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s Industrial
Dedicated to my Industrial years
立 秋
文/Demogorgon
即便闷热再久,自然也不会让秋早一刻到来,但它后面不远的冬已经足可令我企盼着立秋。那是一个听起来顺耳的八月八日,却非我的幸运所在;此时唯浸没世界的灰色一成不变合于我的心境。细雨连绵整天,控制着头顶洪水巨门隆隆开合的那一千个厚达万米的闸擎依然不屑一顾,思忖良久,我还是无法明了它们难以想像的复杂构件,它们也没料到自己直径十米的青色螺帽上斑斑锈渍是伴何其无力的利芒才得灌入我们的顶梁。
我感觉并不好,麻木加之烦恼。我只是在想:我们是如此地不被了解,对于它们抑或对于我们自己。视而不见的排水沟渠遭到阻塞,忧郁即洪水般疾驰前行。立于顶端的单车携轮下宽阔大路齐入水道,有气无力的神经递质也一并通往未知。思想品尝起来太过恐怖刺激——我已疲惫不堪。心中揣摩若这漫漫长途上满目皆灰倒也清爽,四顾下却于左侧生平首见铅铸灰虹,曲于别无二致云际中倍为触目惊心。
这视象令我惊异:为何七彩愿望为阴灰所代?令其承担痛楚是何等至福诱引?“彩虹的价值只在让人心仪,灰虹的价值只在使人惊异。”可哪怕天神亦惊,它就真能获得幸福?何况是否所有为此样“恢弘”存在落泪之人皆为喜极而泣尚不得而知。较之发自本心,某种永凌苍穹的盅惑、某种并非只剩灰土的允诺倒更象是使其甘愿以苦为乐的缘由:不再无光不存;不再弓身为桥;不再为足所蹋,哪怕是神足……只是,莫非它不知道更可能的是一刻震惊它物,一世唯余虚无?变成水也许本无所谓,颇有几分象这可直行千年的长路两旁,伴钢筋水泥挑战时空的行人对存在之幸福的认定……不管存在的定义依旧如“生命的目的”属于各人。我,一个同样的徘徊者,无权亦无力去为它定夺。
前面是什么?后面是什么?两旁又是什么?到底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些才是我的问题,却不愿考虑:目的含糊不清时行动莫不茫然无序,答案又有何等帮助?况且,我唯恐考虑:假使不曾想到,象这些的许多甚至算不上问题,做不到也理所应当地并非痛苦。而骤然现身的这个想法才最使人惊觉不妙,因为鬼使神差中我抬头看到巨人支撑水门的畸形骨架:怪异枝干似乎早已光秃,秋风却仍夹带着一片片、一阵阵流泪焦叶坠落,似乎永无穷尽。筋络上摘抄着冥府门楣的话语,血脉里滴淌着阿刻隆的水流。厄运征兆千千万万,飘忽而至却皆为圣叶,我反需乞求被划开皮肤,削去骨肉,领入痛苦不存的虚无……人人都不再试图了解些什么时才是最终的和平安宁——绝非战争间的修整。我们将再不用害怕军靴践踏,再不用害怕子弹扫射,再不用坐卧不安于1000只眼睛的瞳孔正中。没有抱怨,没有自责,我们有很多事可以去做,或者什么都不做……凡事皆如人愿,这憧憬太过美好,而意念下晨钟暮鼓的此刻只剩乌鸦仍在左侧水泥线杆上茕茕孑立,瑟瑟地再度作为不幸之见证:没有天边的凶兆带,没有断裂的七色虹,也没有残存的虫噬叶——侧目处超过一辆重型货车,满载生猪而永不复还。
驶入悲惨之城,劫难的恐惧,生存的欲望在人们眼中闪耀,可即便凝视得眼眶欲裂我也感不到这些真实存在于猪儿身上。表皮因角质而在针尖般的毛孔处现出皱褶,下面则是厚厚的脂肪层,即将在刀锋下扭曲、滑动。或许这些白胖的家伙本无所谓存在状态:“生”时压根没有溺入存在之苦海的感想,“死”也的确如“食肉动物”歌中所述。自认是为其除去痛苦的凡人那多杂至此的救世主又有哪一个能在重重铅制巨门后听到发自千百年来无罪生灵的哀怨?“耶酥我乞求你/别带给我生命/将我送回母腹/就是从那儿我被剖出/诞生是罪过/惩罚是死亡/但愿你留我没被生出……”
事实上梦中常常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情景:通道狭窄拥塞,似乎永无尽头。一片静寂,或许有排风扇低低的嗡鸣。墙壁因凹陷而不时撞到肩膀,似乎不远处的光明不过是低矮吊顶上规律出现的白炽灯,似乎我们最终会被卡在砖石中间,被光与影挤得粉碎。沉迷于找到意念中的出口,我反而愈发感觉正在脚踏苍天。虽然偶尔也有一种正在走近地府的感觉。
随着前进,通道越来越窄,人也越来越多,不管我是否认识。非常奇怪:他们都甘愿跻身于墙壁凹入的小小空间,甚至宁可因为大大小小的包裹羁绊他人的步伐也不愿继续。对此,我不屑一顾,即便令我恶心的惨白面容愈来愈象两侧起伏的板面,哪怕头脑也变得一片空白。但在炫耀般的心如止水中前行直至终结,我不得不肯定自己的忧心忡忡,不得不感叹于他人的“先见之明”——这确是一条死路,永无折返。昨日,我惶惶然于楼顶所见之物竟与其相象如斯。
楼房,灰色的立方体,天空未成熟的畸形支柱。
沿楼梯一直向上,直到顶层。那是一条又低又矮的通道,地面覆有百年的灰土。嵌在中间的只有木条和玻璃碎片。依然挂在框上的门窗,歪歪斜斜,废弃了似乎不止一个世纪。左右隔不多远出现的灰铁板制成的通风管接着鼓风机,千篇一律地四四方方。低低的嗡鸣从脚跟传上来,让这地方显得很清静。门窗偶尔吱吱作响,或许是风的缘故,但这里的确没有油味,或许是鼓风机没有全部开启的缘故。
踩着灰土一直向前,快到漆黑的尽头时拐弯,过一道门,黑皮军靴踏上楼顶。
柏油粘和着砾石,凝固的沙漠,四边是水泥护栏。通风管在我迈步的同时穿墙而出,由铁杆支在膝盖那么高的地方盘旋迂回,再回屋顶。不太规则的烟囱反倒不经意地,或是刻意地错落有致。
苍穹昏暗起来,小心护栏边的排水沟渠:光线在那里只有一缕。映衬之下,四周无数的天空支柱却没有一个可以刺破铅盖,使我们看到霞光。
灰色,甚至因年久而长出黑斑的墙上还有梯子,那里只有这么些根焊在一起的锈钢条。抓上去有几分搁手,几分舒服。风刮过这水泥山顶,天全都暗了下来,如果塌下来我就可以第一个被压到。面前一片灰色立方体上现出一个个亮的方块儿,里边有什么晃来晃去……他们竟然就在水泥沙浆的夹缝中活了下去。
“脑子长哪儿去了……”不知谁喊出这么一句时,我已冲下大路,莫名其妙拐进了城郊的报废钢铁堆积场。
锈蚀遍布。钢管,曾在外力作用下弯曲,传输液体毫无抗拒之心,尽管明知那会使自己在浸于苦水的今日更无抗拒之力;铁板上则斑痕点点,往昔的一切光芒与锋利业已为未来抹平,本被认定是保护它们的镀层也让位于不堪的痛苦;曾互相咬合、抑或迎合的齿轮前世恩怨今生烟消云散,两地愁苦一种痛楚时斗志再生无处;还有阴晦光线下的棕黄色链条,早就告别了灵活无比的日子,虽然还可伸展,却——奇形怪状。粉末生于内部,沙尘状脱落于表面。这种疾病始于一切,又和着冷风感染一切,粗糙、僵硬的感觉已浸入骨髓。搁下单车走近,我得见它们报废时的腐朽,也开始感到它们得制为机器时的想法:钢梁空待莅临于神殿正中鸟瞰芸芸众生;弹簧业已习惯于受虐获取快意;钻头自觉寻得族人共同的幸福之路;还有扭曲的铝材是因压制来自更强的生命而甘受摆布。愚蠢!对它们所有我只有同样的评论,尽管它们和灰虹一样,受到的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蒙蔽;比肉体侵犯更严重的侵犯。未必的东西几时成为必然?目光狭隘时为何对力之不足毫无怨言?只把它物的愿望作为憧憬,是行尸的思想;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是上天的奴隶。忍受早就成为值得传扬的美德,痛苦当是你们应享的快乐。
……钢铁的墓地,尸骨层层叠叠。大地最后的眼睛闭起,只剩下吱吱咯咯的怪声仍然传自死者的颅骨,爬虫的宫殿。摸着、踩着,哪怕看着、想着,这些都会让我恶心,人们现在却正身居中间,也许还正无所谓地仰卧,同样软弱地委身于它物而丧失自我的尊严。只为证明曾经存在,竟然要忍受未必足以作为代价的永坠苦海?我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实际上,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即便已经觉得为了幸福,生命不足挂齿,为何仍是要坚定不移于并非按人的意愿而定的标准?难道只是因为前方已给出见证——电视塔正直插云端,如神像般“以尊严的姿态表现给我们,全体世界是多么需要痛苦,以便个体产生赎偿的眼光,并安详地坐在动荡波涛中的小木筏上,沉潜于默想之中。”
神?我有了想笑的心:电视塔太高、太直,却和无叶枝干没什么大区别,一百零八米、五百米、三十六万千米、两百亿光年已经是物质的极限,根本不能与被用作人类思想证明的种种“真理”相提并论。但属于自然,还有更高位神(假定它们存在)的目的,眼光如此狭隘的生灵依旧难解;如若让人出生又让人死亡,让人思考又不如人愿,它是否还配被尊崇为善?如若一切都是它的快乐又为何要以人来作代罪羔羊?凭我们的心智只能想到这里:我们的福越受损,它的恨就越得利……死前的痛苦就是天公赐予我们生命的幸福;短暂安宁怕不过也是它喜欢看到人们忧心忡忡吧!也许就因为这,也许就因为洞悉世界的渴望,也许就因为夜与黑暗象现在这样的固定降临,才会有人去信奉恶魔,它带来的,至少真实可信。
这时没有了光,尽是灰土,刚还罩点余晖的铅色塔顶转眼间成了物质的最大墓碑。蒙蒙之中,突然想起那本有史以来最为畅销的小说,听说为更易传播最近打算改名为《书》。我对它依旧保持着某种敬意而不会直呼其名,哪怕它和机器一样在试图征服,哪怕它说人将因所谓的罪而受到审判直至濒于灭亡,哪怕它说半个世界都会因桀骜不驯而永坠苦海。这当然不是因为我相信每件事都该顺着或者反着它去做,我只是在想,假使那个时刻真的到来,人们必定会与撒旦并肩作战以图背逆它另一面的欲望,靠的唯有它出租的躯体及它自己的意愿。“我们和坠落天使一道是你的自虐工具!”“万能的神,如此你便快乐了!让手脚痛苦才是你永远的考虑,让我们一生受尽磨难作为可憎的利息才是你的初衷。尽管你一直在质问自己让我们拔剑怒吼是否妥当,但我们只有服从--你就是希望看到自己坠下地狱!”“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何曾有过自由?难道撒旦不与你同心?我们绝对不会渎神,因凡口皆说你的言语。我们与道貌岸然的你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反抗与征服:只有一方,这并非斗争。”
好比没有光芒,阴影即无从谈起,催生这“恶”的不正是所谓“善”的杀戮么?如果站在ARMAGEDDON而无所依托,很多人是会感到恐惧的。他们本不想害怕,也不想征服,就象我以前只要一个人待着,只要看水杯中亿万个气泡在挤进玻璃窗的晨光作用下旋动、拉长。那时,天上会有好长的一排云彩,泛着金色的绯红。当铅色笼罩住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时,它们和我一并静立。蓝色房间中那好似香草冰淇淋里透出的橙黄灯光,让我感觉十分安详。
我还想永远听到海浪的声音,我更想有朝一日在云头,看白石般的大殿在太阳光刃下流动变形。那么继续下去,我就满意了。但这些,早已都变成不可能的事了:你能看清666ml动水里每个气泡的位置和行动吗?你能推测出整日秋雨中哪两滴为世界带来同样的灰色吗?你能找到一粒灰尘永远不偏出视线吗?你能寻得哪片云朵身处光压却不为所动吗?太多的事件可让你裂为碎片,泥沼沿双腿淹至胸腹,窒息口鼻。好似秋天,最大规模的战争业已来临。
“你竟然还不明白!”我听见从山峦传来的回声,遥远、笨重,在灰色的天际轮廓分明。“承认自己无知,还要向神挑战?被抛入生之战场,还要考虑和平安宁?MEMENTO MORI……”层层叠叠的,又是这句无聊的提醒,可我早该有资格反过来询问你了:我是不得不死,可生呢?在我的追求中,你听不到生命或者死亡,它们都不是我心中真正的价值。可以将一切作为代价而换取的只有让自己满意,可我没法象别人那样想:活着(或者存在)就是幸福。他们哪怕只有痛苦,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找不到终极的解决而仍需一味承受,甚至甘愿放弃对幸福的追求,毋宁消亡。被抛入生之战场已非我愿,余者再不可实现即无丝毫快乐可言。不敢妄言追求幸福,我至少想弃绝痛苦——“所有创造痛苦让我承受的,所有创造我来承受痛苦的,都要反对!”这就是你我共同的誓言。
再抬头,已过立秋之时,月光自散去的云雾后指明我的方向——并非一条能让人人皆心想事成的道路,更不是他者言称的真理。孩子的哭泣,老人的哀叹,情侣的争执和乞丐的求讨,我皆已看腻。在这个矛盾重重,尔虞我诈的世界,着不同锦衣华饰,实则同样脆弱不堪的“理论”和“信仰”已浩如烟海,选择“正确”的一个救世主反比创造它要难得多,这千年迷宫哪里才是出口?人们总是倾向于找出路径,左冲右突中反自筑围墙;及至完美的欲求因无望而化为痛苦。与其在他人决定的你争我夺中无所适从而苦恼倍增,不如在心智所及范围里追求我的幸福:每个人都要自己决定。每个人都要想到还有自己可以决定。这声音钢针般刺耳,却是我生存的价值。那么,昨天不是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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