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s Death Metal
Dedicated to my Death Metal years
结 局
文/Demogorgon
结局就是到了这里,开端已无从知晓。不管如何思索,我也理不出头绪——这是因为犯了罪而应受的惩罚?我真的有罪?是什么罪过?为何记忆里法官、律师、陪审团和行刑者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可是结局业已如此,开端无从知晓。
结局就是到了这里,恐怕开端也是如此。确切弄清前因后果,为时已晚。气溶胶在平原上展开了它硕大无朋的翅膀,灰暗的阴影弥漫整个空间。闷热让我窒息,让我烦躁,在烦躁中猛然醒转,发觉这个世界似乎还没限制我的自由。于是,我践踏着大地的肌肤,颤抖着走向前方的未知城镇。
这世界四季不分,浓郁异味亘古不变。哪怕风一成不变地刮,雨一成不变地下——只不过起风时没人敢在那么强力的二氧化碳气流中外出。要是下雨,街上就更是杳无人烟,因为云中凝结的粘性蛋白几成实质,你应该想到,气管被异物阻塞肯定带不来舒适的感觉。
大地柔软且有弹性,我明白那下面是一层层的真皮、皮下组织、脂肪,还有深入一幢幢肉色建筑内里的畸形骨骼。由于覆有角质层的缘故,它们相当坚韧。这就催生了城市的独特交通系统:大肠样的管状街道。乘客们身着奇形怪状的黑色皮衣,被肠道吞噬其中,形成一个个黄褐色的蠕动波。有时会发生肠梗阻之类的意外,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乘客们就会在三天痛苦的煎熬过后,被肠道内用作润滑的酸性消化液分解成一摊摊肉糜,成为街道上几缕呕吐物的味道,但是一般情况下,他们身上不断分泌碱性黏液的皮衣都能很好地提供保护作用。
我在站台边肛门样的出票口取了张头骨样的车票,去往怪异路人告知的宾馆。透过半透明的肠壁,景物都被镀上了一层绯红:不论鞭毛、纤毛、肌丝配上叶绿体和类囊体构建起的行道树,还是成片的微绒毛铺就的草坪。绿化、调节、覆盖、探测,这些恪尽职守的防御组织还会突然像巨噬细胞一样攻击任何破坏环境的生物。红色是它们的生命、它们的傲慢、它们的暴戾。
闻了一路的腐败气味,强忍恶心,我走进房间。一关上门,我就直奔卫生间,止不住地大呕特呕:质地粗糙的墙里平行伸出两根上水管,一根流出半透明的淋巴液,另一根则淌出暗红色的血浆!这里压根没有排水系统,只在上水管正下方的地面上有一片凹陷的胞饮区,我一边看着自己的呕出物四处飞溅,被这个活的世界默默吞食,一边呕吐,直到胃内空空如也,嘴里满是黄绿色的胆汁。
“需要帮助吗?”隔膜门外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我是医生,侍应生给我打电话,说您可能不太舒服。”
“没关系。”我说不出更多话,用淋巴液洗着嘴巴,又是一阵恶心。
“到床上休息一下吧。看衣着好像不是本地人,你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扯过骨片毛巾架上的一片薄膜擦干嘴角的液滴,我用余光看到人皮似的软床,“但世界不该这个样子。”
“噢?你是说你的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还是说这个世界有问题?这里上千年都没变过。记录到曾经有人提出过类似的看法,不过后来证明,只是一次幻想,睡一晚就好了。”
这是我的第8765个夜晚,今天在旅馆里见到的人真有点怪:看到侍应生使用神经线和突触通话时,竟然露出那种无法理解的眼神;当得知服装原料是纤维素、果胶质、几丁质、组织浸出液和石细胞沉积物时她也同样感到奇怪。难道这不是世界的本质吗?可以随时从高尔基体中获得的饮料,从叶绿体里取得的食物,在内质网组织液里开采出的丰富矿藏……虽然想到殡仪馆里设置了专一受体介导内吞,也有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可总不致于像她那样产生呕吐反应吧?她为何如此恐惧自己生存的肉体和本就蕴涵其中的死亡?这是个问题。
……
今天他带我去看了一场演出,乐团竟然名为“食人者之尸”,暖场的则名为“窒息”和“亡故”,怪异、更是疯狂。肌腱乐器和皮面骨架上反复奏响混乱的音符,正是主唱由食道里传出的阵阵反刍之声的绝好配乐。死亡金属是这里最流行的音乐,人们觉得它才是对世界的正常描述与合理期望。他们一起歌唱着世间所有的丑恶,所有的残忍,所有的下流与苦难,他们的喉舌中充满了对反美学的一切赞誉之词。这赞誉是真实可信的吗?是由衷地发自于内心那个充满鲜血的坟墓的吗?我无法确定,因为即便打开他们的颅骨,我也看不到他们的思想。可我知道,他们必然认定这赞誉合理之至,对这个世界是“有用”的、“好”的。因为在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上,这些不相信希望的人希望所有不切实际的艺术——即使是最难以实现的部分——都能变成现实。让大家和世界一同化作灰烬,好过伴她一道慢慢糜烂。
和着激烈的音符和喧闹的呼喊,台上骨肉横飞,血浆四溅,看着台下狂热观众们的“反常”热情,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惧:我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我产生不了和他们一样的澎湃心潮,没办法和这种热情融合在一起。他们有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幸福……无法接受,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是外人。
待了段时间,我们彼此有了更多交流。我在他的实验室里,见到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感觉还好的一种小型生命,他们称之为“心”,分为两性,一性以另一性为食。结局却是捕食者在以极其缓慢的进程吃完猎物后,或是已经发生不可逆转的衰老而再也无力去捕获新的猎物;或是已经习惯了被捕食者的营养结构而不愿再改变口味。我想,双方都不想再发生什么改变时就产生了这个世界上难得一见的残酷的“美”。生命中的慈悲死亡,绝非生后。可能就是这一点打动了我,我想起曾经听过的先哲之言:“生命是个罪过,出生就是惩罚。我们背负着神的过错,由宗教引领我们走向死亡。只有到圣徒彻底灭绝的一天,谎言才会全部破灭。”
经过半年的艰难搜寻,我终于掌握了一种古老秘术——籍由肉体与精神的献祭,打开“超脱之口”,通往更高维度,也许是宇宙、时空、平行世界,不管叫它什么。这无疑带给了我回归的可能。谈到这个问题,他竟然意外地一口答应。可是在他转身准备半腐烂的尸体时我为何却看到了不情不愿?我不知道他是否会随我而去,对于他,我和这个世界——他的整个世界相比,谁更重要?冲突从我现身时已经产生,基因遗传的疫病怎么可能后天矫正?然而我清楚地意识到,和我的整个世界相比,他还不够重要。道理千千万万,位面无穷无尽,哪怕我之前存在的世界多么让人伤心,现在也值得想念,值得付出一切去回到它的怀抱啊!我们的生命中总是要经历那么痛苦的抉择,与你是谁,生在何时何地都没有关系。而我们只有一次生命,所以必须选择。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永远难选的是选择。只有虚无才能对变化视若无物。我开始有点理解这个荒谬世界上其实并不荒谬的一切,这个可笑的世界上其实没什么是可笑的。我的“美”之为虚妄,正与这里的“丑”相同。
如果能见一下她的世界也定会非常有趣,但她是否真的会就此离开?这是一种双重诱惑,让我上升,或是下降,进入未知世界探索的诱惑。我想去到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想去看没有看到的事物,但是代价也许是我将永远不能回到我出生的世界。值得?不值得?谁能告诉我?即便事物有着无数的方面,我们最终还是要自己去做出唯一的一个选择,没有什么可以后悔: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你的大脑灰质又为什么会去做出这样的选择?就让每个人都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从摇篮到坟墓里去吧。
经由远距离肠运输到达目的地,似乎已经久违了的恶心味道立刻再次刺激到我的鼻腔黏膜,比城市里何止恶心了十倍!很明显,这座垃圾山镇住了一切。我知道大地正从山中心慢慢吞食腐败的精髓。我看到我们就要像登山运动员一样在这里攀登,同时陷于某种陶醉之中。冰镐、绳索、钉鞋,他们正在攀登这座山。我们的脚将在这堆柔软的东西上找寻着支撑点,我们的手将紧紧攫住散发着恶臭的粪流。我们往上,一米一米,在硅肺工厂呼出的黑色气体包围之中,在粘乎乎的坡道上匍匐前进,直奔未来而去!
爬到半山腰,一阵刺鼻臭气冲得我头晕目眩,不小心脚下一滑,直直冲向侧面的一片湖水!
不好,她就要掉进湖水了!!!我似乎没有任何犹豫,无比镇定地朝她的滑行前方抛出准备好的两具尸体,同时更快地冲向前方,试图用后背阻住她的下滑。但是力道太大,我的双腿没刹住,滑进湖水的瞬间就化作两根白骨!
啊!他为了救我滑进了湖里……不,不是湖,是类似细胞液的吞噬泡!
“呵呵,真没想到这里就是‘超脱之口’啊!就算一切顺利的话估计准备的两具尸体也不够用……别难过,死亡不是我们唯一能够确定存在的东西吗?我已经运行秘法帮你打开了门孔,你快过去找寻你的彼岸吧……身、心、神、屎,或许都是一样的东西吧……”胸腔遭到腐蚀,仿佛气胸患者一样,最后的声音怎么也没能从被消化的声带发出。
趴在湖边,我泪流满面。破碎面庞沉得越来越深,再到一副骨架,最后连影子也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他走了,真的走了,我看到湖水突然被抽空,湖底露出一条几丁质构筑的隧道,对面正是那被禁止的世界。蹒跚地走到大肠般的门孔边,我擦去眼泪,代表两颗心向彼岸望去,满心期待。然而我惊讶地发现——那边仍是一层表面!!!
……
同样有着感情,我如今仍在微梁网络中徘徊,已经不再追寻。我依旧憎恶被投入这个世界——对我最大的惩罚。
丑陋的世界,就像我:无自由的躯壳,魂与魄住在血浆、肌肉和骨骼的间隙里。依靠肉体而活着。然而现在我已无法复原,将与肉体一并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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