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裡的一股暖流

採訪/許嘉玲、張天儀

文字/許嘉玲、張天儀

圖片/蕭敏如老師

  距離上一次系刊有兩個月的時間,正逢期中考期結束。在那次,守仁主任帶我們進到了他的文學世界,試圖讓我們瞭解文學,並在當中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主任高談闊論著中文人到了這之後會有的徬徨和應保有的初心,我認為:這對於一個熱愛文學卻又迷茫生命的人,可以說是碰到一艘救命船,為我們指點迷津。

  閱讀過《始冬號》,我和天儀便開始思考著下一位進行採訪的老師,而我們的想法皆是敏如教授。作為大一必修的老師,敏如就像是一股暖流,在初來乍到的小大一感到畏懼、不知所措之時帶來最踏實的貼心。我們認為:這樣的一股暖流,既能夠銜接《始冬號》,作為四季轉折的開端,亦是在開始瞭解文學後,走進老師心中的中文。

  相較於上一次的採訪內容,這次我和天儀在擬題時深入到了文學的專業領域。敏如教授作為研究明清學術思想的老師,曾開過許多關於思想、古典文獻的課程:近代思想與文化、呂氏春秋……,只要聽過她對於這些思想的談論,就會了解到:喜愛原來是可以那麼不顧一切的,因此我們依照教授的專業提出了一些學術上疑問。

  Q:老師好,綜觀中國文學的發展,還有之前在中傳概曾閱讀過的文本典籍,有什麼是中文系同學必須閱讀過的呢? 

  經、史、子、集各有所選

  基本上中國傳統文獻概論上過的課程,大概就是整體的傳統文獻概略性的介紹。那所以在上課中提到的一些書籍,其實基本上都是非常重要的。經、史、子、集都有各自非常重要的文獻。在經部,大概就是五經和四書是同學們必須要了解的,因為其實在非常漫長的一個時間裡,一直到1905年廢科舉之前,這些典籍都是那些知識分子、文人他們共同的知識背景。裡面的一些觀念,也直接影響了他們的思想。那經部的四書,就是滿重要的。可能中文系的同學是必須要熟悉的,因為了解到他們了解什麼、熟悉什麼,我們才能夠看到他們所看到的那個世界,還有他們的思想觀點。

  經部之外,史部前四史,也就是: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最好都要掌握。除了前四史,我覺得還有《資治通鑑》吧!它是一部非常有意思的編年史書。另外,子部則可以閱讀:《老子》、《莊子》、《韓非子》、《墨子》這些,還有《荀子》。談到佛學,我自己會覺得:《六祖壇經》是非常富有哲學性的一本思想著作,因為它其實影響了中國的禪宗非常深遠。集部我則會推薦《楚辭》、《文選》,還有《文心雕龍》也是,這是了解文學脈絡非常重要的集部典籍。這些大概就是同學們在傳統典籍上能夠去接觸,進而拓展我們對傳統文化認識的幾部重要文本。

  文學史大概是依循這些文本來上的,閱讀這些書籍真的能從當中去看到文學的脈絡。

  Q:在大清朝距今不過是近百年的歷史,在當時學術思想與其他代不同,最主要的原因源自於清代的文字獄,不過文字獄並非始自清代,但是為何到了清代,考據學才開始蓬勃發展? 

  「經世致用」的思想再現

  文字獄不是只有清代有,就像天儀剛才說的,其實明代也有,但清代可以說是文網比較密集的一個時代,因為它也不是一個皇帝的喜惡。那從康熙、雍正到乾隆,其實幾乎這幾朝都有頻繁的文字獄,尤其是到了乾隆時期,有了百起文獄,可以說是文網冠於全朝。但是除了文字獄之外,就像剛才題目題到的,並非只有清代有文字獄,為什麼只有清代考據學會非常興盛?

  其實歷來有許多學者對於這個問題作了探討,因為這實在是太特別了、迥然不同。那我們能夠從許多方面來進行分析,其中一個就經學,或者說儒學思想內部本身它的一個變遷。因為在宋明時期,整個儒學的重心,都放在哲學上,都在探討「善」這個概念基本上是怎麼形成,以及宇宙論對形上學的探討,再來是實踐的功夫論,這大概形成宋明理學的思想議題。但是到了明清之際,晚明時期開始就有學者思考:除了探討內生之學外,是否應探討一些更實際的東西?例如那時的東林派,就有在研究一些「經世致用」的議題,他們也開始覺得要往前回復到經學的傳統中。所以在這樣一個背景中,出現了一種「復古」的趨向。可是表面上說是復古,但是其實是:這更像是對於他們自己學術方向的一種反省。在這樣的背景下,學者們就想要去重新檢索文獻,重新解讀文獻當中最初始的意思,清代的經史考據氛圍就逐漸形成。

  被迫進入世界的框架

  另外一點是:不管清代人喜不喜歡,從明末開始,中國就被拉入世界史的版圖裡面。因為我們知道,在晚明萬曆年間利瑪竇來華,他翻譯了大量的西學書籍。這西學書籍固然有宗教的概念,例如:《天主實義》,除此之外有更多其實是物理學、數學、地圖的知識,都在那時候被傳進來,在當時開啟了許多知識分子嶄新的視野。在這樣的背景下,這些知識影響了他們對傳統文獻的思維方式,也開啟了新的思想議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對於傳統文獻的檢視觀點就會有所不同。舉例來說:在清代中期的時候,像是:錢大興用一些數學、曆法的知識來重新檢視、考核史記和漢書裡面可能提到某個事件,他們記載的日期是不同的;或者說是某個日蝕現象,他可能在每一本史書中記載的是不一樣的。過去的人就是把這些說法記錄下來,但是清代的學者們就會想要探討哪個才是對的。所以他們就會用他們所學到的新興知識,重新去作考證。這樣一個西學傳入的背景,新方面、新思維的傳入,就會影響他們研究的思考視野,觀看文獻的態度。

  嶄新的儒學變革——「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當然儒學的變遷也是原因之一,就像剛剛說的,從內省的角度走向外往,在晚明的東林黨,他們只在東林書院講學。他們正堂就寫著:「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可是在整個宋明理學,其實都是在關注個人的修身,修齊治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整個理學的焦點側重在修身,可是他們會覺得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也要去關心。他們認為讀書人的視野不能只有在個人學為聖顯的角度。清代學術的色彩相較前代,就有一個非常不同的色調,不在只集中在個人心性的探討,不再只關注新學、理學的側面,而開始放到更廣,更經世致用的層面上。他們就會開始在過去的文獻中,去尋覓一些原典作為他們筆論的支撐。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就開始他們復古,去尋求經典的趨勢。可是就像剛才天儀提到的:文字獄,原本他們想透過對於經典原意的追索,作為他們新思潮的論證。文字獄的存在迫使他們只能關注政治以外的面向,既要復古,既要對傳統文獻作出新的詮釋,但卻不能直接地、通經致用地來談論政治,於是轉向了考證學、考據學。

  Q:在晚明耶穌會來華之後,對於當時的士子們其實是一個全新的體驗,在那個時候這些士子們怎麼看待西學的傳遞以及他們當初是否有過排外的心理?

  西學的傳入對學子而言,有積極認識,亦有受到抨擊。

  從晚明開始,以利瑪竇為首的耶穌會會士為最大宗,除此之外也有其他教會陸續進來。西學不單單只是知識(知識的目的乃求真),因為傳教士們並不是學者,他們傳遞知識的真正目的是傳教,宗教的目的是求信(不容質疑的)。傳教士是西學的傳播者,但他們本身宗教信仰的前提使得那些知識並不是那麼清晰、直接地傳入,而是一種折射,是一種選擇過後的結果;在這種背景下,傳教士的身分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向西方介紹中國,另一方面則是向中國介紹西方,而他們所帶來的也不只有知識而已,還有宗教;它引致的效應既有學術上的,也有宗教上的。學者黃一農曾經探討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在傳教士入華之初,最一開始那群信徒的身分定位、宗教觀為何?

  雖然傳教士帶入了西學,但我們很難擺落宗教的部分,畢竟他們的身分就是傳教士,在當時,有些知識分子對這些新傳入的思想是很積極想認識的,因為那儼然是個全新的世界,如徐光啟、李之藻等人對於測量、質測的技巧很有興趣,在當時(晚明清初)有一段話:「太西之學,長於質測」,質是質量的質,測是測量的測,他們認為西方學問的特色就是質測,所有事物都可以測量、分析、分割得非常精密,於是吸引了不少知識分子的崇慕;傳教士的身分很特別,既是宗教的引介者,同時也是知識的傳播者,最主要的原因:他們不是華人,因此遭受到不少抨擊(針對他們的身分、所傳之學、宗教),其中最大的就是欽天監,乃當時管理天文曆法的官吏,如制定時憲曆;利瑪竇的觀點顯然與欽天監截然不同,欽天監從元代以來主要是由回人主導,利瑪竇所傳入的既是不同的宗教,又是不同曆法上的系統,在文化上有所歧異,在清初順治康熙年間,都有所謂的曆法之爭;除此之外,有部分士人單純針對華夷、思想、種族、文化等不同面向來抨擊那些傳入的西學;在當時,這些衝突是確實存在的。

  Q:老師,那聽到這邊我會有一個問題想要問:對於新思想的傳入,其實我認為多少會有點不安。步調太快會讓我覺得每天都很有壓力,像是16+2週壓縮了原本的時間,除了考試要提前,許多教授仍然不確定自主學習週的授課實際要怎麼進行。像是這樣快速的社會變遷,我們要如何自處呢? 

  「在眾聲喧嘩的時代,我們透過自己視野接收到的新知進行對話,使知識成為自己的底氣。」

  其實過去的資訊傳遞並不像現在如此多元,每個人都可以發聲、有許多許多的自媒體誕生,教科書也因為網際網路的活絡而變得更加多元、豐富,使我們可以獲取各種不一樣的資訊,不再只是單一的說法;不過與此同時,大量的資訊使我們淹沒其中,陷入這樣的資訊浪潮。

  也許有些人會覺得迷惘,可是換個角度來說,歷史是不斷地重現人性,拉回明末清初或清末民初的時期,那群士人不也正接觸到對他們來說一個資訊爆炸的年代;這真的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當時的人,有的人抗拒,有的人較為保守,也有人主張全盤西化,各種的思想紛雜並陳,在我們這個時代亦然,那應該如何自處或應對,這或許也沒有一定的答案,在這麼多的資訊之中,在如此眾聲喧嘩的世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偏好、知識背景,在接收到一個新的資訊時,我們應該與它對話,不斷地檢視並加以修正,至於什麼是真理,什麼是真相,什麼是知識的本質,或許我們一輩子都不會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可是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期,透過自己的視野與所接收到的新知進行自我對話,在過程所獲或多或少可以變成自己的底氣,讓自己整體的思想更豐富、完整些,我倒不覺得這是徬徨。

  Q:科舉制度從隋代開始產生,經歷了唐、宋元明清,到了之後被慈禧所廢,但是我比較想了解的是:雖然科舉被說是舊制度的體制產物,但它也只是個媒介,那麼是否確有廢除的必要?

  「制度其實會因時而變,關於科舉制度的廢除,我覺得那是必然的結果。」

  因為科舉興起之後,考試的形式、內容不斷地改變,之所以會產生變化與當時的社會風氣、人文環境有所關聯;在晚清的時候,王韜等人已然提出相關的疑問——科舉這個制度是否合時宜,甚至在清初之時,就有許多士人提出——八股取士此制是否合理?康熙也對這個議題有所評述,雖然科舉在當時不斷受到質疑,但尚未被廢除,至於到了晚清,科舉為什麼會被廢除呢?乃因當時新式教育的興起,傳統的私塾教育已然無法繼續前進,走向近代的過程中,新的知識不斷地傳入,當時改變的不只有政治、政體而已,影響更多、更深刻的是思想、文化總體的層面。總體層面帶來的衝擊是相當細緻的,影響到所有人。在這種背景之下,傳統的私塾教育與新的知識的內容無法共存,所以必然要做出改變,塾師、科舉制度的變動是必然的趨勢。

  在這種背景之下,有許多人仍相信科舉制度會繼續存在,只是暫時被廢除而已,以現代的角度來看,我們可能會稱其為「新時代的舊人」,已經踏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但他們的思想仍然停留在舊的時代,與此同時,有另一批人認為已是時候接受新的思想,即「舊時代的新人」,就是這樣如此衝突的時代;就某些方面來看,我們這個時代與前面提及的狀況是有些類似的,回顧清末民初知識分子的一些想法,彷彿也印證到了現在我們對於事物的觀點。

  Q:我之前有聽過一句話是說:「科舉本身並沒有錯,因為科舉只是一個選才制度,如果要選才的話,一定要有個固定的標準,不可能因人而異。」因為剛才老師有講到清初時就有在討論要不要以八股取士,那唐朝那時並不是以八股取士,那如果將唐制繼續沿用,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嗎?

  「與其說是廢科舉,不如說是整個教育的改革。」

  1911、1912那時的第一任教育部長蔡元培就認為必須對大學的教育制度、內容做些變動,所以表面上像廢科舉,可事實上是整個教育的重新建設。

  Q:老師,您認為有什麼是中文系同學在這四年當中應該要做到的嗎? 

  「大部分的時候,想做的事跟能做的事是不同的。」

  希望中文系的同學都可以找到自己能做的事以及想做的事。人生有好多個十年,但在大學階段,也就是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個十年,雖然說我們的人生算是滿長的,但事實上每段時期的比重都不盡相同,而大學階段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間,希望同學們在這段時間可以好好把握自己想做的事,好好增強自己對於這方面的能力。

  Q: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滿好奇的地方,就是在每個中文系教授的選擇方向上,心路歷程究竟是如何?那有沒有什麼契機是讓老師你決定要走明清這部分的學術研究? 

  興趣的起源是對宋明理學的一腔熱忱

  大三的時候修了宋明理學,那個時候覺得理學相當有趣,因此開始接觸哲學方面的知識,旁聽了不少哲學系的課,除此之外我也喜歡聲韻學,剛好在大三那年修聲韻學,覺得聲韻學好有趣,覺得語音的流變很有意思;上了碩士班之後,原本第一志願是語言學研究,在修習漢語方言學時需記音,但迫於聽力不好,因此深刻認知到想做跟能做還是有些落差的;大學、碩士班的時候常常去哲學系所旁聽課程,原本是因為喜歡宋明理學而接觸了哲學,所以就想說往宋明理學進行研究,當時覺得東林學派那群人很有意思,東林學派、宋明理學對於理學既有承繼,也有批判,因此想繼續往下做,然後就回不去了,做到了清代,覺得清代的那群人很有趣、很有意思,因為與前朝截然不同,他們的思路、背景知識,跟前一個世代有完全不同的視野。

  Q:我曾經聽過守仁主任說過我們系不同於其他校中文系的國學導讀,而是以中國傳統文獻概論來做為課程必修,這樣做是為了能夠含納目錄學、版本學來做為課程內容。那麼您覺得以「中國傳統文獻概論」這個課名來上課,會比其他學校用「國學導讀」來的好嗎?

  「其實我自己比較喜歡這樣的規劃,因為國學導讀裡的版本學、目錄學占的篇幅並不多,其他學校的國學導讀甚至不太講這塊。」

  其實國學這個詞綁在清末民初那個時候,當時西學傳入,迫使他們必須對傳統學術進行整理,以定義什麼是國學,為什麼叫國學導讀呢?它其實跟整個民族文化綁在一起,所以叫國學,這個概念源自於日本,當時日本面臨到的問題跟中國的狀況是一模一樣的,西學的傳入使得日本出現了對於國粹、國學的一些探討,這些概念移植到中國來,形成了所謂的國粹派、國學派,他們嘗試去釐清「傳統思想是什麼?、在西學傳入前,原本的文化是什麼?」所以稱之為國學,那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會側重於傳統的經典上,所以可以注意到國學導讀主要注重在經史子集的介紹,但我們系所比較不同的是,除了探討這些傳統典籍的文字本身,還探討了這些學科如何被規劃以及這些書曾經被放在哪些學科裡面,即目錄學;另外還有版本的部分,這些古籍的流傳過程中,版本會被傳抄,探討這些版本經過哪些變遷,我想這算是認識傳統文獻的基礎吧,所以我們系的中傳概除了經史子集四部的認知之外,還有目錄學、版本學。

  我覺得上中傳概給我一種由外到內的感覺,因為我們現在面臨的論文寫作也會遇到跟版本相關的問題,當中不乏目錄學分類的概念,方便我們了解這些經典,同時有益於論點的切入。

  Q:最後能夠麻煩老師給予一句話做為給同學的祝福嗎?

「希望同學們逐夢踏實。」

  許多中文系的同學都是很有創意也很有想法的,不過有許多基本的知識、技巧是需要很多的時間去鍛鍊、培養的,希望每位同學在大學四年之中,不斷地鍛鍊自己的實力,並且與其它的知識進行對話,以豐富自己的視野。

 「謝謝老師。」

  在結束和敏如老師的採訪之後,她非常害羞地跟我們說聲謝謝,但我反倒是非常感謝她願意接受我們的採訪。學術之於我們還是有些距離的,但是在敏如老師的言詞當中,用簡單的字句將專業知識娓娓道來,讓我們能夠以另一層角度去看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