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許嘉玲
始自中國之初,就深深扎根在文化當中,但在春秋戰國,由於顯學儒家的渲染,對於鬼神之說向來是「不語怪力亂神」,因此儘管仍有鬼的存在,卻成為社會禁忌性的話題。到了東漢末年,由於讖緯之學、陰陽之說的盛行,還有那時社會風尚、傳說的原因,人們開始相信生人和鬼是能夠共存在同一個社會中,也在這個時候關於鬼之說,達到了最極盛。鬼是怎麼樣的存在,是人死後的樣子,但對我來說,祂也是一種投射。因為人有了太多的限制,成為鬼之後,那些枷鎖都會被解開,恣意妄為的鬼生就開始進行了,像是一首平鋪直敘的協奏曲,遇到了轉折卻成就了更美妙的樂章。
鬼和人其實只有生死之間的距離,對我來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成為鬼不過就是以另一種方式活著,但是對於當時的人而言,在他們寫鬼,是不是也算是另一種寫人,而且免除了人該有的枷鎖,鬼似乎比人更具有人性。
《太平廣記》作為一本類書,它收錄了很多當時志怪的故事《幽冥錄》、《後搜神記》……而我覺得故事當中有很多值得探討的東西,也許在文人撰寫故事時,無意識的情況下,也想說些什麼,他們自己是沒有注意到的。裡頭的鬼許多都比人還要具有善意,祂們懂得知恩圖報、關懷幫助,在當時紛亂的社會,也算是另外一種清流。
孝順
桓軏,太原中為巴東太守,留家江陵。妻乳母姓陳,兒道生,隨軏之郡,墮瀨死。道生形見云:「今獲在河伯左右,蒙假二十日,得暫還。」母哀至,軏有一黑鳥,以翅掩其口,舌上遂生一瘤,從此便不得復哭。(出《異苑》)
故事當中的桓軏在死後聽到母親的悲傷之後,成為一隻黑鳥,讓母親停止哭泣。雖然讓母親舌頭上長一顆瘤是比較奇怪的行為,但是綜觀他的目的,還是以孝順為主。從西漢開始,察舉制度讓人舉薦孝廉,甚至因此出現了二十四孝。但是這些孝順,是真心抑或只是一種手段?我們不得而知,但是能夠確定的是:這樣的制度確能讓孝順變得功利性。反而是鬼,祂們即使在死亡之後,聽到至親之人為其哭泣,也要回到不屬於他們的世界安慰他們。這樣的孝順,沒有理由,沒有目的,只是為了孝。
晉左軍瑯邪王凝之,夫人謝氏,頓亡二男,痛惜過甚,銜淚六年。後忽見二兒俱還,並著械,慰其母曰:「可自割,兒並有罪讁,宜為作福。」於是得止哀,而勤為求請。(出《幽明錄》)
謝道韞的兩個兒子早亡,謝道韞為其哭乾了淚水,卻又止不住悲傷,整整六年。之後兒子兩人回到人間安慰母親,母親才停止哭泣。這邊比上文更具深情。就連小童都懂得感恩母親對他的恩情,在看到母親傷心時,萌生力量從陰間穿回人間。飲水思源這樣簡單的道理,連死亡的人都不顧忌自然常理想要達到孝順了,作為生人,許多人都不懂得感恩,或有人壓榨養育自己的人,或有人只會哀嘆「子欲養而親不待」,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知恩圖報
須縣民姚牛,年十餘。父為鄉人所殺,牛嘗賣(「賣」原作「殺」,據明抄本改。)衣服,市刀戟,圖欲報仇。後在縣門前相遇,手刃之於眾中,吏擒得。官長深矜孝節,為推遷其事,會赦得免。又為州郡論救,遂得無他。令後出獵,逐鹿入草中,有古深井數處。馬將趣之,忽見一翁,舉杖擊馬。馬驚避,不得及鹿。令奴引弓將射之,翁曰:「此中有井,悲君墮耳。」令曰:「汝為何人?」翁長跽曰:「民姚牛父也,感君活牛,故來謝。」因滅不見。(出《幽明錄》)
在姚牛陷於危機存亡之際,官府的長官認為他孝順,因而赦免。故事當中的姚牛父親為了感謝那個長官,救了他一命。
這是故事當中我們所能見到的人情世故,尤其是「知恩圖報」這個觀念,在儒家的教化下,眾人都知道如何寫,但是達成的究竟有幾人?成就劉邦萬世功業的韓信,最後卻是死在劉邦手中;協助漢武帝打天下的衛青,最後卻被自己的姪子霍去病牽制,原因也是因為武帝的忌憚。撇去皇帝的身分,難道這些臣子們不是對皇帝有恩嗎?為何他們總得要提心吊膽,猜測皇帝是否具有虎狼之心呢?這些故事也許就是在諷刺人世間的常情,往往是恩公死在需要報恩的人手中。連鬼都懂得報恩,知道對自己有恩的人,本就應以湧泉相報,但是活在世間的人,報恩只是一瞬間的念想,他們卻不願去做。
桓恭為桓石民參軍。在丹徒,所住廨。牀前一小陷穴。詳視是古墓,棺已朽壞。桓食,常先以鮭飯投穴中,如此經年。後眠始覺。見一人在牀前云。吾終沒以來。七百餘年。後絕嗣滅。烝嘗莫寄。君恒食見播及,感德無已。依君籍,當應為寧州刺史。後果如言。(出《幽明錄》)
鬼在桓恭與他素昧平生卻又幫助他,給予他祭祀深受感動,因此預告他未來的事。這邊很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兩者完全沒有任何交集,桓恭只是出於無意識的善意,他也沒曾想過是否會有報恩,就做了這樣的善事。「在丹徒,所住廨。牀前一小陷穴。詳視是古墓,棺已朽壞。」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斷桓殘壁的地方,但是桓恭願意每次來到這邊投食,連續數年。這就是當時社會少見的善良。
在魏晉時期的社會風尚是冷漠的,由於東漢末年對文人的摧殘,讓他們不願意再予以善意,深怕自己又遭受迫害。而在這種「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時候,卻有一個願意用溫情去感動世界的人存在,就像是一道暖流,可以讓人感到溫暖。
無理由的善良
安豐侯王戎,嘗赴人家殯殮。主人治棺未競,送(送字原缺,據《搜神後記》補。)者悉在(在字原空缺,據黃本補。)廳事上。安豐車中臥,忽見空中有一異物,如鳥,熟視轉大。漸近,見一乘赤馬車,一人在中,著幘赤衣,手持一斧。至地下車,徑入王車中,回幾容之。謂王曰:「君神明清照,物無隱情,亦有身,故來相從。然當贈君一言。凡人家殯殮葬送,苟非至親,不可急往。良不獲已,可乘青牛,令髯奴御之。及乘白馬,則可禳之。」謂戎:「君當致位三公。」語良久,主人內棺當殯,眾客悉入,此鬼亦入。既入戶,鬼便持斧,行棺牆上。有一親趣棺,欲與亡人訣,鬼便以斧正打其額,即倒地,左右扶出。鬼於棺上視戎而笑,眾悉見,鬼亦持斧而出。(出《續搜神記》)
故事當中的鬼和王戎的相遇只是出自偶然,但是在這個偶然中,鬼認為跟其有緣,就給了他建議,告誡他如何免除災害,還有諭示他的未來。這種毫無理由的善良常常會被認為是具有目的性的,久而久之,原本善良的人不想被誤解,因此不善良了;有目的的人持續做著,就沒有人是出自內心的真誠對待人了。
生活在這個世界中免除不了和人相識、相遇、相知、相惜。若是每個人對待他人時,都要算計、斤斤計較,社會風尚只會變得扭曲,令人不安。有時候,善良是一種選擇,當你做了,你會感到溫暖,他人也會感到溫暖。與其相互算計,彼此計較,讓社會中的人相互協助也許是讓社會變得更好的另一個做法。不過在那個社會中,儘管有善良的人,卻容易被算計的人影響,也因而失去初心,因此鬼的善良,也許是另一種想讓人世間溫情再現的載體吧!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由於玄學的盛行、陰陽家的延續,讓鬼能夠活生生的展露在文學當中,成為一種文學風尚。但是這究竟是一種無意識的書寫,還是有明確目的性的諷喻,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我們知道的是,那時候的鬼,不僅僅和人一樣有七情六慾,祂還更能體現人心中的慾望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