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到好處的時光——



專訪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  創辦人  張正






採訪/撰文趙月華

攝影:林大程

        張正。曾任中央廣播電台總台長、《四方報》總編輯、電視節目「唱四方」製作人、一起夢想公益協會秘書長、創辦移民工文學獎。現為「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負責人。著有《外婆家有事:台灣人必修的東南亞學分》

  新北南勢角熙來攘往的街道旁裡,藏著一座東南亞文化的交流地,門口擺放著各國語言的書籍、店內的客人來自這座島嶼外的八方四地,一本本絢爛的書籍、一則則燦麗的故事,串聯起這些異鄉人、撫慰了他們停留在他鄉的記憶時光。

  「一間只借不賣的書店,一處非主流的文化基地。這裡有東南亞文字書籍、繪畫、講座、讀書會、電影紀錄片、語言學習、有尊嚴的二手書。所有漂泊的,在此都可找到燦爛時光。」擷取自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官方網站。

  華人社會中,讀書一直是身為學生的重要工作,升學之際的志願選填,更是人生重大的決定,稍有不慎便會自毀前途。反觀張正,分享自己當初在聯考時,面對八十個志願如此龐大的排序,他是很直覺的從台大、政大一路往下填,剔除不可能會去唸、完全沒有興趣的科系。也因此,最後得知錄取公行系時,張正其實非常的沮喪。

   「我差一分就可以上外交系。」

    「我根本不知道公行系是在做什麼?」

  許多人就讀公行系,未來多半會選擇當公務人員,張正則說,若你問我為什麼要就讀公行系,我真的沒有什麼理由。只可能是當初填志願時,覺得這樣的科目或許還能接受、或是忘記剔除,且我也沒有轉系的力氣了。未來的那四年,張正以一種「既來之則安之」心態接受了公行系,快樂玩、自在讀,不像其他人懷抱著對公共行政的理想,他默默讀、不對任何科目有興趣。也因為不打算升研究所,在其他同學準備期間,在班上做了系刊、為年級做畢業紀念冊,悄悄埋下了日後在出版社工作的種子。

  畢業以後,張正透過介紹進了金馬獎頒獎典禮,幫忙頒獎、打雜,直到應徵上台灣立報的記者,才漸漸穩定工作。若要說大學時期與工作的關聯,大概是因為讀公共行政,才會在初跑政治線時就很快上手。誤打誤撞進入公行系,不得已唸的政府、政治、行政法,雖說可能是囫圇吞棗,但學生總是容易記,在張正親跑立法院後,很直接的就可以了解到整個運作方式。

  老師的諄諄教誨,即使大家都不愛聽,無形之中還是會被迫吸收。張正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名記者,而公行系的訓練,使他比一般新聞系出身的同學,還多懂一些政治線的運作,多年以後,張正考上暨南東南亞系研究所,這也是他從來沒有想過。 

  讀東南亞系對張正而言,就像是想搞懂自己原先不懂的領域。那個時期的張正,內心動了想要離開現在工作崗位的想法,當時因為在九二一賑災時期,經常會到中部協助災民重建,成了第一次造訪暨大的契機。後來,太太剛好拿回來的暨南東南亞研究所招生簡章、老闆恰好送的一套《東南亞史》,暨南成為了一個適合暫時離開台北喧囂的選擇。

  研究所還沒有畢業,張正便在老闆的鼓勵下推動了《四方報》,一個東南亞語言的月刊。主修越南語的他,透過紙本刊物,在沒有智慧型手機的時代,讓《四方報》在起初只有越南語版本時就大受越南移工歡迎,許多人一個月三十天都在默默等發刊,一出刊就看完,還有很多讀者們寫信給到出版社,分享他們心得、看法,開始透過這份刊物與張正有了聯繫。 

  《四方報》的背後,是在研究所期間,張正在越南研究的啟發。雖然說是主修越南語,張正卻直說自己是只有初級階段,那時候在越南的幾個月,對中文的想念日漸增加,哪怕只是一張中文傳單都可以讓他高興許久。因此,張正了解到,刊物的內容並不是絕對,即使《四方報》上面寫著稀鬆平常的小事,仍然可以溫暖這些從島嶼另一頭來的人們,想念家鄉的心。

  《四方報》成為這些異鄉人每個月最重要的安慰。後來,張正更在2004年推動了移民工文學獎的舉辦,讓他們的故事、生命可以透過文字繼續遠颺。 

  語言、文字一直在張正的生命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在去越南的旅程,張正帶了《老子》、《異鄉人》和《法輪大法》。《老子》是文言文,內容又較為艱澀沒辦法一直看、卡謬的《異鄉人》因為是小說一下子就看完了,唯獨《法輪大法》可以輕鬆、慢慢讀。《法輪大法》是某一次逛誠品無意看見,想起朋友推薦,買了一本方便攜帶的口袋書。

  張正說,《法輪大法》的確很好看,口語化的書寫、輕巧的闡述,也難怪他會有上千萬的信徒,書裡的知識雖然並非全都認同,但在異鄉異國,每天只有這本中文書,就像有一個人在和自己說話,可以分辨書裡的內容,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身在異鄉的人,都會懷念自己最熟悉的事物,人需要輸出、也需要輸入,當時的《法輪大法》扮演著張正朋友的角色,就像他鄉遇故知,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能夠使用中文思考與溝通,何其感動。 

  「我那時候就得到一個啟發,回台後辦《四方報》內容是什麼都無所謂,就算裡面都是佛經,大家還是會看,因為沒有得選。」

  與我們熟悉的中文系稱自己中文人不同,張正在自我介紹裡,寫著「中文人。曾任中央廣播電台總台長、移民工文學獎召集人、一起夢想公益協會秘書長……」我好奇的問他,為什麼是「中文人」因為是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張正說,對他而言這是一種跳脫用國族來分類的一種方式,是即使他會其他越南語、泰語或印尼語後,最熟悉而擅長的他,仍然是「中文人」。 

  也許是因為父親畢業於國文系,耳濡目染,張正從小就讀、很早就識字。他不信佛,但是在異鄉時張正讀《法輪大法》。甚至年少入伍時,帶的都是一本滿是文言文的《老子》,文字對他的意義非凡且珍貴。 

  現代人若想知道巴西人口、環境等資訊,只要上網路找懶人包或維基百科一搜就有,但張正卻認為讀書是一件很功利的事情。從這個時代來看,讀書就像是一種修行,我們若視讀紙本書是一種打坐,這樣的打坐,需要有一雙合適的眼睛、若看不清可能還需要一副老花眼鏡,需要坐定、泡杯茶、靜下心。這對現代人而言真的是練功,而第二個功利之處在於,讀書可以真的不一樣,想要特立獨行,就在捷運上看本書,這時候即使你穿著再炫、再酷都比不上讀書。

  中文系的同學都很明白,上網查資料、善用多元化程式才能勉強跟上世界運轉的速度,何況是紙本書。但張正則分享自己其實都把讀書比喻成騎馬,書就是馬、讀書就是騎馬,雖然上街不會騎馬,但騎馬的時候就是比較高,像是英國警察騎馬,這是一種特立獨行的風格。「人家開車我騎馬,你跑得快,可是我威風。」回想吳念真的那個年代,礦村裡可以讀書寫字的人,是稀少的,大家若要靠書信聯繫,都需要拜託他人代書。書繼承了幾百年的光環,閱讀、識字接承了過去、現在與未來,這些書是在那個識字率僅有百分之一的社會裡,學者們畢生的著作,讀紙本書是連接我們的祖先、連接那些窮盡一生鑽研學識的讀書人,此刻的我們正和他們做著一樣的動作。 

  對書本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擅於書寫、採訪的張正,卻從來沒有想過讀中文系或是成為一名老師。從小到大只要遇到關於未來職業的作業,他便會想盡各種方法應付過去。周遭的人想當太空人、想當警察或是空姐,張正卻沒有把未來和某種特定職業連結,書寫對他而言就是很開心的一件事,如此單純。聊到這裡,張正坦白地說,自己其實並不是一個好例子,他不像其他人有積極的求學故事,過去因為家中經濟狀況ok所以就一路躺平,甚至是直到退伍以後才驚覺到,不能這樣一直躺平,才有了第一次去金馬獎打工的經驗。 

  他說,「若是有迫切的經濟壓力,那其實我們就沒有太多選擇,無論什麼都必須要做一做,但也有可能因此做出個什麼。」人都要繼續前進,張正自己的做法就是,至少不要一直躺平。中文系的同學要找到其他語文能力以外的專長,比如:跑步,你成為很厲害的跑者,說不定以後可以指導運動員、當運動經紀或是教口拙的運動員如何寫新聞稿或是溝通。 

  採訪最後,我問了張正一個所有大學生都想知道的問題。 

  「研究所到底需不需要唸?」他說,比起唸研究所,會更鼓勵同學去壯遊一年或是去超商打工,若覺得這不對,再回來唸研究所會紮實許多,出了社會才有機會越出師長們的羽翼,看見自己的優勢與劣勢,聽見社會對你真實的評價。不跳開學校,直接接軌上去,對張正來說就是一個瓶子沒有搖過,永遠只會是死水,換個空間、換個科目,給自己多一點見識,才有機會不一樣,最好是跨出原本的領域,嘗試不同的環境。

  張正,不像大多數前輩分享的,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或是如何做?他透過一種務實的心態告訴我們,其實我們不需要跟大眾一樣,大家都有夢想的時候,我們沒有也沒關係,擇一件願意做的事情也可以。也正因為他在面對不喜歡的科系、從沒想過的職業,都沒有逃避,反而堅持的走、持續的闖,才能有今天侃侃而談的他。 

  「一路上任風紛擾,屬於自己的恰到好處。」我想,這就是張正。

筆者小記: 

  我的母親來自島嶼的另一頭,有著茉莉香的國度——菲律賓。自小,母親在家中使用流利的中文與我們溝通,不像大家以為的新住民子女富有語言優勢,我既不會菲律語、也不擅英語、更不通台語,甚至還來讀中文系。除了與生俱來的血統外,大概找不到任何與菲律賓相關的蹤影。


  國小時,我曾在老師的推薦下參加世界母語日的海報繪畫比賽,那是我記憶裡唯一一次有關於新住民子女的活動。因此,直到前年看著國中的妹妹帶回一本圖文並茂的菲律賓語教材,我先是訝異、而後是羨慕。張正老師聽完說,和我說這其實是他們幾年前一直在推動的政策,希望可以讓這些東南亞語言成為學校裡同學可以選擇的課程之一。這些來自東南亞的媽媽們角色也應該從國語不夠好轉變成菲律賓語、越南語或泰語好的媽媽們。

  而他說,未來還要持續推動讓移工們可以繳稅、可以擁有投票權。 


  世界一天天在轉,這些新住民、移工或是他們的孩子,都默默在張正老師與其他團體的努力下得到重視,台灣是一個美麗的寶島,因著來自各地各國的人們越來越璀璨,希望未來不論是誰,都能在這個國度感受到平等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