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李雅琪
「死亡是一種反彈。死亡是當人們無法觸及人心,被孤立時的一種溝通的企圖。親密變為疏遠,狂喜會退色,我們是孤單的。那是死亡的擁抱。」(p.225)
《戴洛維夫人》描述了1923年6月13日的倫敦,主人翁──克萊麗莎.戴洛維,一位眾人所知的「完美的女主人」,何以如此形容克萊麗莎.戴洛維?正是因為對外,她將自己保持在規範裡,但她的內心中卻不斷地質疑自己人生中所做的每一道選擇題。因此,在外的克萊麗莎,維持大家所認同與期待的戴洛維夫人,在內、在屋子裡的那間閣樓裡、在她的心裡,還依稀能看見年輕時期的自己,陷入青春的回憶中,更是讓自己陷入自我懷疑。另外一位重要的人物──賽普提姆斯.華倫.史密斯,一位砲彈休克症的患者,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他曾是一位戰士,在戰場上為國家賣命,而讓一位勇猛的戰士陷入症狀裡的,是他的戰友,伊凡,戰死沙場中。最終賽普提姆斯自殺了,卻不是因為被傷痛所逼,而是這個威權的世代。故事裡,「大笨鐘」一詞貫穿了整個故事線,因此鐘和時間的意識融入了每一個文字、每一個人物的血液,而生在這個世代的人們依循規範所生,唯有賽普提姆斯成功逃離。
在文章開始,作者就將「大笨鐘」點出來,將時間的意識注入文字,由此可發現吳爾芙筆下的百姓即使再困苦,卻也享受著時間給予的束縛。而作者想給讀者的意識,便是時間使人遵守,這正代表保守體制與思想。在威權社會下,人們依其所生,慢慢地,這樣的意識已留存在每一個存活在這個世代、這片土地的人們,本能地去依從,甚至以此為榮。作者所寫的背景正是她自身所存在的世代,因此這個元素使這個虛構文本所敘的內容真實,讓身為讀者的我相信,這樣的內容曾經存在倫敦這片土地上。
「在婚姻裡,兩個同居在一起、每日在同一間屋子進進出出的人還是需要一點自由,一點獨立的空間;這就是她和理察互相給予彼此的。(就好比說這個早上他去了哪裡呢?某些委員會吧,她從來不過問是甚麼。)但是和彼得在一起時,任何事情都必須是共享,,每一件發生的事──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然而,當發生噴泉旁小花園的那一幕時,她必須和他分手,否則她相信他們兩人都將會被毀滅。」(p.17)
這段文字則是述說克萊麗莎回憶過往的戀情、回憶當初嫁給理察而不是彼得的原因,可以看出克萊麗莎認為在那個世代下,嫁給彼得會互相毀滅對方。作者將克萊麗莎描述成一個願隨世俗流動的旅人,不喜歡當那個最特別的角色,作者的筆法很特別,她是用人物自己或他人的心聲來形容這一個人物。因此在閱讀這本文本時會發現,故事的情節較少,主要是每個人物自己的心理對白,而每個人物之間有些許的關聯,比如說親情、愛情、友情,又或者陌生人。因為時間和場景的重疊,讓每個人物的心聲串聯成故事。
「舉頭望向天空。一架飛機的嘈雜聲不祥地鑽入群眾耳裡。瞧,它從樹林那端飛過來,背後帶著捲曲的白煙,它像在寫著甚麼東西──哦,它在天空裡寫字!每一個人都望向天空。」(p.31)
文本的敘事背景是在一戰結束五年後的倫敦。此段文字描述街上的百姓擔憂地朝天空望去,擔心空襲再次入侵這片寧靜的土地,看著白煙所組成的字母,怕是求救訊號,殊不知這只是在為太妃糖打廣告。這透露出一戰對倫敦造成的陰影很深,不僅僅是太妃糖廣告一事,還有彼得從印度歸來,甚至是賽普提姆斯的症狀,無一不再對讀者暗示這個世代的陰影及活在這威權世代的規律。在過去的世代,女性的地位不高,嫁到夫家冠夫姓,於是自己的名字漸漸消失在暗處,而同性戀在這世代更是不被承認的群體。在克萊麗莎的童年,她迷戀過一名女子,那名女子無拘無束、活得自在,讓克萊麗莎很忌妒,因此她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漸漸地她覺得自己墜入愛河,直到一次的親吻和打擾,她粉碎了這個念頭,不外乎就是這個世代的規範限制了她,不被承認的行為,應及時扼殺。
彼得.華爾施
克萊麗莎曾經的情人,在大戰後到印度(英國當時的殖民地)待了五年才回到倫敦,卻發現倫敦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故鄉。或許是待在印度的原因,彼得無法適應這變動後的世代,他找到克萊麗莎跟她說他愛上了印度有夫之婦的女人,他回來是為了幫助那個女人離婚。過了一段時間,他離開了,看到一名酷似童年時克萊麗莎的身影,他跟上前去,想像著與那名少女有所關係。作者這樣的描述表現出彼得的自我意識很強大,周圍與他有點相關的事物──即使是陌生的,他也會讓自己存活在那個事物當中,表現自己的存在感,這便是彼得這個人物的特徵。
威廉.布拉得劭爵士
文本裡典型的專制人物代表。根據作者的敘述可知,不正常、不優雅、不穩定、不符合「英國上流標準」的人應該送進精神病院,並且永久與英國隔離。他認為不適合在這世代生存的人將被送出英國的懷抱,而這些人只能一個人孤伶伶地。任何人都不得探望這些被遺棄的瘋子,直到他們妥協於這個世代、留在這個有規範的世界,作為一個遵守規範的角色。作者在這段文字身上付諸很大的任務,期許透過文字讓讀者知道這個世代的陰險,每個人長的一樣,沒有自我、沒有自由地被困在這看似美好的世界裡,高興地擁戴這個威權保守的枷鎖。文本提到威廉爵士不屑於其他心理醫師,認為他們在做無謂的治療,需要他來為這些心理醫師收拾爛攤子。由此又可見威廉爵士對自己依循規範並付諸於行動是多麼地引以為榮。
賽普提姆斯之死
「打開窗戶並把他自己丟下去,悲劇的概念是來自於他們的,並非他或蕾西亞(因為她和他在一起)。荷墨斯和布拉得劭喜歡那類的事情。(他坐在窗台上。)但他會等到最後的一刻。他不想死。生活是美好的。陽光多麼炙熱。只是人類──他們要甚麼?對街一個走下樓梯的老人停下腳步盯著他。荷墨斯在門外。「我會把它交給你!」他喊道,用力並且狂暴地將自己投擲下費默太太院子的柵欄。」(p.184)
來到故事裡的高潮,如前面所敘,並不是因為傷痛,而是被規範所束縛的世代所逼迫。「我會把它交給你!」這句話更是凸顯賽普提姆斯的決絕,他們想要的他可以給,但僅僅只是一個軀體而已。他的靈魂、他的心靈已逃脫,到遙遠的那一端,沒有王權的制度,沒有保守的思想,更沒有吃人不吐骨頭的「心理醫師」。根據賽普提姆斯的一生,我找到作者維吉尼亞.吳爾芙的生平,小時候曾遭遇過同母異父的兄長性侵,而後父母過世,如此不幸的事情蜂擁而上,造成心理上的壓抑。接著嫁給丈夫並一同開了一間出版社,她也曾經寫信給友人:永不要相信我的信,不騙你,寫這信之前我徹夜未眠,瞪著一瓶三氯乙醛,喃喃說著不能、不要,你不能飲。這時候的她患有嚴重的憂鬱症,再過五年,她口袋裝滿石頭地在自家附近的歐塞河,投河自盡,結束她的人生。我不禁一想,這本著作裡的賽普提姆斯是否就是她本人的投射?暗示著她自己就和賽普提姆斯一樣,被強制困在這個世代,接受著這世代的規範生活,無法逃脫。由此可見這虛實的手法讓身為讀者的我再次將故事視為真人真事的改編。
克萊麗莎的選擇
「但是這個自殺的年輕人他是否懷抱著他珍貴的一切往下跳呢?「若現在即將要死去,那此刻必是最快樂的。」她曾經如此對自己說過一次。」(p.225)
「時鐘開始敲響了。那個年輕人自殺了;但她不同情他;那時鐘敲響著一個小時,一,二,三,她不同情他,這一切繼續著。在那裡!那老女人把她的燈熄了!如今一整間屋子都是黑漆漆的,她重覆著,那些字眼在她心底浮現,不再害怕太陽的炙熱。她必須回到人群中。而這是多麼特別的一個夜晚啊!在某些地方她覺得她很像他那個自殺的年輕潮。」(p.227)
從這兩段文字來看克萊麗莎對於賽普提姆斯之死的心境變化。剛得知賽普提姆斯自殺的消息時,克萊麗莎很訝異,心想「我的宴會有死亡」。這一句話讓我思考很久,克萊麗莎想表達的是她不在乎、當作聽到一個八卦的心態,還是認為這個話題影響了沉浸在宴會裡的她,讓她很不舒服?我傾向後者的說法,在得知消息後,克萊麗莎馬上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讓自己遠離宴會上所有人,思考著賽普提姆斯究竟為甚麼要自殺,那跳下去的那一刻他又在想甚麼呢?離開世俗的他快樂嗎?這樣的思考讓她自己陷入恐懼,彷彿自己應該也要和賽普提姆斯一樣逃離這個世代。最後,聽到鐘聲,她離開雜亂的思緒回到現實中,她認為她應該要回宴會裡,讓自己沉浸在自己舉辦的宴會裡。她決定留在這個世俗中,即使再痛苦,她也不要和賽普提姆斯一樣逃離,即使她知道賽普提姆斯解脫後的快樂是她所欣羨的,但她還是決定做好戴洛維夫人的這個角色,和布拉得劭夫人,這位至始至終從未得知其名的夫人一樣。克萊麗莎的選擇,我認為在其得知賽普提姆斯的死訊時,她內心所藏起來的小女孩也一同離開,只剩下戴洛維夫人存在於世上。
總結
整本書讀完讓人覺得很壓抑,這本書我反覆看了三次才真正理解吳爾芙所創造的文本世界,不禁佩服其寫作手法,讓人覺得這故事如同現實,以人物的自白和人物間的關聯,用時間和場景的重疊,讓只有一日的故事充滿著豐富的支線。透過作者的筆法,我可以得知每個人物所想。如布托爾所說:如果借助於「回顧過去」的敘述情節,也被安置在時間順序的連續性之內,那麼兩個時間序列就會互相重疊。敘事的時間是一種線性時間,而故事發生的時間則是立體的。在故事中,幾個事件可以同時發生,但是話語則必須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敘述出來;一個複雜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條直線上。吳爾芙利用時間次序的手法豐富克萊麗莎.戴洛維六月二十三日的一天;而在人物的刻畫上,如盧卡奇所提出,概括性的角色總是具體而又真實,因為它是以對於描繪在它當中的每個人物的典型特點的深邃理解為基礎而寫成的。個別的人物不但沒有被淹沒,反而被典型所突出且具體化了。同時,在另一方面,個人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關係,不論怎樣地錯綜複雜,也總是可以清晰地辨別出來。在一戰後的倫敦,每個人物間都有不同的適應方式,像是克萊麗莎、賽普提姆斯、威廉爵士……等等人物間對世代的生存手法。有屈服的、逃離的、引以為傲的,這就是吳爾芙筆下對每個人物的特質,這兩個手法,學者稱之為「隧道理論」(tunneling process)。摒棄傳統小說對人物的經營,致力挖掘不同角色背後不為人知的洞穴、串聯起錯綜複雜卻四通八達的隧道,交疊現在與過去的雙重時空、交織外在事件與內在意識,並巧妙地藉由鬆動、轉換主題與客體的位置,聯繫不同角色的經驗於同一時空之中。這本書會看到二十多個人名,多人的心裡對白,以及內心的掙扎,這是這本書的特色,沒有華麗的詞語,只有每個人物心中真實的困惑、掙扎及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