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s Dark Ambient
Dedicated to my Dark Ambient years
行走在消逝中
文/Demogorgon
巴比伦的蜜与奶,阿兹特克的铁与血,长安、罗马的威仪与繁华,现今皆已无迹可寻。年华如此飞逝,世人沉吟至今;年华或不如此飞逝,世人也只能沉吟至今。“春风呵,你为何将我唤醒?你轻轻抚摩着我的身儿回答:‘我要滋润你以天上的甘霖!’可是啊,我的衰时近了,风暴即将袭来,刮得我枝叶飘零!”(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太阳与月亮在文明头顶交替,降下黑暗的光辉,时间的脚步在半空回荡,凝成一声永恒的叹息。
藏书馆的木桌上摊放着一份古旧的地图。图画左上角绘有一位全身批甲的爵士,胸口铸有一朵扭曲的黑玫瑰。戴着铁手套的右手按在剑柄上,左手抚摸着他身旁的三头野兽。羊皮纸已经泛出黄色,爵士和野兽依然栩栩如生。精致的线框外用拉丁语写着“圣洁”,重复三次。他的目光透过头盔的缝隙,直指地图上一处神秘所在,将我们的思绪投射到现实中,推开厚重的木门、拂去门后的蛛网与灰土、穿越冗长的门廊凝视远方静默的黑色山体。黑石断层裸露在外,长短不一的积雪线夹杂其间,细密而迷茫,仿若掌纹。让已经降临的春意冰冷依旧,没有温度。
扫了一眼天上翻腾的铅灰色云团,我扯紧斗篷,走上这条精神之途,再一次。
碎石小径旁的黑松树千篇一律地沉着阴森面孔,监视我的脚步;脚下的落叶与野草如同它们千百代的祖先,早就看透了生命,看淡了生死。对其而言,一个年头和另外一个年头没什么两样。
我行走了几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终于抵达山脚。前方矗立的要塞东西南三面被山崖包围,北方毗邻刀削般的峭壁,疾流拍击碎石,合并浩瀚的松涛,组成一首形影相吊的宏大乐章。孤寂的呼号回荡不停,自时空诞生起已有万年,惟独没有人的声息。
这个铁桶般的战略要地外形并不规则,却与昏暗的天地浑然一体。并非欠缺规律,而是复杂到了极致,超越凡人想象的精妙:近三十米高的围墙矗立在翻越山峦的必经之路上,绵延到目光不及之处。要塞的六十六个堡垒和十三座城门把城墙铸到山体上,一块块无匹的黑色磐石砌成宽大厚实的墙桓、堡垒和城门,碎石与石灰浆混合着,填满了所有缝隙。烈火灼烧的痕迹随处可见,这座被凝固在废土里的堡垒依然不可能被攻破。驻扎在此的数万军团虽然早已化为沉睡的枯骨,却还在以亡灵状态守卫这片孤绝美景不被人类打扰;角楼上的魔鬼石像虽然身躯残破,视线坚定依旧,穿越无尽虚空,看到人类渺小的生命后面到底隐藏着何样的苦闷与烦忧。
堡垒的墙体残留着铅水的痕迹,垛口就像魔王的牙床。曾让千军万马怀恨而去,却在亘古不息的群风扫射下布满了细密的小坑。摸起来颇为粗糙,好像掌上起满茧子的老兵。
冻雨开始从翻滚的乌云飘落,延伸天幕的统治。雷声在远空震动,本应发出支配者的严酷声明,却只能号令僵硬的石砌栈道迎送又一批陨落的残躯。雨水在凌晨时出生,只是为了在出生后破碎。走上栈道,俯首望去,崩碎的雨雾洒落在倾倒后腐朽的草木上,汇聚为溪流,沿着沟壑蜿蜒而下,扎进峭壁深处黑魆魆的河流。这水流奔腾不息,打湿所有心儿的翅膀。这些心灵曾经深入星海、漫步天际,可如今坠进现世生命这个黑洞,再也出不去。矛盾重重的生活……只要死亡不死,它就会永远生存。千千万万生命发出的无言抗议,在命运面前只能化为无力的挣扎:火焰天使还在向灰土泥人鞠躬致敬;头顶依然是悬于发丝的巨石;天上没有足够的流星标示出精灵的死亡;海底的众神在沉眠中土崩瓦解。“希望”与“现实”的差距太大,梦境看的到却触碰不到;或许差距并非如此之大,我还是触碰不到。简单质朴的平和与恬静,皆已去向何方?我缓缓伸出双臂,想象扯碎自己的胸膛,想象灵魂飞上苍穹,想象不再有忘却的荧惑和归来的传说;想象死亡业已死去,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怜悯。这些激情犹如狂风,任性地把我吹来吹去,越过苦海,到达绝望的边缘。”(罗素,《我为什么而活》)贬谪到这尘世,各个世代的贤哲和隐士除了悲天悯人还能怎样?喜欢的还会喜欢吗,热爱的还会热爱吗?不管多么向往,该走的一定会走,能留的自然会留,强求也是无用。就像参事厅里长矛弃置墙隅,不再闪亮;盔甲委顿于地,满是斑斑锈迹。在消逝中行走,在行走中消逝。脚下每片大地都会化作灰土,心中每个梦想都会随风飘散,或迟,或早。忘记的企图只能刻下怀念,记忆的过程只能带回无奈。千百个世纪的泪水,全在为你而流,可时间就像止痛药,什么都治不好。
冻雨渐大,景色迷蒙。我忆起曾有人写到“阿尔贝•加缪说,诞生到一个荒谬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说,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道路通往生命,通往阳光。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威廉•福克纳,《泛大西洋评论》1961年春季号)无论是谁都可以心襟坦荡地说出这样的愿望,可是你看,无数失落的灵魂在寒冰地狱里冻结,在水仙平原的灰雾里徘徊,站在生命之路的十字路口,空洞的眼窝充斥着遗憾与仇恨,只见归途杳然无踪,出路遍寻无迹。
我们想要生命永远继续,我们希望生活尽如人意,可是在我们希望的时候,一切都在结束,一切都在逝去——“希望”自身也不可幸免。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最没选择的是选择;人都是要死的,变化却无处不在。“难道您的自尊心能够容忍这种只是把您抛进生活,随后又硬把您拉出去,使您身不由己地听任摆布而毫不愤慨吗?”(高尔基,《时钟》)于是,生命里有着些许的宝贵快乐,我们为此而感动;生命还没有彻底杀死我们,我们为此而感恩;生命是一种宝贵的体验,其中没有什么是无意义的,我们为此而感激……可是,凭什么我非要受到这种身不由己的折磨?谁能为我体验到的是非对错下一个定义?快一点啊,因为归期无望。就在这一秒钟,魔鬼攫获了踌躇者的灵魂。
雨幕溶解天地,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浸没其间的要塞好冷,冷得不太真实。石阶从脚下延伸直上,沿着它们能看到雨丝垂落的源头——大地之巅宛如地狱深渊。当年应该付出怎样的努力,才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这是一些想记却怎么也记不起的事,是一些想忘可怎么也忘不掉的事,需要用“永远”那么长的时间加以思考。在这座黯然沉寂的要塞里,在思想的黑暗囚室里,没有恐惧,没有希冀,只有陌生而完全的孤独。行走在消逝中,不必再去思考为何获得此般永生,或许只应等待月光刺穿云朵。那会是多么美丽的一种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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