科學家或一個特定團體,憑一己之力所能述說完整的。在地生活的感受、記憶與眼光所能見到的,都是我們珍貴想要保存的在地知識,我們很需要集結地方的人的每一雙眼睛,一起面對審視都市中所產生的問題,並融合在地的知識去找出合宜的適應方式做調整。

成為你想見到的改變

我們都有過年輕的歲月,追逐過意義與夢想及想要的生活;我們總會期待一個好的政府、好的機制、好的領導者、好的男女朋友或團體,甚至一個英雄跳出來企圖扭轉這些問題,可是我們總會發現那個在等待的人或是時機一直不曾到來,甚至帶來失望。如同黑龍江時隔四年又重返新泰一般,我們在等待的人永遠不會出現,就像《哈利波特》裡面,時光倒轉,他回到過去看到催狂魔要對自己施放催狂魔之吻,而一直在等待的爸爸並沒有出現,施放護法來拯救他,最後一刻他才明白原來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不過我們誰都不是哈利波特,羅琳也不住在台灣,那如果我們願意繼續在都市生活,是否可以暫時停止嚮往那遠在天邊的桃花源,而起身行動去守護被破壞的環境。即使我準備遷移到鄉下展開另一個新的人生,那也並不會從此就幸福快樂的生活,在屏東呼吸你得少吸半口;台東開發派已經大張旗鼓分割土地;、花蓮被亞泥開鑿的天坑還在;宜蘭的礦業也正在蠢蠢欲動;七千年的桃園藻礁被巨獸所覬覦正伺機而動;關西牛欄河遭受汙染魚群暴斃......。

沒有一處是安全的,在哪裡都一樣要接受試煉,我們身在最壞的時代,卻也是最好的時代,女權已抬頭、環保意識也逐年進化、公私協力的機制雛型也正在浮現,身而為人,每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我們可以不去尋找不去回應,但是沒有破關的關卡,是無法晉級到下一個關卡的,更好的城市願景與更好的台灣,不是想著、說著就會實現。無論你在哪裡,作為一個公民,我們有責任有義務要為了自己、家庭、國家、以及我們的下一代蛻變成更好的人,沒有人是我們的榜樣,除了我們自己以外。

因此我相信黃武雄老師與馮朝霖老師所提出的觀點與論述,這一路上有起火人,便有守火人,不同的NGO、老師、個人、工作夥伴所給予的守護,讓這一把火能夠傳遞到下一世代。玩具總動員裡有一句台詞:「因為離開你的人越來越多,所以留下來的人就越來越重要。」新莊這座城市,有不同的族群在此交會、遷徙移居深根,我們的歷史悠久,自古以來便是北台重要古鎮,無論你是從哪裡來,只要此刻你留下,我們就有一些力量能夠造成改變。

邀請你,與我們一起,化身為這座城市的公民科學家,記錄下你的生活與周遭環境的變化,即便我們只是城市中的微光,並肩同行,這座城市會因此前進在更有地方紋理的道路上,並閃耀光芒。

❖帶領學員、居民實際走進在地的貴子坑溪、草埤圳做調查與記錄,期許人人能夠成為運用科技工具,在日常中持續累積觀察的公民科學家。

本文收錄於《家村寫真.寫意青春: 新莊社大二十文集》,2020。 2022年刊載於新莊社區大學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