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狂篇 第二十九节 龙神的来历
计算起来,琼恩是1372DR的九月底离开阴魂城,进入幽暗地域,现在是1373DR的十月初,掐头去尾,正好整整一年。
真要说的话,一年时间其实也并不算长,人生在世,除非横死早夭,否则哪个不活上几十年上百年,倘若是矮人、精灵这些长寿种族,更是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对于亲人、爱侣而言,一日之隔,有逾三秋——琼恩和珊嘉,正好既是亲人,又是爱侣,这一年就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了。
倘若在前世,两人异地生活,距离再遥远也不是问题,订张机票,周末往返就是。但这个世界里交通不发达,没有飞机没有火车也没有汽车,只有马车——当然,巫师有传送法术,但它限制太多,而且在幽暗地域这种地方,长距离传送不过是自杀的代名词。
而且……这个世界也没有周末——更准确地说是没有双休日。
如果可以,琼恩当然希望能够赶快返回阴魂城,作为人类,谁会喜欢在这幽暗地域生活,阴冷、潮湿,终年不见一缕阳光,连苹果香蕉都没有。但这件事情,并不是他自己就能够决定的,作为军官,擅离职守临阵潜逃,就算不是死罪,上军事法庭也是免不了的,琼恩还不想落到这种下场。
不过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有些奇怪,当日雅达王子把琼恩派到这里来,一没给钱二没给人,与其说是调遣,倒更像是发配,或者说把他支开。尽管如此,琼恩靠着自己打拼,加上几分好运气,总算也有了今天这点局面,和矮人相处融洽,魔像基地也建立起来,甚至还额外多了一座晨炼城,虽然大部份是伊莉丝翠教会的地盘。既然如此,阴魂城难道就此不闻不问,任由琼恩在这边自生自灭,把他遗忘了?
这种可能性似乎不高。
“就算是牧守一方的官员、驻扎边疆的将军,总也有年终述职这一说,不可能放任游离在外。现在已经是十月,距离年底也不远了,应该就快有消息了吧。”
琼恩如此想着,算是自我安慰。
四周不知何时变得静悄悄的,凛已经睡着,她闹腾半天,此时也累了,蜷在琼恩身边就像个孩子似的。琼恩看着她安静的面容,听着均匀平缓的呼吸声,嗅着淡淡的玫瑰体香,不知不觉间也有些倦意上涌,从身后抱着凛,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琼恩再度醒来,看看枕边的沙漏,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凛依旧还在怀中熟睡,小嘴微微呢喃,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梦话,听不清楚。她睡觉不老实,毯子已经被踢开半边,露出诱人的俏丽香肩和脊背,连胸前那两大团绵软肉体都在探头探脑。琼恩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定了定神,觉得有些口渴,便轻轻起身穿衣,走出房间。
这段时间晨炼城被瓜理德斯的卓尔连连骚扰,不胜其烦,虽然没有伤到根本元气,却也被大大限制住了活动范围。葵露等人自然不会愿意被动挨打,一番筹划之后,便决定进行反击。此次是把握到了一支卓尔队伍的行进路线,葵露亲自率领手下精锐前去伏击,梅菲斯和莎珞克也都同往,此时尚未回来。也就是说,这整座房子里,现在就只有琼恩和凛两人。
琼恩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石椅中慢慢沉思。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
准确地说,是一个甜蜜的美梦。在梦里,琼恩成为大奥术师,建立起了一座属于自己的浮空城,里面居住着很多很多美女,有人类,有精灵,有卓尔,有天使,有魅魔,有吸血鬼,他认识的的所有漂亮女子,全都在其中,珊嘉、梅菲斯、凛、芙蕾狄、芙莉娅、莉法尔、维康尼亚、莎珞克……甚至还包括在地狱里只见过几面的曦天使,包括凛的老师欣布,包括此时同在晨炼城的葵露。当然,没有红色寿衣那个人妖。
琼恩于是过着幸福的生活,有时每天三次,有时每天四次。
很多很多的画面重迭而来,有些是他在和梅菲斯与凛欢好,有些是他在同时品尝莫尼卡姐妹花,有些是他在莎珞克或者维康尼亚身上发泄欲望,甚至有一副是他在和莉法尔坐在高高的楼顶上,一边看风景一边聊天,手里托着冰激凌。
但所有的画面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女子,还是姐姐珊嘉。
珊嘉依旧一如既往的娴雅温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虽然光采内敛,含而不露,却美丽得让人窒息。她总是安安静静地陪伴在琼恩身边,随他行走散步,陪他说话谈天,帮他处理事务,在床上娇媚迎合,任他享用。
有这样完美的妻子,似乎人生已经没有更多奢求了。
唯一有些令人疑惑的,是在梦境里,珊嘉似乎不是现在这样的平凡女子,而是一位非常强大的巫师。有好几幅画面,都是她在和琼恩商讨魔法,或者较量切磋,虽然现在回忆起来,已经记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不会有错。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睡前正想着珊嘉,梦见了也不奇怪。至于梦见她是巫师,这也很容易理解,自己和珊嘉不是一直都很期望如此,两人便能够时时相随,长伴左右了么。琼恩当然不会相信什么“梦是预兆”之类的说法,不过是潜意识的反映罢了。自己期望什么,就会梦见什么,如此而已。
话是这么说,琼恩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梦中的景象太过真切,太过清楚,缺乏那种梦的朦胧扭曲感。不像是“自然”的梦,反倒更多带着“人为”的痕迹——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证据,但琼恩直觉便是如此。
然而,这是谁干的呢?
侵入他人意识,影响、干涉甚至创造一段栩栩如生的梦境,这种魔法当然是有的,琼恩自己不会,但至少也听说过。高明的巫师,甚至可以制造“梦魇”,让目标整晚整晚地做各种噩梦,无法安然入睡,精神衰弱,疲惫不堪,这一招对付巫师是最阴险不过。但无论哪一种,无论是让人做噩梦也好,做美梦也罢,归根结底,都是要先侵入意识,作用于精神——而琼恩有意志屏障,恰恰对这种魔法一概免疫。
有谁能做到这点呢……夜女士?
意志屏障是莎尔施加的,她自然有能力在其中做手脚,这是顺理成章的推论。但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夜女士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让琼恩做个美梦?女神没这么闲极无聊吧。
想了半日,不得其解,也就抛之脑后,反正是美梦不是噩梦,无需这么在意。倒是梦里香艳旖旎,春光无限,如今醒来半日了,下身还是硬硬地挺着,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一时间又找不到人来泄火,身边的三个女孩子,梅菲斯和莎珞克都不在,凛自然也不用提,这却是个麻烦。
“奇怪,身边的美女明明不少,现在需要的时候居然一个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正考虑要不要去冲个冷水澡降降温,客厅的门被推开,梅菲斯走了进来。
※※※
“一回来就要人家做这种事情。”
梅菲斯埋怨着,轻轻喘息,用手指将唇角残余的乳白色液体抹去,拿起旁边的水杯慢慢漱口。琼恩靠坐在床头,全身放松,一边回味一边将她搂到怀里。“谁让你恰好回来了呢,”他调笑,“自己送上门的美食,我怎么能够放过。再说你也忙了一天,肯定饿了,所以先喂点牛奶。”
“讨厌!”梅菲斯轻轻打了他一肘。
琼恩笑笑,问起事情如何。原来倒是十分顺利,此次晨炼情报正确,先就占了先机,又大举而出,以众凌寡,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最后一共击杀十一人,收获不少军械、装备和生活物资,己方一人未损,只有几名受伤,算是近两个月来的一次难得的大胜,颇为鼓舞士气。
“凛还好吧。”梅菲斯问,她原本是想去看望凛,结果一回来就被琼恩抱进卧室求欢,她后庭伤势未愈,只好口舌侍奉,花了大半个小时总算才让他满足地发泄出来,自己也已经颇为疲倦,一时间懒得再动弹了。
“她有什么不好的。”琼恩笑着说。
他把今天的事情大致说了遍,有些部分含糊隐瞒过去了,例如梅菲斯对婴儿的恐惧,琼恩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计较,暂时却不想和她提起。“对了,给你看一样东西,”琼恩说着,套上长袍起身下床出了房间,片刻返回,手里托着一盘冰激凌,这是他特地留给梅菲斯的,放置在冰块中,并未融化,“尝尝看。”
梅菲斯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冰膏,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作法,今天偶然想了起来,”琼恩将勺子递给她,“味道不错的,凛和伊莉雅都很喜欢。”
梅菲斯试着尝了尝,点点头,“不错。”
虽然嘴上说不错,但她也只吃了几口,即便放下。琼恩有些奇怪,“怎么了?”他问,“难道不合你口味?”
“不是啊,很好吃。”
“那干嘛不多吃点?”
“这东西太冰了,吃多了不好。”
琼恩怔了几秒钟,微微叹了口气,“艾弥薇,你真不像个女孩子呢。”
“嗯?”
“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
梅菲斯瞥着他,坐直身体,“是啊,我本来就不像女孩子嘛,”她说,“凛才像女孩子,比我活泼,比我可爱,会撒娇,会任性,疼了就哭,高兴就笑,贪吃爱玩,自由随性——这些我都不会,我都比不上,也学不了。那你找凛去好了,干嘛在我身边躺着。”
琼恩静静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
“艾弥薇,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很像女孩子呢。”
“哼!”
琼恩见她脸色不渝,赶快赔礼道歉,梅菲斯其实也并未多么生气,更多是作作样子而已,被他甜言蜜语哄了几句,也就罢了。“男人都是贪得无厌,”她最后说,“有了好的,还想要更好的。我要是那么完美的话,哪里还看得上你,早就直接踢开了。”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啊。”
琼恩点点头表示赞成,心里却是在想:珊嘉娴雅温柔,梅菲斯英武刚强,凛娇俏可爱,说得上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轾,倘若能够融合到一个人身上——对了,还要加上芙蕾狄,乖巧听话,千依百顺,那就当真是完美无瑕了。
算了,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还是少作为好。
笑了一笑,他便巧妙转移了话题,继续说凛今天的事情。当提到她眉心那座终极元素转化法阵的时候,琼恩倒是想起件事情来,“对了,艾弥薇,你听说过提亚玛特这个名字吗?”
“提亚玛特?”梅菲斯想了一会,从记忆中慢慢搜索出答案来,“五色邪龙之神?”
“对对,”琼恩点头,“我总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你知道他的来历么?”
“我也只是听说过,具体的不清楚,”梅菲斯说,“龙神向来都没什么名声,这个提亚玛特已经算是例外了,有些人类的信徒——对了,倒是有一点比较奇怪,根据记载,它最初出现在历史上时,并不是龙神。”
“原本不是龙神?”琼恩错愕,“那它是什么神?又怎么变成五色龙神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梅菲斯皱眉思索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反正它最初是人类神祇,龙神是后来演化而成的,具体的过程好像没人知道。另外,它最初是名列恩瑟诸神之中的。”
“恩瑟诸神?”
“就是摧毁伊玛斯卡的那两大神系之一,”梅菲斯提醒,“穆罕瑞德诸神和恩瑟诸神。”
琼恩想了起来,梅菲斯曾经提过,古魔法帝国伊玛斯卡曾经遭受大瘟疫,人口锐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打开传送门,从异世界掠夺了大批奴隶。这些奴隶分为两个族群,被统称为穆兰人,但内部又划分为“穆罕瑞德人”和“恩瑟人”。后来这些奴隶们信仰的神明圣者降临,称为“神王”,率领奴隶起义,最终摧毁了伊玛斯卡帝国,在极东之处建立起了穆罕瑞德和恩瑟两大帝国。
这些其实并不关键,真正的问题在于,琼恩曾经看到过所谓的“恩瑟文字”,分明就是地球上居住在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所创的“楔形文字”!
恩瑟……楔形文字……苏美尔文明……提亚玛特……
所有的线索交错起来,琼恩脑中灵光闪过,他终于想起来这个“提亚玛特”的名字是在哪里听到过了——这不就是苏美尔神话中的创世大神么。
“太古之初,世界混沌,天地不分,唯有汪洋一片。有阿普苏,为万神之父,有提亚玛特,为万神之母,各据阴阳,生育诸神。
神明繁衍,纷争渐起,彼此攻伐。埃阿神杀死阿普苏,成为众神领袖,提亚玛特前来报仇。埃阿神之子玛尔都克威武勇敢,力大无穷,上阵斩杀提亚玛特,以神母上身筑成天穹,以神母下身创造大地,建立神国,最终成为天国之主,众神之王。”
这就是著名史诗《埃努玛·埃立什》中所记载的神明创世史,凡是对苏美尔·巴比伦神话略有所知者,就算不曾读过,也必定知晓大致内容。琼恩以前学习法律的时候,因为汉穆拉比法典的关系,看过一些相关资料,对此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在苏美尔神话里,提亚玛特并不是什么龙神,更没有什么五色龙神的头衔,琼恩受此误导,一时间没想起这茬。
“对了,艾弥薇,我记得你不是说过,恩瑟神系已经灭亡了吗?”
“是啊,大部份神明都死亡了,也有些像提亚玛特这样改变身份,脱离神系。动荡年代里,恩瑟主神吉勒今(Gilgeam)被摧毁,算是标志这个神系彻底覆灭。”
“吉勒今?”
若在以前,琼恩听到这个名字并不会多么在意,直接就忽略过去了,但现在心中已经有了定见,听起来就又有不一样的感觉。如果没记错的话,苏美尔神话中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名字和它非常近似。
“不是叫吉尔伽美什(Gilgamesh)吗?”他试探地问。
“哦,那是他的别称,”梅菲斯说,“在有的地区他也叫这个名字。”
龙狂篇 第三十节 生日礼物
对于苏美尔神话,琼恩所知其实也甚少,那些神明的名字基本都不记得,提亚玛特因为是创世大神,所以他总算还有点印象。但这位吉勒今(或者说吉尔伽美什)却不同,因为在苏美尔文明的记载里,他并不是神明,而是凡人,是一位名声响亮的国王。曾经斩杀神兽,统治世界,后来因为拒绝女神的求婚而面临死亡威胁,他前往冥府求得永生灵药,却在途中被蛇偷吃,最终功亏一篑。除此之外,因为他和友人恩奇都的亲密关系,还有很多人戏谑地称之为“世界上最早的同性恋者”。琼恩以前认识一位耽美界的女生,向他宣传讲授男性之恋的精义,其中就提到这位吉尔伽美什,大力称赞了一番。
“这家伙以前虽然风光,终究只是个凡人,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居然已经成了恩瑟主神,众神之王……这际遇真是不错。”
事到如今,琼恩已经基本可以断定,这个世界的“恩瑟”和地球上的苏美尔绝对有着密切的关系。一点类似可以说是偶然,两点雷同可以说是意外,但这么多迹象都重迭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之类的词可以形容了。
这么说的话,当年伊玛斯卡帝国开传送门到异世界掠夺奴隶,去的就是地球?
就目前的迹象上来看,大致推测是如此。琼恩默自沉思,虽然意识到这和自己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一时还琢磨不透,只得先罢了。
没有太阳月亮和星辰,只靠沙漏记时,时间仿佛也过得快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又是两天过去,凛的脚踝伤势也已经痊愈,又可以活蹦乱跳了,比葵露的预计还要快些,只能说龙脉的体质确实了不起。这导致的一个麻烦结果,是她整天拉着琼恩,要他陪自己锻炼魔法。她的元素转化法阵只是刚刚开启,运用还不十分纯熟,需要在实战中不断地磨合,才能真正掌握。
这是个苦差事,而且很危险,凛虽然不会当真下杀手,性命是无忧,但万一真被几发火箭几束闪电击中,那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却是大有可能的。琼恩原本是想找理由推托,但凛一句话让他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你不陪我?”凛仿佛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马尾辫,“那好吧,我找别人去。”
琼恩松了口气,一边暗自为那个倒霉蛋默哀,“去吧去吧,”他赶快说,“玩得开心,不过小心别出人命。”
“不会的,吸血鬼比较耐打,比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家伙强多了。”
“也是……等等,吸血鬼?”
晨炼城里,目前似乎只有一个吸血鬼……
“是啊,德古拉先生好像对我很有好感呢,几次邀请我去逛街,”凛托着香腮,若有所思,“我本来是拒绝了,不过现在么,考虑要不要给他个机会。说起来,他长得也挺帅气的,挺符合我的审美观……”
“……你这算是在威胁我吗?”
小女巫笑眯眯地点头。
琼恩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去找德古拉算账,然而因为这种事情翻脸,传出去似乎也太难听。“好吧,”他叹气,“我陪你。”
“别那么不情不愿,有美女主动要你陪,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是啊是啊,大小姐,我现在感觉荣幸的一塌糊涂,”琼恩说,“现在我真庆幸一件事。”
“什么?”
“艾弥薇和你认识这么久,还没被你带坏。”
虽然很多时候,琼恩都希望梅菲斯能够表现得更“女孩子”一点,撒娇淘气,灵变狡黠,哪怕是任性赌气也都好。但倘若她真和凛一样,也来玩这手,那琼恩立刻就要头疼了,他又没有分身术,哪里应付得过来。
除了陪凛锻炼魔法,琼恩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做冰激凌。他原本只是临时起意,做点哄凛开心,至多加上梅菲斯和莎珞克两个身边的女孩子,没想到伊莉雅那次尝过之后,回神殿大力宣传,结果第二天就有伊莉丝翠女祭司过来“探访”,最后连葵露都被吸引了。一开始也还罢了,后来人越来越多,琼恩不胜其烦,索性直接找了张纸,把制作方法写上,往门口一贴,让她们自力更生去。反正这个世界也没有知识产权这种概念,冰激凌的作法也没多少真正的技术含量,说穿了一文不值,只是此前没人想到罢了,琼恩又没打算靠这个去赚钱,懒得在乎。
他这种慷慨无私的作法赢得一片称赞,却也给晨炼城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大家做冰激凌做得太兴高采烈,没几天就把城里储备的奶油、牛奶(也就是洛斯兽奶)和糖给用掉了三分之一,而这些原本预计是供应一个月的。为了这件事,葵露不得不特地下了个命令,在城南设了一家专门的冰激凌店,定期限量供应,禁止自己私制。
当然,葵露的命令,只能约束伊莉丝翠教会,琼恩是不用理睬的。事实上,他正在努力回忆以前吃过的冰激凌,尝试着弄出点新花样来,为梅菲斯的生日宴会做准备。
※※※
虽然说是生日宴会,但梅菲斯性格沉静,从来不喜欢热闹,也从不觉得被人环绕包围是件幸福的事情。对于她而言,这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两类,要么就是亲近的,要么就是疏远的,没有中间状态。琼恩是情人,凛是密友,属于前者,至于葵露、阿忒妮这种,都只能算是“认识”,泛泛之交而已,属于后者,自然不在邀请之列。
所以整个宴会,其实只有梅菲斯、琼恩和凛三人而已。
“时间过得真快呢,艾弥薇,”凛一边往嘴里塞冰激凌一边说,“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不到七岁的小孩子,一转眼间,你都已经成年了。”
梅菲斯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别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好像自己有多大似的。”
“现在这房间里,就数我最大啊,”凛得意洋洋,“你们都比我小。”
“其实就数你最像个孩子。”琼恩悄声嘀咕。
凛耳朵很尖,转脸朝他瞪了一眼,“你给艾弥薇准备了什么礼物啊?”她问,“我很好奇呢,拿出来看看。”
琼恩摇头,“还没到时候,”他说,“反正又不是给你的,你着什么急。”
凛有点不高兴地噘起小嘴,自顾自地埋头对付冰激凌去了;梅菲斯应该也颇为好奇,但她比凛沉得住气,并不多说。
新鲜出炉的蛋糕散发着甜甜的香气,琼恩将十六支精心制作的彩色蜡烛依次点燃,然后拍了拍手,四壁上的魔法灯悄然熄灭,音乐声悠悠响起。“艾弥薇,生日快乐,”他微笑着,“吹蜡烛吧。”
“吹蜡烛?”梅菲斯疑惑。
“嗯,我以前从书上看到的,”琼恩解释,“先在心里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熄所有的蜡烛,那么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这是魔法?”
琼恩失笑,“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算是一种神秘的魔法,”他点点头,“这叫做许愿术。”
“为什么是十六支蜡烛,因为是艾弥薇十六岁生日?”凛在旁边问。
“对。”
“那假如是精灵或者矮人这种,活上几百岁,就得插几百支蜡烛?那得多大的蛋糕才行啊。”
“不,超过二十岁以后就以十为基础单位……算了,这个问题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琼恩看向梅菲斯,少女正在犹豫,迟疑着似乎不知道应该许什么愿望。“什么愿望都可以吗?”她问。
“对,什么愿望都可以。”
“比如说,希望世界和平,永远没有战争——这种程度的愿望也可以?”
“可以,”琼恩说,“只要是你的愿望,”他静静凝视着梅菲斯,“必须是你期盼的,渴求的,自己真正想要的。只要是这样的愿望,无论多么难,就一定会实现。”
少女嫣然微笑,轻轻闭上眼睛,过了几秒钟后睁开,“我许愿了。”她笑盈盈地说,鼓起气,“噗”地一声吹出,将十六支蜡烛尽数都吹熄了。
※※※
凛自从这次意外受伤之后,人似乎有所变化,虽然依旧娇俏活泼,调皮任性,但在琼恩面前却“乖”了很多。吃完蛋糕之后,又坐片刻,她便主动起身告辞。
“好晚,我要回去休息了,”凛看看沙漏,“琼恩,艾弥薇就交给你了,不准欺负她啊。”
她托着半块蛋糕,蹦蹦跳跳出门去了。琼恩笑了笑,转脸看向梅菲斯,发现圣武士也正看着他,“出去走走吧。”他提议。
梅菲斯轻轻点头。
今天恰好是伊莉丝翠教会的圣日,葵露率领全体祭司和信徒在神殿中举行庆典,整个晨炼城静悄悄一片,除了城墙上守卫的士兵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影。琼恩牵着梅菲斯的柔软玉手,两人并肩沿着街道缓缓漫步,出了南城门,一路走到湖边。
石窟穹顶倒垂的钟乳石闪烁着微弱的磷光,映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带着潮气的夜风凉凉吹来,梅菲斯似乎微微打了个冷颤。琼恩脱下身上的灵化斗篷,替身旁少女披上。“你穿得太少了,”他责怪,“会着凉的。”
梅菲斯微笑不语。
“在想什么呢?”琼恩问。
“我在想,人生际遇,真是变化无常,”少女轻轻说,“想起我们在沙漠里刚认识的时候,好像就在昨天似的,一转眼间,都已经一年多了。那时候,我可怎么也没料想到自己会成为你的情人。”
“那时候,你恐怕压根都没注意到我吧。”
“是啊,”提起往事,梅菲斯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笑意,“当时你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巫师,这种人我没见过一百也有八十,谁会看得上你啊。”
“而你早就是‘神选者’了,”琼恩也笑起来,“我可是一见到你就被迷住了呢,在心里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弄到手。”
“你赢了。”
“这有什么输赢的。”
“不,你赢了,”少女重复,“不说别的,倘若在以前,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像到,自己能够容许和别的女孩子分享情人;但现在……好像不知不觉间也默认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艾弥薇,”琼恩轻声问,“你许了什么愿呢?”
“不告诉你。”
“那可不行哦,愿望必须要对心爱的人说出来,这样才能实现。”
“还有这一条规矩吗,你刚才怎么没说?”梅菲斯笑盈盈地看着他,“不会是你刚刚编出来的吧。”
“是啊,但是真的就会实现的。”
梅菲斯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啦,”她轻声叹息,“别哄我开心了,这世界上哪有这种魔法。许个愿望,就能心想事成——这不是魔法,这是奇迹。”
“说说看,”琼恩坚持,“所谓魔法,原本就是以精神干涉物质,以意念投射现实。魔法本来就是不可思议,本来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本来就是奇迹。”
梅菲斯静静看着远处的湖面,将身上的斗篷稍稍裹紧,“琼恩,凛已经告诉你,我非常恐惧婴儿,看到就会做噩梦,对吧。”
“嗯。”
“知道为什么吗?”
琼恩摇头。
“今天是我的生日,也就是说,是我出生的日子,”少女转过脸,凝视着琼恩,碧绿的眼眸里有凛然的星芒闪烁,“琼恩,你猜猜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见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琼恩勉强问,事实上他已经知道答案。
“一张婴儿的脸。”
“婴儿的脸?”
“我告诉过你,我的母亲是巴尔的选民,一心想要让他完成复活,为此必须杀死其他的巴尔子嗣,将杀戮神力完全融汇到我的身上,”梅菲斯语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说与己无关的事实,“巴尔创造的子嗣超过千人,我并不是第一个,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些神子出生。母亲抓到了其中七个,用他们的血来庆祝我的出生,同时也为我完成第一次神力融合。”
“我问过凛,她说她出生时,看见的是父母的笑容;而我生命中最早的记忆,是一座黑暗冰冷的祭坛,就像一个浅浅的水池,贮满黏稠的鲜血,我就躺在里面,满口满鼻都是浓浓的腥气。在下面,是七具婴儿的尸体,他们的头被砍下来,堆放在祭坛边沿,让我无论面朝哪个方向都能看见……我看得很清楚,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都笑嘻嘻的,冲着我笑。”
一阵夜风吹来,琼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这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了,”梅菲斯低声说,“后来母亲就带着我各地奔波,到处去杀人,杀那些巴尔子嗣,杀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因为要融合神力,所以我必须在场,我必须亲眼看着,一次又一次……然后我就整晚整晚地做噩梦。”
琼恩握住少女的手,感觉她的掌心一片冰凉。
“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见我还在那个黑暗祭坛上,浸泡在冰冷的鲜血里,所有被我母亲杀死的婴儿从四面八方围着我,越聚越多,满眼都是,他们都把自己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托在手上,脸冲着我,都在嘻嘻地笑,笑着笑着,血就从眼珠里流出来,白森森的獠牙就从嘴里长出来,然后就朝我一步一步逼近,像是要把我吃掉……”
“艾弥薇……”
“每次都做同样的梦,每次都像是要在梦里死掉,然后一身冷汗地被吓醒,然后继续又重复噩梦。就连醒着的时候,耳朵里似乎都是那些婴儿的笑声,格格格格,清脆得就像风铃,”少女淡淡微笑,“总算是做得多了,渐渐习惯了,心里也知道是梦,但依旧还是怕得厉害,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四五岁,才稍稍好些。在那之前,每天看着太阳落山就恐惧得不得了,晚上不敢睡着,早上早早就醒。你没发现么,我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到时候就会醒,从小养成的习惯。”
“你母亲不陪你睡吗?”
“她很忙啊,有很多很多事情呢,”梅菲斯低声解释,“巴尔虽然死亡,他的教会并没有直接烟消云散,总还有一些残余。我母亲是选民,是大祭司,要处理的事情自然多得很了,哪里顾得上我。不过呢,说起来,做噩梦做多了,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
“嗯,就是以后见什么都不怕,见什么都不用在意了,”少女若无其事地说,“见得多了,也就习惯,血腥也罢,死人也好,都可以不当回事。以后自己动手杀人,也从来没半点感觉,甚至就连后来,母亲死在面前,我也没哭过一滴……我是不是很冷血啊。”
“不是,”琼恩低声说,“你只是在保护自己。”
“慢慢长大了,小时候的噩梦也很少做了,只要不让我看见婴儿,不勾起记忆,基本就没事。那次去凛家里,看到她床上的娃娃,当天晚上做噩梦,把凛吓坏了,赶快把所有的娃娃全都扔了,从此以后在我面前都不敢提婴儿这个词——不过我要说明啊,她的脖子本来就细,可不是我掐的。”
琼恩笑了起来。
“再后来,我被大主教看中,随他去了迷斯卓诺。我通过了试炼,最后成为圣武士……琼恩,你知道么,在教会内部,很多人因为我的身份而惧怕我,但同时呢,也有很多人因此而称赞我,称赞我作为邪神的子嗣,能够毅然放弃成为神明的诱惑,选择了正义的道路——觉不觉得这很可笑?”
“可笑?”琼恩一怔。
“对啊,这不可笑吗,”梅菲斯说,“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九岁,来到迷斯卓诺的时候,我才十岁。而在此之前,我就已经下了决心,放弃成为神明——可是一个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又懂什么正义,懂什么善恶呢?”
“那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童年的噩梦啊,”少女看着他,“那时候,我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整晚整晚地被折磨,每天都像是经历死亡一样,每次都觉得自己真的就会这样死掉。我看着那些婴儿的无头尸体,看着他们在我的梦里出现,听着他们在我耳边嘻笑,我就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到底是哪个混蛋造成的呢?”
“巴尔。”琼恩低声说。
“对啊,巴尔,如果不是他,不是他弄出这个计划,母亲又何必要到处去杀人,这些婴儿又何必要早早死去,我又何必要整晚整晚地噩梦——所有的这一切,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家伙,他想要复活,他想要重生,就拿我们当作祭品。可是呢,嘿嘿,”少女冷冷地笑着,“我当时就想,既然这样,那么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做出什么牺牲,我也决不会让他称心如意,让他得逞。只要有我活着一日,他就休想复生。”
“就像是小孩子在赌气,是不是?很幼稚对吧,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可笑,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呢。什么正义,什么善良,这些我当时都不懂,也懒得去想。我愿意放弃成为神明,愿意和凛分手,愿意随着大主教加入教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此而已。所以……我确实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圣武士啊。”
“真正的圣武士,是被信仰指引,被神明感召,投身其中,义无反顾,而我并非如此。我能成为圣武士,是因为我拥有邪神的血脉,因为我是巴尔复活的希望,却不是因为我本身有多么符合圣武士的标准……是这样的吧?”
“不是。”琼恩摇头。
“不是?”
“当然不是,”琼恩斩钉截铁地说,“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聪明,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善良,在我所知道的人中,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圣武士这个称号。我不是在安慰你,艾弥薇,你或许不是被什么信仰指引,因为什么神明感召而来,但你最终通过了试炼,获得神明的认可,神赐的圣剑就是证明。所以你当然是圣武士,毫无疑问,当之无愧。难道你认为正义之神会像商人一样和你做交易?难道你认为提尔会仅仅因为你有‘价值’,而将‘神选者’的荣耀轻易相授?倘若如此,他便不会是正义之神了。”
梅菲斯的手按在腰间,一声金铁轻吟,银剑自掌心延伸而出,在黑暗中星光点点,灿然生辉。
“它叫眷恋。”
“嗯。”
“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琼恩摇头。
“当时我接受试炼,最后神祇降临,神说:你有聪明,足以明辨是非,有勇气,足以直面艰难,有决断,不会彷徨动摇,但仅仅如此,还不足够,还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
“眷恋。”
琼恩沉默片刻,“提尔一定收集了很多剑,”他认真地说,“否则每个圣武士都要赐一把,哪里够呢。”
梅菲斯笑了起来,“有道理。不说这个了,那么,琼恩,你能猜到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我知道,”琼恩说,“你希望能够彻底抹消掉巴尔的存在。”
“那这也能实现吗?”
“能啊,”琼恩微笑,“神祇都办不到的事情,确实已经超出了魔法的范畴,进入奇迹的概念……很恰巧,艾弥薇,我就会这种奇迹。”
龙狂篇 第三十一节 神力就是一枚金币
动荡年代,诸神集体以圣者形态降临凡间,其中杀戮之神巴尔预见到自己的死亡,留下数以千计的子嗣,将神力分散其中,让他们彼此残杀,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再度复活。如今十六年过去,巴尔子嗣基本已经死亡殆尽,绝大部分杀戮神力都集中在梅菲斯体内,按照正常预期,邪神原本已经复活。
然而梅菲斯放弃成为神明的机会,并且成为正义之神的圣武士,提尔赐予圣剑,降下神力,后来在对付塔洛娜教徒的过程中,晨曦之神兰森德尔的神器黎明之石又自动融入梅菲斯体内。这样一来,等于是两大高等神联手,稳稳镇压住了杀戮神力。
虽然如此,这终究不是真正解决了问题,只能算暂时稳定住局势,隐患依旧存在,半点不曾削弱,说不定在将来的某一天就会突然又爆发出来。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但问题就在于办不到。巴尔毕竟也曾经是国度内赫赫有名的神祇,名列“死亡三神”之一,为了复活埋下的后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破解的。
而且他有个好祭司。
梅菲斯的母亲对巴尔可谓是忠心耿耿,为了他的复活竭尽全力,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在得知神祇的计划之后,她首先是以自己为母体,与巴尔交合,生下神子;在梅菲斯出生时,她又安排了黑暗血腥的祭祀仪式,以七个巴尔子嗣为祭品,让杀戮神力和女儿的灵魂融为一体,无法分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等于是把巴尔和梅菲斯绑定到了一起,即便是提尔和兰森德尔这种高等神,也没办法在不彻底杀死梅菲斯的前提下抹消掉她体内的杀戮神力。
所以说,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的已经不是魔法,而是奇迹。
琼恩恰好就会这种奇迹。
“巴尔已经死亡,他的杀戮神位被希瑞克所继承,也就是说,从严格意义上而言,他已经并非神祇,对吧。”
“对。”
尽管不明白琼恩为什么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但梅菲斯还是点了点头。巴尔是杀戮之神,但更准确地说法,是“曾经的”杀戮之神。这就相当于某个官员当权多年,后来政局动荡,他被赶下台了,官位由新人取而代之,往日的权柄自然也随之易手。在下台之前,他暗中积攒培植了大量的私人势力,准备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但不管怎么说,在没有成功之前,他已经只是平民百姓一个了。
也就是说,干掉巴尔,比正常情况下摧毁一个神祇要容易的多。巴尔如今只是寄居在梅菲斯体内,他没有独立的实体,力量被压制,甚至还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复活了才会具有),更多是一种“想要复活”的本能。他的教会也已经烟消云散,虽然听说还有些余党,但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也没有神职,没有神域,没有信徒,没有盟友,没有助手,只有敌人——简而言之一句话,他早已经下台,如今不过是个梦想复辟的孤魂野鬼,只要干掉他,一切麻烦就迎刃而解,其他什么问题都不用考虑。
“但你怎么对付他呢?”梅菲斯问。
“这不难,”琼恩说,“我有一种方法,能够对付神力,你知道的。”
“我知道,可是……”梅菲斯皱眉,“这条路我们以前不也想过吗。”
在阴魂城的时候,琼恩曾经拿菲娅做过试验,证实他学的那什么采玉诀其实是一种吸收消化神力的方法。当时也动过念头,想能够通过这种方法将梅菲斯体内的杀戮神力消去,但和她一谈才知道行不通。原因很简单,梅菲斯的母亲在临终前,在她身上下了一个诅咒,倘若她和琼恩真正交合,体内的杀戮神力就会自动郁积,凝结成胎儿降生——这个胎儿就是复活的邪神。
琼恩曾经很奇怪一件事:巴尔是杀戮之神,但却似乎和“生殖”联系在一起,他复活的手法,就是先生育大量子嗣,然后互相残杀;如今他的选民对自己女儿下诅咒,也是以交合为触发条件,以生育为表现形式。对于这一点,梅菲斯倒也做过解释。
“巴尔是杀戮之神,但在有些地区,他却也同时是被作为生殖与丰饶之神来崇拜的。巴尔教会的祭祀和庆典,往往也都有性爱狂欢的内容,以此取悦神祇。”
不管怎么说,反正梅菲斯的母亲临终前还给自己女儿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世界上的诅咒有很多种,而梅菲斯身上的这个,毫无疑问是最强的那一类。她母亲是巴尔选民,实力强大,又是临终前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下咒,原本就已经很棘手;而且诅咒者和被诅咒者又是母女,是血脉至亲,这更让诅咒的效力得到进一步强化——在魔法学上这有个专门的概念,叫做血亲诅咒,比普通的诅咒更难对付十倍。随着时间的推移,诅咒深深浸透血脉,和杀戮神力融为一体,已经是根本无法破除了。
当然,诅咒没法直接强行破除,不等于不能躲避,更不等于不能釜底抽薪。梅菲斯母亲下诅咒的意图,并不是真急着想让自己女儿早点怀孕生子,而是为了让巴尔复活,具体的形式就是梅菲斯体内的杀戮神力自动凝结成胎儿降生。那么只要把神力消除,自然就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根据莎珞克和菲娅身上得来的经验,琼恩是可以如法炮制,吸收消化掉梅菲斯体内的神力,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粗略估算起来,少说也得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都有可能,而诅咒一旦触发,一年之后邪神胎儿便会降生,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这样是来不及,但如果换种方式呢。”
“嗯?”梅菲斯不解。
“我掌握的这种方法,其实是有两个部分的,”琼恩解释,“第一步是转移,第二步是消化。”
“田伯光”教给琼恩的那所谓采玉诀,有两个步骤,首先要把女性体内的神力转移到自身,然后再将神力逐渐消融,化归己身。这“转移”和“消化”的两部分功法,在正常情况下自然是前后衔接,配合使用,但倘若单独把后者拿出来,教给梅菲斯呢?
粗略比方的话,琼恩便如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必须先去他人身上窃取,然后再通过手段把钱洗白,方才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但对于梅菲斯而言,前一个步骤完全不需要,她早就坐拥金山银海,只要把黑钱洗白就行。
拥有同样神力的巴尔子嗣之间,是能够相互感应的。琼恩能够把莎珞克和菲娅的神力转移到自己体内,而梅菲斯完全感应不到半点气息——据此推断:琼恩的这套采玉诀,不光有窃取的作用,还有洗钱的功能。
“可是,”梅菲斯皱眉,“我记得你以前说的是:因为你体质特殊,对神术有天生免疫能力,所以能够消融神力……”
琼恩轻轻摇头,“对不起,艾弥薇,”他道歉,“我当时没有完全说实话,隐瞒了一点。而且……当时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我的特殊体质的缘故,还是那方法的缘故,或者是两种同时作用的结果。”
“那你现在能够确定了?和你的体质无关,只和方法本身有关?”
琼恩点点头。
梅菲斯奇怪,“怎么确定的呢。”
“萨马斯特告诉我的。”
“什么?”
“上次在断域镇,萨马斯特来找我,要我配合他对付欣布女士,”琼恩解释,“当时他给了我一张黑色卷轴,里面是他的行动计划,但在结尾之处,他写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在那张黑色卷轴的最后部分,萨马斯特传授了一种能够抵御缓解银火伤害的方法。
这方法自然很神妙,能够抵抗银火也是件很了不起的发明,但对于琼恩来说,他真正震惊的,是里面的文字非常熟悉,其中很多词句,和“田伯光”教给他的那套东西一模一样。琼恩当时询问萨马斯特,得到的回答是——“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发明,是我教给布雷纳斯的,当然并不完全。”
据萨马斯特所说,当年(萨马斯特还是选民的时候)他去某个遗迹盗墓,布雷纳斯来物质界考古,两人偶然相遇,相谈甚欢。布雷纳斯用一些耐瑟瑞尔的魔法资料,和萨马斯特交换了一些有关神力本质和运用的心得,其中附有他发明的“深度暗示术”。
欣布也曾经说过:萨马斯特“似乎是发明了某种奇怪的附魔术,一种自我暗示或者说强制催眠的方法……我们怀疑他最终成功窃取银火,和这种附魔术也不无关系。另外,伊尔明斯特认为,萨马斯特很有可能获得了某些古耐瑟瑞尔帝国的魔法知识。”
萨马斯特发明了“深度暗示”,在此基础上又研究出了篡夺神力的方法——这和琼恩所学何其相似。深度暗示能够让萨马斯特从一个重症病人瞬间变得精神奕奕,而琼恩所学的“内功”,也正是能够让他总是精力充沛,减少睡眠——这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本质上都是超强的自我催眠术,以透支生命力为代价。而所谓“采玉诀”,不也就是在“内功”的基础上转移消融神力的方法?
所有的线索迹象联接起来,一个事实就昭然若揭。
多年以前,萨马斯特和布雷纳斯相遇,彼此交换资料心得,但他们都留了一手,没有给完全版本。事后双方各自研究阐发,萨马斯特最终成功地发明了篡夺女神银火的方法,而阴魂城则弄出了能够先转移再消融神力的所谓采玉诀。
这便是琼恩所学的内功、采玉诀的真相。
当时在断域镇,琼恩表面上帮助萨马斯特对付欣布,最后却突然反击,整个过程中他并没有当真和欣布交手,抵御银火的方法自然也就半点没用上。但从卷轴末尾的那段文字中,琼恩推敲出了更多的东西。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琢磨,回忆自己所学,和萨马斯特传授的东西相互印证,彼此参照,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东西豁然开朗,总算也有了点心得。”
“什么心得?”
琼恩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币,“神力就像这枚金币。”
“嗯?”
琼恩把金币托在掌心,将正面展示给梅菲斯,那里印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龙图案,这是深水城发行的金龙币。深水城是费伦大陆第一大城市,第一大海港,号称光辉之城,金龙币也因此成为通行大陆的几种主要货币之一,其地位近似于地球上的美元。
“这是一枚金龙币,通行大陆,因为有深水城政府做后盾,任何人拿着这枚金龙币,只要不去那些蛮荒之地,就都能用以购物、交易、付账,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对吧。”
“是啊。”
“那么如果有一天,深水城突然颁发命令,所有的金龙币一概失效作废,不得流通,那它就分文不值了。”
梅菲斯沉吟着,她想说即使如此,金龙币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会私下流通的,不会完全作废,但她明白琼恩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对,然后?”
“那如果我把这上面的金龙印记抹去呢?”
“抹去?”
“对,抹去金龙印记,”琼恩说,“它是金币,是黄金所制,它本身就有价值。就算它不是金币,只是一个金块,也是可以去购物,去付账的,虽然可能要贬值一些。深水城可以废止金龙币,也可以回收,但我们只要把它的印记抹去,那么它就和寻常的金块无异,属于我们自己了。”
“神力的道理,就和这金币一样,”琼恩继续说,“每一位神祇的神力,凝聚信仰,源自神职,它们都有一个‘印记’——这是一个假设,我不能证明给你看,但就目前的信息来推断,这应该是没错的,至少可以完美地解释一切。”
“继续。”梅菲斯说。
“那么我们可以做一个比喻,假设神祇就是深水城政府,选民是官员,而赐予的神力就是金龙币。那么,选民从神祇手中领取了一笔经费,可以用来做各种事情。金币的使用权暂时是官员手中,但真正的所有权则还是属于深水城。只要深水城政府愿意,它就能够随时收回去。而萨马斯特的发明,以及我所学的方法,究其本质,其实就是一种‘抹去印记’的手段。抹去金币上的金龙印记,切断它和原所有权人的联系,甚至砸碎、回炉熔炼,变成自己的财产。”
梅菲斯微微皱眉,“你这个假设可以解释选民的神力……但神子呢?”
“道理是一样的,”琼恩说,“选民所获得的神力上有神的‘印记’,没有所有权,而神子所拥有的神力,是没有印记的,所以真正属于自己。”
“那这里就说不通了,”梅菲斯冷静地指出,“如果神子具有的神力没有印记,那么你只需要做‘转移’的工作不就足够了吗,为什么还需要再进一步‘消融’呢?”
“因为你们是特例。”
“我们?”
“你、莎珞克、菲娅,以及所有的巴尔子嗣,”琼恩解释,“你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神子,而是巴尔为了复活而刻意创造出来的。你们所拥有的每一份神力之中,都必定寄托着巴尔的神识,镌刻着巴尔的印记,否则它如何能够自动融合,如何能够复生,如何能够不受你的控制?”
“而你抹去了印记,所以尽管吸收了神力,我却感应不到了?”
琼恩点头,“正是如此。”
梅菲斯沉思不语,琼恩所言,确实是种假设,并非确证的事实,但也并非完全的凭空揣测,它有根据有来源,而且能够完美地解释面临的所有问题。一种理论如果能够解释所有的问题,那么它也就接近甚至等同于真相了。
“简而言之,我有一种对付神力的方法,分为前后两个部分,是可以相互独立的,前面用以转移,后面用以消融,”琼恩最后总结,“这是它原本就具备的功能,不需要额外借助什么。就像萨马斯特,他肯定也没有免疫神术的特殊体质,否则葵露当时就不用惋惜自己不能使用神术,但他依旧也是可以抹消神力印记的。”
梅菲斯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她已经完全听明白了琼恩的意思。
“也就是说,只要你把后面这部分的方法教给我,那么我就可以把体内的杀戮神力慢慢消融,抹去巴尔的印记,彻底摧毁掉他的存在。既不需要借助外力,也不会触发诅咒——是这样没错吧。”
她从小多历艰辛,性格较常人沉稳得多,无论遇到天大变故也都是镇静自若,不急不燥,但此刻语气中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杀戮神力,邪神血脉,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是天赐的礼物,对于她而言却是无法摆脱的诅咒,是童年的梦魇和永恒的折磨,但却又始终无可奈何,如今听闻居然如此简单就能消去,纵然再克制,依旧也是心神激荡,不能自持。当然这也是因为身边的人是琼恩的缘故。
琼恩稍稍迟疑了一下。
“从理论上来说,就是如此。不过,艾弥薇,这里还有两个问题——两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首先,这毕竟只是我的推断。虽然前后推敲,应该没错,但终究不能肯定就会成功,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后果……”
梅菲斯微微一笑,半点不放在心上,“还有呢?”
琼恩耸耸肩,“还有就是……这是以缩短寿命为代价的。”
※※※
采玉诀的使用,是建立在内功的基础上。先要自己有内力做基础,才能够吸收融合其他女子的内力;自己的内功越强,则一次能够吸收的内力越多,融合的速度也就越快。
这是琼恩以前所听到的版本,如今早就明白所谓的“田伯光”不过是幻梦一场。只是田伯光是假,不等于他所教的东西也是假,效果可是实实在在的,只是伪托名字,套了马甲而已。
阴魂城教给琼恩的所谓“内功”,实质上就是萨马斯特发明的“深度暗示”,当然并不完全等同,其中经过改造。上面这段话重新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说:吸收融合神力的方法,以深度暗示作为基础。自我暗示的程度越强,消化神力的速度也就越快。
所谓深度暗示,便是一种超强的自我催眠术,能够让人超越肉体极限,做到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它帮助萨马斯特这个严重哮喘兼神经衰弱者成为大巫师,它让琼恩只需要休息两个小时就能准备魔法,而不是正常的八个小时。但它也是有代价的,就是透支生命力。
萨马斯特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发明了这种深度暗示,然后在四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油尽灯枯,大限将至。老巫妖调配了各种强力的魔法药水,每一种都能让普通人延寿十年,但在他身上的效力最多不超过十天,就这样苟延残喘到了五十岁,成为魔法女神的选民,才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威胁——虽然到最后还是死了。琼恩所学已经是经过阴魂城改良过的版本,效力较弱,副作用也相对较小,据萨马斯特估计能够活到四十岁。
死亡固然令人恐惧,但若不是迫在眉睫,琼恩倒也不那么放在心上,他如今才十六岁,四十岁死,或者五十岁死,或者七十岁八十岁死,感觉也差不多,反正都是“还早着呢”。就像当年在学校里读书时,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三个月,或者还有一个月,大家都不在意,只有等到明天就要上考场了才会紧张着忙。
或者说,事已至此,就算是着急也没有用了,慢慢再想办法便是。
自己的性命可以不在乎,不等于情人的生死可以不看重。解决梅菲斯体内隐患的方法,琼恩并不是今天才刚刚推断出来,在下层界的这几个月也不是白待的,整天除了杀人,就是琢磨这件事。但因为“深度暗示”这种巨大的副作用,令他一直犹豫不决,不敢提起。
“那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呢?”梅菲斯问。
“凛提醒了我,”琼恩说,“那天凛无意间说起你害怕婴儿,我才下定了决心。”
“现在你就不担心我会早早死去吗?”
“人生百年,匆匆而过,所求者也不过是顺心适意,坦然不悔。邪神的阴影,童年的噩梦,黑暗的诅咒——背负着这些,你永远永远都没办法真正打心底快乐起来。活得越久,越是折磨,又有什么意思。”
琼恩轻轻握住少女的手,“我爱你,担心你,不希望你受到半点伤害,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我在心里问: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我爱着的艾弥薇,她是愿意维持现状,继续现在的生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度过漫长的一辈子;还是希望我帮她从童年的噩梦中真正走出,快快乐乐高高兴兴地享受每一天,哪怕因此放弃一半的寿命呢?然后我发现:如果让艾弥薇来做决定的话,她一定会想都不想就选择后者,半点都不犹豫……那么,我又在犹豫什么呢。”
梅菲斯静静笑了起来。
“如果你对别的女孩子也这么说,她一定会很生气,觉得你不够爱她,不够珍惜她。”
“如果面对别的女孩子,我就不会这么说了,”琼恩轻声回答,“我会直接替她选择,替她决定——但你不是别的女孩子,你是艾弥薇·梅菲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