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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色彩的當代思考

音樂色彩的當代思考——吳叠

前言

在天體運轉的時空裡,似乎二十世紀註定原本就是一個花花的世界,是一個千變萬化、充滿變數的世紀。

音樂,一項屬於人類精神依託的藝術,也在這個社會環境的變數領域裡同溶,雖然持續不斷地啃噬著傳統,但也跟著飛躍的時代節奏起舞、試驗、創造,散發出無限想像的信息,圍繞著每一個人的心靈,將人的音樂胸懷引導於漫幻無際的思考空間。它在藝術的熔爐中醞釀著、變化著。它用聲音、用時間、用線條、用空間、用色彩交織出各種綺麗的想像。

長久以來,這些音樂上的理念,一直衝擊著我的創作意識。莫索爾斯基(M. P. Moussorgsky)利用音符寫下音畫;德布西(C. Debussy)以時間換取色彩變化的意識感受,因此我試著構思音樂中時間交錯的變化,以節奏做為音樂表現上既相容又相斥、矛盾且交織的特質。我也極力思考過,既然音符可以作畫,顯然在音符流露之間,必然也能讓人意識到它的色彩;既然印象派的音樂能夠以時段拿捏音樂的色彩意象,那麼主導音樂生命延續的音值節奏,自然也會透露出音樂的層次色調。所以在一九九四年筆者重返巴黎之時,便將此一充斥腦海已久的構想寫作成一首名為「二與三的對話」的音樂作品,交由作曲教授 Yoshihisa Taïra 加以指導。曲子的樂念以音符的線條進行方式,牽引出時間性交錯的對話,以聲部間各自不同的時間循環所造成的交錯為主要訴求,縱然樂想稍顯單純,但在無意間卻得到了複調的效果,以致延伸出更多更富於變化的色彩。在教授的理念裡,他認為所表現的層次色彩多於「對話」的線條特質,因為「對話」只能算是創作上的一些步驟和過程,藉由這些過程所表現出複雜紛亂的色彩意象,才是真正屬於音樂表現上的作用。隨後我另提出一個比較具有中國哲理思想的音樂構想「禪化」,他更直接切入色彩濃、淡的化境課題,從實境到化境,就這過程中所勾勒、所禪釋、所描繪到的,將層次性色調表現出來。這些種種,都與我所秉持對音樂的看法極其吻合,也因此更激發了我研究音樂色彩的動機。

未達巴黎之前,好友蔡培煌老師在中國音樂特有的意念上,常常給予寶貴的看法和意見,如從撥絃所蘊藏的音樂意境到弓絃煽情般的音樂情懷,以至於彈絃音樂的花俏華麗等等……,都給予莫大的啟示,也是我努力進行研究的原動力。

研究動機

在音樂認知的領域裡,我常常想,音樂與生活中的任何事與物,似乎都有無可磨滅的關係。就時代變遷的角度而言,中世紀時,音樂是宗教的代言體,音樂自然扮演著淨化人心的工具;文藝復興時期的音樂與文學則相輔相成,也成了表達內心自我的橋樑;巴洛克時代,音樂在富紳貴族的心態下,一時陷入華麗浮誇的表面藝術層級,卻也因而和建築的堂皇偉構劃上了等號,建立起歐洲文化氣息的表徵,並深深影響了其後古典主義對形式佈局的執著,甚至於在浪漫樂派更竭盡所能,不僅與文學、詩詞、故事結為一體,也跟哲學、神學水乳交融,尤其在印象派時,音樂與繪畫更是息息相關,音樂與畫作,只不過是類型上的差異罷了,本質上所要表達的意念則完全相同。一首寫景的音樂作品,就像一幅畫作;一首寫情的音樂作品,也讓人激起情緒上變化多端的的色調意境;而寫意的音樂作品,更在意念上產生多彩多姿的色彩聯想。

音樂自有和聲開始,就有多少人感受到其所蘊含的音樂色彩,不但爭相談論,並探討著和聲所可能表現的色彩性——大小三和絃的出沒、和絃之間的安排、不協和和絃的使用,以及和聲功能等等,都別具各自特有的色彩。當音樂的表現有了樂器的合奏組合,也讓人體驗到,不同的聲音所傳達的不同色彩的信息,而積極嘗試在配器上的應用,企圖從樂器的組合上,得到應有的色彩變化,這樣的意圖,實質正如繪畫之於調色板上做調色的運用。

音樂乃時間的藝術,節奏是塑造其生命的根本,而節奏的根本則為時間延續所造成的脈動,在時間的替換過程中,正如天體循環般,日夜遞進,白天有白天的色光、黑夜又有黑夜的色度,日夜不斷循環下,在色彩上自有差異,所以時間的色彩變化,必然也主導著音樂的色彩變化。難怪近世的許多音樂家,對於音樂中時間色彩的感受,特別費盡心機,全力追逐、矢命專研。

本著對探討音樂中無形內涵的執著,也因應當代音樂創作必然的思維,別無選擇的我接受了它的擁抱,這也是觸動我對研究音樂中無形與有形、淺顯但又奧妙深遠的先機,但願能在所提出的色彩觀感上,激起投石問路之效,更希望音樂大眾因而大有斬獲。

緒論

一、無形的音樂藝術為何會有色彩

或許有人會說,音樂既然是無形的,它當然是用聽的,為何會有色彩?不難想像會有這個疑問必然無可厚非,也是常人正常的反應,因為從表面上就能做出直接的想像,如果以內涵的感受來思索它的可能性,那麼音樂的表現可就費人遐思了,甚至可以說與其它藝術相一致,並且相互包容。在諸藝術所表現的最終目的裡,不外乎止於各層次「美」的境界,雖然各自所使用的材料不同,表達的方式、語言也互異,但它們則都用相同的思想寫下歷史,用一致的藝術本質留下見證,也給後人的思想帶來莫大的衝擊。

二、藝術總括的構思

曾經有位哲學家對藝術提出耐人尋味的獨到看法,他認為藝術之間有共通的特點,所以有其族群一家的必然性。

舒曼(R. Schumann)在他的「論音樂與音樂家」一書中,也做這樣的敘述:「有學養的音樂家能夠從拉斐爾(Raphael)1 的聖母像得到不少啟發。同樣地,美術家也可以從莫扎特(W. A. Mozart)的交響曲獲益匪淺。不但如此,對雕塑家來說,他們會把演員看成都是靜止不動的塑像,而對演員來說,雕塑的作品何嘗不是神氣活現的人物。在一個畫家的心目中,詩歌都變成了圖畫,而音樂家則善於把圖畫用聲音表現出來。」接著他又說:「一種藝術的美學也就是另一種藝術的美學;只是所用的素材不同而已。」2

他的這一席話,所要刻劃的主要目的,終究是強調在任何藝術的心靈世界是互通的、是一致的。所謂「物象心靈化,內涵表面化」就是這個道理。從一幅畫裡,可以用心聽到無止境的聲音世界;聆聽一首音樂作品,能夠在腦海裡浮現絢麗多彩的畫面。一個舞蹈家透過音樂,能展現他的肢體脈動;而他的肢體語言也直接傾訴著內心的音樂世界。再說,生活就是藝術,藝術就是生活,藝術家所要表達的離不開生活,音樂所刻劃的,從人的內涵到外在的整體世界,都與任何藝術的意念和目的息息相關,唯一所不同的是畫作屬於描繪性的,詩篇則善於表達,而音樂作品著重在暗示上。

藝術在心靈上的表達是獨到的。瓦爾特‧赫斯(W. R. Hess)3 就提到:「悲哀或愉快的感覺,幽靜或活躍的情調,將不再由用筆的高度技巧來表達,而是通過線、色、調子的結合。身為一個色彩畫的藝術家,在某方面是明顯地和數學、音樂關聯著。」4

所以他認為畫家作畫,善於「運用色彩的音階,像作曲家譜寫一首交響曲所運用的配器一樣。他以數學運算的方式,平衡著節奏與節拍。以色彩元素做階層式的降低或提高,塑造著另一個調子直到無盡,完全傾心於自身的喜好,控制著七原色的遊戲、抗衡與互動。他就像一個音樂家一樣,變化著音階上的七個音符,創作出一個曲調。」5 在他的心裡即認為彩色的繪畫進入了音樂的階段,尤以塞尚(P. Cézanne)6 為代表,他的畫作就像彈奏著的管風琴,不但音點閃爍,而且繚繞燦爛。

除此之外,梵谷(V. Van Gogh)7 表達內心沈悶的畫作,其所運用的色彩,就像音樂中,音域壓低的顫動,既緩且重,空氣層中佈滿透不過氣的低沈感受。

當康定斯基(W. Kandinsky)8 畫出第一幅抽象的水彩畫時,即特別提出了他作畫理念的說明。從音樂的立場上品味他的觀點,我們不難發現,他所要強調的正是形色與觀感的契合。他認為「一種顏色能夠喚起對一種樂器音色的聯想,因視覺裡的刺激能帶動其它感覺區域的共同波動。因此一種顏色可以是硬或軟、暖或冷、苦或甜,這一切都隸屬於它的『音響』。從這類的音響裡,從它們的互替、抗衡、轉變裡產生著這『音響宇宙』。」9

人的心靈宇宙是無限的,它存在著各種所能想像的有形物象,也存在著不可捉摸的無形心象。然而有形與無形之間,同樣都是發自心靈的感觸,所以顏色能讓人呼吸到它的芳香,也可以讓人感受到神祕奧妙的音響。康定斯基就認為,如果加深了的黃色,就像提高的音調一般,可見色彩能直接帶動心靈進行對聲音的冥感是可想預見的。

雖然他們所提出來的論點,是將具體的物象心靈化,但卻是不折不扣的表露了藝術創作者的一致心態——以整體藝術所要表達的最終目的,做為構思創作的前提,在有形與無形之間互通、互換,讓所有藝術融為一體。由此足以證明,在任何藝術家之間,他們的思想、理念,以及所表現的藝術作品,都追求在同一個目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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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aphael (1483-1520),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畫家,以畫宗教人物、宗教故事見長。

2. 文字摘錄自潘必新、李起敏、王次焰合編「音樂家、文藝家、美學家論音樂與其它藝術之比較」第16頁。

3. 瑞士生理學家、美學家。

4. 同註2,第112頁。

5. 同註4。

6. Cézanne (1839-1906),法國印象派畫家。作品以表現閃爍的和諧色彩為主,並通過純粹的形和色彩來表達思想、激發感情。

7. Van Gogh (1853-1890),荷蘭表現派、象徵派及印象派畫家。短暫的一生窮途潦倒,沒沒無聞,內心卻存在極強烈的手足情懷。死後在20世紀初才受重視而聲名大躁。畫作以鄉下田野風光為取材對象,用色大膽,藉為表現內心的感受。

8. Kandinsky (1866-1944),俄國畫家和美學理論家。起初以顏色、線條和形狀做為表達思想,並喚起深情的理念作畫,後來走向完全的抽象,透過解構圖畫中的抽象因素而得到想像效果。典型的作品如「在黑圓圈中」、「一個中心」、「三個聲音」等。

9. 引自瓦爾特‧赫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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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音樂歷史思想潮流的趨勢

時代的巨輪不斷的輾動著,藝術的思想也隨著挪移。音樂,在歷史的鴻溝裡,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古有神聖之風,今有灑脫之格。是時代帶動潮流,亦或思想帶動時代已非重要,重要的是時代的潮流與藝術思想,由古至今都處在無法分割的事實。

朔自中世紀的音樂思潮,由於宗教治國,利用音樂教化民心、淨化民心的特色,似乎沒有那一個時代的音樂風格能夠與之匹敵,那種素雅的色彩,就像簡單的鉛筆畫,或是淡彩的水墨畫,足以讓人達到修心養性以至昇華。如果不是當時的社會型態、思想潮流所趨使,此時期的音樂將不致於如此。可是,中世紀到底是封建思想的時期,在被壓制的民心上,自然得不到自我,尤其為宗教服務的音樂,僅僅止於作用的層面上,無法真正的表達意義和內容,更不能表現思想和自我。在這種環境下,壓抑的心態必然迸出火花來,文學、音樂及藝術的結合成了抗爭、時髦的思想體系,而跨向文藝復興的社會脈動。

很多人都認為歷史是殘酷的。不錯,因為它必須歷經在觀念交接上的陣痛,但如換一個角度想,沒有殘酷的改變,便寫不進歷史,沒有衝擊的思想,歷史就不會更替,所以文藝復興就在宗教革命的洗禮下誕生了。音樂從人聲走向器樂、單音填充成複音,風格再也不是中世紀的淡雅脫俗了。它的潮流讓人有了自我思想的空間,它的自我建立了人文意識的抬頭,而寫下了古典藝術衍生的里程碑。

音樂需要表現真實,也需要透露心境,因此它直接與文學產生互動,如膠似漆,密不可分。繪畫也跟著走進世俗,畫人像、畫生活、畫故事,依然語文學有著深厚的淵源,可見文藝復興時期的音樂、文學與藝術,在人文思想潮流的浸淫下,渾然一體。

文藝復興之盛,對文學、藝術與音樂而言何嘗不是好事,但強烈自我的背後,卻在無形中相對造就了人們貪焚奢侈、追求浮華的心態,並紛紛浮上台面,藝術的領域因此而走向了雍容華貴的巴洛克。

巴洛克時期音樂中華麗的想像,完全源自名利追逐,貴族般享受生活的本質。生活既已表面化,藝術、音樂也變為浮誇矯飾,連一向素雅的教堂門面,都在表面上做了裝飾,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音樂上裝飾性的技術運用就是來自教堂,以教堂裡的雕紋做為音樂表現的寫照,充分凸顯出當時無論宗教、雕刻、繪畫與音樂,其藝術性相互影響與結合。

雖然巴洛克的藝術較為表面化,但卻是音樂中形式主義的基礎。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