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篇 第二十二节 死斗
死里逃生,查丽丝瑞喘息着,站稳身体,将满头满脸的蛛丝扯掉。和琼恩花了半天才想起她不同,牧师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原因很简单,卓尔在瓜理德斯城遍地都是,人类却太罕见了,几乎是独此一家,别无其他。
查丽丝瑞对琼恩并无半点好感,但她也知道此次是这个人类及时传讯回来,功劳不小。就以祭司学院为例,它是教授学生的地方,又倚仗着牢固的魔法防御,平常谁也不会神经紧张地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若不是提前得到通知,做好战备,现在早就被突袭的叛乱者杀得一败涂地了。更何况,他刚才救了自己一命——卓尔并不在乎救命之恩,但这表明了他的立场:是朋友,不是敌人。在现在这种关键时刻,立场尤其重要。
而且这个人类也很识趣。
刚才琼恩一发解离术,直接摧毁了蛛化精灵的身体,让她化作微尘消散。如此一来,证据毁灭得干干净净,查丽丝瑞擅自对学生下蜘蛛诅咒的事情就等于压根没发生过了——卓尔的律法规则,只要不能证明的,那就是根本不存在。
“或许,可以试试招揽他。”牧师暗想。
和所有的卓尔一样,查丽丝瑞富有野心,时刻希望着能够更上一层,但她同时也很有自知之明。牧师很早就清楚地认识到:不管是论个人实力,论领袖才华,论神后的宠爱,论声望和地位,自己都远远不可能和长女迦法相比。虽然她也很想能够成为家族主母,成为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但这太不现实了。追逐过于不切实际的目标,只会是自取灭亡。所以在成为祭司学院的教官之后,她便开始向迦法寻求合作(当然后者认为这是投靠)。查丽丝瑞许诺全力支持迦法,巩固她的地位,保证她顺利继承家族主母的位置,而作为回报,迦法会推荐查丽丝瑞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担任祭司学院的次席教官,也就是实际的领袖。这个位置虽然比不上第一家族主母,但也已经非常不错了。
现在学院被突袭,虽说是出乎意料,但倘若损失太过严重,势必会影响迦法和查丽丝瑞的地位。当务之急,是尽快平定叛乱,将伤亡降低到最小程度,而面前这个人类巫师正好帮得上忙。如果他的表现足够出色,查丽丝瑞会考虑给予进一步的奖赏。琼恩是个人类,这是个劣势,同时也是个优势,意味着他不可能独自立足,必须依附某个卓尔贵族才行——而要论依附对象,查丽丝瑞自信可比年幼的妹妹维康尼亚合适得多了。
念头急转,牧师的脸上已经微微带上了矜持的笑容,“感谢您的援手,兰尼斯特先生,”她说,尽可能让语气显得亲切,这令她很不习惯,所以赶快转换了话题,“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你所见,小姐,”琼恩说,“那些逃亡者突袭了这里。”
查丽丝瑞的脸沉下来,有些不快,但隐忍住了,“我是问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阿隆,”琼恩说,“阿隆就是灵吸怪变成的巫妖……”
“我知道!”查丽丝瑞不耐烦地打断,“不要怀疑一位祭司的学识,说重点!”
琼恩躬身表示歉意,“失礼了,”他说,“简单来说,有一个叫做斯兰普的灵吸怪巫妖在领导这些逃亡者,他是个非常高明的巫师,用某种方法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和我在内——传送到了这里。接下来的事情……”巫师耸耸肩,“我想就不用解释了。”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然而牧师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细节。“他怎么可能完成传送?”查丽丝瑞质问,“学院有魔法屏障。”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那你为什么不提前报告这些?”
“因为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琼恩回答,“而且我已经通知了尊敬的主母,相信很快就会有援军赶到。”
查丽丝瑞有些恼火,但还是按捺住了怒气,“有多少人?”她问。
“一百左右。”
牧师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是很清楚那些逃亡者的水平的,基本都是各自家族中的精锐战士,刚才的交手也证明了这点。一百名卓尔战士突然袭击,即使祭司学院的全体师生已经做好了迎战准备,也会遭到严重的损失。
“巫妖正在构建传送法阵,准备用于撤退……唔,逃跑,”琼恩说,“我知道他的位置。”
“我们需要更多的帮手,”牧师略略沉吟,她可没信心去面对一只灵吸怪巫妖,“先去和其他人汇合吧。”
※※※
查丽丝瑞取回自己的蛇首鞭,带领着琼恩和芙莉娅穿过曲折的走廊,前往学院的前部平台,那里是预定集合的地方。路上他们没有再遭遇敌人,但看到了三处刚刚战斗过的痕迹,以及满地的尸体,显然受到袭击的并不仅仅是查丽丝瑞一人。伤亡者大部份是学生,也有少数教官。叛乱者同样损失不小,他们也没有预料到这次突袭居然会遭到如此强有力的抵抗。往日宁静的学院变成了修罗杀场,尸体和血迹遍地都是,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腥味,让人只想赶快离开此地。
最终,在快要抵达出口的地方,琼恩远远看见了维康尼亚,她身旁跟随着四个男性战士,正匆匆往里奔来。迎面听见动静,两个战士迅速举起单手弩瞄准。
“是我!查丽丝瑞!”查丽丝瑞高声说,避免了一场误会,“你怎么在这里?维康尼亚。”
“主母让我带人来救援。”维康尼亚瞥了一眼后面的琼恩,回答说。
“只有这几个人?”
“我在外面遇到了迦法,大部份被她要走了,”维康尼亚顿了顿,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查丽丝瑞生硬地说,“他们数量非常多,很多姐妹都战死了。”
“真遗憾。”维康尼亚说,然而琼恩听得出来她并不因此感到丝毫难过。
“或许这是神后的考验,”查丽丝瑞说,“淘汰掉我们当中那些无能者……好吧,不管怎么说,既然援军赶到,那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尊敬的教官,”琼恩在一旁打断,“我想您太乐观了。”
“什么?”
“您忘了我刚才所说的,”琼恩说,“一只阿隆正在学院里,他才是真正危险的敌人。”
维康尼亚转过脸来,她颇为惊讶,“阿隆?灵吸怪巫妖?”
琼恩将斯兰普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基本上是如实陈述,但省略了一些细节。维康尼亚的眉头皱起来,一只灵吸怪巫妖,能够穿透祭司学院的魔法屏障完成大规模传送,这才是最棘手的。
“我们得去干掉他,”维康尼亚说,“马上。”
“就凭我们几个?”查丽丝瑞反对,“我认为我们应该先汇合更多的同伴。”
“来不及了,”维康尼亚说,“外面的援军已经抵达,叛乱者即将被消灭,那个叫斯兰普的家伙很快就会得知这一切,他会逃跑,而那样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现在去可能还来得及,”她转过脸问琼恩,“你知道他在哪里对吧,兰尼斯特先生。”
“自然。”
查丽丝瑞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但最终她还是点头赞同了。此次祭司学院遇袭,不少教官丧生,事后必定会产生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如果自己能够杀死那个灵吸怪巫妖,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那么毫无疑问是大功一件。“那好吧,”她说,“我们去找那个家伙。”
※※※
琼恩将那座空置教室大致描述了一下,两位牧师都立刻判断出了方位。他们原路返回,人数变成了七个:琼恩、维康尼亚、查丽丝瑞,以及维康尼亚带来的四个护卫。芙莉娅不在其中,琼恩让她先离开学院,回菲尔伦宅院去了。
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然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灵吸怪巫妖并不在教室里,也没有看到任何传送法阵的迹象。“他已经逃了?”查丽丝瑞问,有些惋惜又有些庆幸。
琼恩摇头,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也说不出什么来。“或许。”他说。
“你说他躲在纳玛斯区的一座城堡里?”维康尼亚问,“或许那里能找到他。”
琼恩略略沉吟,他怀疑灵吸怪巫妖的那座城堡其实是一个半位面,并不真实存在于物质界,但这种话没必要向维康尼亚解释。“那我们先出去吧。”
正要转身,陡然间感觉眼前一阵轻微的晕眩,仿佛有猛烈的光芒爆发,伴随着巨大的震动声,但又似乎是幻觉。琼恩转头看着维康尼亚和查丽丝瑞,想判断是不是自己今天太累,出现错觉了,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两位牧师的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
“该死!”查丽丝瑞诅咒着,她看起来既恼怒又惊恐,“他居然闯进了神室……他怎么办到的?”
琼恩不知道神室是指什么,听起来是某个重要场所。他想询问维康尼亚,然而两位牧师已经顾不上回答,她们带头冲出教室,琼恩和四名护卫只好紧随其后。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跑到尽头,接着转弯,在一尊仿佛由千百个大小不同的眼球凝聚组合而成的蜘蛛塑像前停了下来。查丽丝瑞抓起罗丝圣徽,厉声念出一段咒语,蜘蛛塑像变得活动起来,大大小小的眼球中射出无数道射线,在空中交汇,形成一个椭圆形的黑洞。
“快进去!”查丽丝瑞说,自己跳了进去。
维康尼亚紧随其后,琼恩和其他人也只能跟上,在下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座高台,自己和其他人都在台下。斯兰普正站在台上,他的面前是一只悬浮的红色蜘蛛,晶莹剔透,看起来就像是宝石……不,那并非活物,而是某种强力的魔法物品,它散发着耀眼的灵光,令琼恩几乎不敢正视。
斯兰普伸出手,似乎想要将蜘蛛抓在手中,但却又明显有些畏惧,正自犹豫不决,此时他发现了琼恩等人的出现。巫妖瞥了一眼,没有多加理睬,从怀中抓出一把碎裂的水晶,扔在地上。
咔咔咔咔连串声响,七个冰魔站起来,它们身材矮小,类似猿猴,通体透明仿佛冰块雕成,背上长满骨刺,有一条长满倒刺的长长尾巴。这是一种来自九层地狱的魔鬼,动作迅捷,擅长刺杀。呼啸一声,冰魔跳下高台,迎面冲进卓尔当中。
查丽丝瑞、维康尼亚和四名卓尔护卫纷纷拔出武器,卷入战团。琼恩后退,念出一个单字,激活长袍上的胸针,身体漂浮起来,离开地面。冰魔没有远程攻击的能力,脱离范围就不足为惧,也没有准备立刻动手。
“为什么不站在我一边呢?兰尼斯特先生。”灵吸怪巫妖的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
“我喜欢站在胜利者一边。”琼恩在心中回答,他知道对方其实听得见。
巫妖嘿嘿冷笑,“罗丝已经逝去,她的牧师们必将失败,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
“迟早是个相对的时间概念,”琼恩回答,“如果放到漫长的历史中衡量,没有人是胜利者,所有人都终将失败。”
灵吸怪巫妖沉默。
“你来这里做什么?”琼恩发问,“为了你眼前的那个东西?”
“这是个神器,”巫妖回答,“深渊召唤之蛛。”
琼恩没听过这个东西,从名字推测是某种能够用于异界召唤的魔法物品。“你想得到它?”他好奇。
“本来是,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巫妖说“毁掉它。”
传心的好处,是无需像说话一样经过“想法——说出——听见——理解”这样复杂的过程的,直接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打进对方的思维里,省略了中间的步骤,所以效率极高。琼恩和灵吸怪巫妖一番交谈,其实还没用到两秒钟。斯兰普抬起双手,快速做了个手势,一柄巨大的透明战锤在空气中缓缓现形,巫妖双手握住手柄,高举过顶,紧接着轰然砸下。
耀眼的光辉迸发出来,迎上透明战锤,一撞之下,气浪翻滚,连距离很远的琼恩都有些稳不住身形,不得不往后退避。清脆的破裂声穿透战斗的喧嚣,传进每个人的耳中,琼恩定睛看去,发现那枚悬浮在空中的红色蜘蛛上,已经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制止他!”查丽丝瑞冲琼恩大喊。
灵吸怪巫妖举起透明战锤,准备再次砸下,此时琼恩终于有了动作。他默诵咒语,下了一个变形术,魔法的灵光丝线在虚空出现,像蛇一样缠绕在巫妖在身体上,想要迫使他改变成琼恩所希望的形态。很可惜,巫妖抵御住了这个法术,他的身体稍稍扭曲,紧接着又立刻恢复原状。琼恩皱着眉头,准备将这个法术的效果再叠加一次,然而此时巫妖已经开始反击,他抛开战锤,摊开手掌,然后依次扳动指节,每个指尖都弹起噼啪作响的电弧,紧接着三道闪电(灵吸怪的手掌只有三根手指)疾射出来,冲向琼恩。
琼恩没有闪避,他悄悄启动了手上的法术逆转戒指,同时按紧法杖,再次使用“法术增幅”。自从上次用这一招成功制住维康尼亚,琼恩便发觉这是非常好用的办法,法术逆转戒指这种近乎神器的珍贵物品,整个世界上也未必有几枚,一般人很难想像他这样年轻的巫师也会有一枚。而法术增幅这种魔法,不见于各种魔法书,是奥沃单独传授的,更加罕为人知。两样配合起来,就大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闪电原路返回,并且速度变得更快,它们毫无悬念地击中了惊讶的灵吸怪巫妖,但在撞上他的袍子时就立刻消失了,并没有造成丝毫伤害。琼恩有些失望,他快速思考着,回忆自己准备的法术,然后发现它们很难对一个巫妖起作用。斯兰普再次使用了一个咒语,这次它谨慎得多,用的是绝望术。这个法术再一次被琼恩反弹了回去,但巫妖自然半点不受影响,亡灵压根没有绝望这种情绪。
“你的戒指很漂亮。”琼恩的脑中响起巫妖的声音,显然他发现了。
“多谢夸奖,”琼恩说,“我的老师送的。”
“送给我如何?”
“杀了我,然后它就是你的。”琼恩引诱说,他知道人类巫妖往往都会对珍贵的魔法物品特别着迷,不知道灵吸怪巫妖是否也如此,但就现在来看,很有可能。
巫妖阴阴地冷笑着,一道又一道的法术接连不断地从他指尖涌出,用的全是亡灵或者附魔类型的魔法——对于琼恩来说它们危险而致命,但对巫妖而言则没有任何影响,就算被反弹了也全无所谓。法术逆转戒指并不能够无限反弹,它也是有限度的。琼恩有些焦急起来,他尝试反击,但绝对实力上的悬殊让他落在下风。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正在此时,维康尼亚砸碎了挡在她面前的冰魔,第一个跳上了高台,冲向巫妖。斯兰普转眼看见,抬手发出一道灰暗射线,这是死亡一指,极其凶险的法术,但打在维康尼亚身上却全无半点效果,卓尔的天赋魔法抗力恰到好处地起了作用。琼恩抓紧时机,举起法杖对维康尼亚一指:“加速!”
卓尔少女的动作变得更加迅捷,瞬间冲到巫妖跟前。所有的巫师都不喜欢被人逼近,斯兰普也不例外,他往后退,念了一句咒语,身体往上漂浮,但紧接着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下来,仿佛大地引力陡然增强似的。巫妖有些不快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知道这是琼恩刚刚对自己使用了大地束缚。维康尼亚趁机上前,挥舞蛇首鞭连连击打,巫妖闪避不灵,仓促间挨了好几下,好在他是亡灵,不会中毒,这就大大削弱了蛇首鞭的威力。
“蛮牛之力!”
“猫之优雅!”
“狮之冲锋!”
琼恩将一道道法术叠加在维康尼亚身上,这些全都是增益强化类型的魔法,不会被卓尔的天赋抗力抵御掉。维康尼亚将蛇首鞭挥舞得呼呼风响,她的动作变得快若闪电。巫妖连连后退,它的袍子已经被撕开几道口子,干枯的皮肉也被毒蛇咬下。在这样急风暴雨般的攻击下,他根本来不及念诵咒语,而且面对一个黑暗精灵,他也没办法保证法术一定会成功。
巫妖讨厌这种不确定性。
再一次的,他被蛇首鞭击中,经过法术强化的维康尼亚力气大得出奇,顺手一带几乎将他摔倒。巫妖踉跄后退,他考虑快速结束这场战斗,再拖延下去的话,等学院里其他人赶来,那就更难脱身了。
他扳动手指,发出噼啪的声音,一截指骨被他自己拗断下来。琼恩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但不明白巫妖打算做什么。正疑惑间,一道心灵波动打进他的脑海里。
“年轻的巫师,我们还会再次见到的,在不久的将来,”斯兰普说,“留着你手上那枚戒指,等着我。”
然后巫妖的身体炸裂开来。
铺天盖地的红光以巫妖为中心向外急剧扩散,仿佛决堤洪水一样沛然莫御,维康尼亚首当其冲,被重重击飞了出去,砰地摔落台下,听动静简直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琼恩距离较远,眼见形势不对,连忙激活了灵化斗篷。他的身体瞬间气化,变成一团幽灵般的存在。红光蔓延而来,一波一波地冲过琼恩的身体,却仿佛微风拂面,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终于一切平息,琼恩松了口气,重新转回实体状态,审视周围。那个像是红宝石制成的蜘蛛已经消失不见,巫妖炸成了碎片,他召唤出的冰魔也变成了冰晶。四个卓尔护卫全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气绝身亡了。查丽丝瑞却不知所踪。
琼恩缓缓落下地来,正要上前察看。高台下维康尼亚动了一动,接着慢慢爬起身,她摇摇晃晃,血从额头上淌下来,弄得满脸都是,但应该没有大碍。琼恩有些惊讶,她距离巫妖最近,理当是受到冲击最大才对,如今看起来反而受伤最轻的样子。
“你没事吧。”琼恩问。
维康尼亚摇摇头,拭去脸上的血,免得遮挡视线。“没事,”她说,“幸好我穿了这件斗篷。”
琼恩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斗篷和以前见到的似乎有所不同,它看起来是黑色半透明的,隐约透出里面的锁甲,上面的花纹图案也非常独特。“它看起来不错,”琼恩随口说,“什么名字?”
维康尼亚的脸色一黯,“侍父斗篷(Cloak of the Consort),”她轻声说,“我父亲留给我的。”
“父亲?”琼恩玩味着这个词。在卓尔这种母系社会里,父亲这个词可真难得能听到。他正想再问,突然听见高台侧面传来呻吟声。
琼恩转过去一看,发现是查丽丝瑞。她实在很不走运,巫妖自爆的时候,她正准备冲上台,优良的魔法斗篷和精金锁甲帮助她抵御住了冲击,但被巨大的力量震碎了——然后一截断裂的冰魔手臂斜刺飞来,准确地扎进了她毫无保护的腹部。她摔了下来,动弹不得。
“救我!”她看着琼恩。
琼恩点点头,伸手往怀里摸治疗药水,他记得带了几瓶。此时维康尼亚从后面走过来,“你受伤了,姐姐。”她轻声说。
“救救我!”查丽丝瑞重复,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维康尼亚伸手,握住了刺进牧师腹部的半截冰魔手臂,看起来似乎要将它拔出。“等等,”琼恩提醒,“这样她会大量流血的。”
维康尼亚点点头,手上用力,将冰魔手臂重重压了下去,贯穿了牧师的身体。
蜘蛛篇 第二十三节 愿望
神堂被灵吸怪巫妖侵入,获得感应的并不仅仅是琼恩等人,所有学院里的牧师都察觉到了。只是她们当时都在忙于和叛乱者生死搏杀,压根无暇抽身前来。最终当她们赶到的时候,所看见的只是满地尸体、破碎的冰晶,以及两个活着的人:琼恩和维康尼亚。
“怎么回事?”迦法厉声问。
她的心情很糟糕,这是理所当然的。叛乱者的突袭,造成了祭司学院超过一半的学生和近三分之一的教官死亡,这是前所未有的损失。之所以伤亡如此之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牧师丧失神术,无法及时治疗的缘故。作为次席教官,学院的实际领袖,迦法毫无疑问地要为此负责。而且在刚才的战斗中,她的左腿被砍了一剑,虽然已经服用了治疗药水,但依旧疼痛难忍。查丽丝瑞的死亡更加剧了她的不快,这意味着自己丧失了一位重要的支持者——无论在家族内部还是在学院里。
如果说以上这些都还不是关键的话——那么最严重的问题是:深渊召唤之蛛被摧毁了。
琼恩并不清楚“深渊召唤之蛛”到底是什么东西,虽然从斯兰普口中得知是个神器,但也没有太在意。当然,很重要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也不会郑重其事地藏在祭司学院的神堂里。但眼看着灵吸怪巫妖轻而易举地就将它一锤砸裂,随后自爆摧毁,实在很难让人对它产生多少敬畏。
他不知道,这是瓜理德斯城,甚至整个罗丝教会的圣物。
在罗丝的阴谋败露后,她被精灵主神柯瑞隆逐出了阿梵多,打落到无尽深渊。蜘蛛女神占据了深渊的第六十六层,将那里改造成了自己的神域,定名为“深坑魔网”。无尽深渊是恶魔的居所,罗丝作为外来的神祇,自然遭到了敌视。祖格莫伊(真菌之母,深渊第二百二十二层领主)向罗丝发起了进攻,她的大军如潮水般通过传送门涌入深坑魔网。根基未固的罗丝难以抵挡,于是她创造了这件神器“深渊召唤之蛛”。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由纯净的红宝石雕成蜘蛛的形状,完美无暇,栩栩如生。蜘蛛有六十六个眼睛,由钻石制成,环绕在身体四周,每个眼睛里蕴含着一只狩魔蛛的真名——那是深渊中一种体型庞大、斑驳多彩,形态类似蜘蛛的恶魔,凶悍而强大,以其他恶魔为食。通过这件神器,罗丝可以随时召唤来六十六只精锐的狩魔蛛助战,最终打退了祖格莫伊的进攻,稳固了神国。
罗丝的坠落,伴随着卓尔离开地表,退避到幽暗地域,这在历史上称之为“大沉降”。多年以后,瓜理德斯城建立,作为第一个卓尔建立的地底城市,它受到了神后的关注和祝福。罗丝将深渊召唤之蛛赐下作为奖赏,自此世代保存在祭司学院的神堂之中。
严格来说,它的力量完全在于“召唤”,自身只是一个媒介,作为神器有些名不副实。对于卓尔们来说,它更重要的意义是“圣物”。所有名列执政议会的二十一位主母,都会自动和深渊召唤之蛛建立精神联结,序位最高者有权激活它的力量,招来狩魔蛛,其余主母依次替补。唯一的问题是,狩魔蛛是恶魔,它不会听从凡人的号令,只会肆意杀戮,除了最虔诚的罗丝信徒(狩魔蛛会避免伤害她们),其他人都会被杀死,到时候城市必定会毁于一旦。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关头,深渊召唤之蛛是不会被动用的。反过来说,这是主母们手中最后的底牌。
现在它被摧毁了。
迦法怒气冲冲地看着琼恩和维康尼亚,她对这两个人都不信任。实际上,她非常怀疑是他们谋杀了查丽丝瑞,然而没有任何证据。如果是在人类世界,或许还可以召唤亡魂来佐证,但卓尔的宗教观决定了她们不敢打扰逝去牧师的安宁,因为那已经属于神后。“到底怎么回事?”她再次问。
维康尼亚上前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当然最后的部分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正:查丽丝瑞是直接被断裂的冰魔手臂刺穿腹部而死。因为所说基本都是事实,只有最后细节上略有隐瞒,迦法也完全听不出什么破绽。守护神堂,原本就是祭司学院的分内责任,维康尼亚并非学院教官,琼恩更是外人,虽然最后没有成功挽救圣物,也怪罪不到他们身上。
“奥术学院和格斗学院为什么没有来援助?”迦法厉声发问,“他们近在咫尺!”
“他们也被攻击了,”跟随在迦法身后的一个学生小心翼翼地说,“首席巫师大人刚才派使者过来报告,他们遭到了大量的恶魔入侵,无暇前来。”
“恶魔?”迦法怒气稍减,“现在情况怎么样?”
“刚刚平定,首席巫师和他的同僚们把恶魔赶回了深渊。”
“恶魔怎么会突然入侵。”一个年长的教官提出怀疑。
迦法瞥了她一眼,“显然是那个巫妖在捣鬼。”
“但那个斯兰普也已经死了,”学生谄媚地说,“我们获胜了。”
迦法反手一拳打在她脸上,学生口鼻青肿,踉跄后退。“它是个巫妖!”迦法厉声说,“命匣不被摧毁,它就很快能复活!”
“正是如此。”琼恩说。
迦法怒视着琼恩,考虑劈头抽这个人类一鞭,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那个巫妖躲在哪里?”
“纳玛斯区西南部的一座石头房子,进去后会变成城堡,”琼恩说,“但我很怀疑它会把命匣放在那里。”
“你的怀疑对我没有意义,”迦法冷冷说,“记住身份,男性,虽然你是个巫师。”
琼恩躬身道歉。
攻进学院的叛乱者已经全部斩杀,事后收场自然有教官们去安排,琼恩和维康尼亚既没资格也没兴趣参与其间,先行告退。维康尼亚也曾经在这里学习多年,熟悉路径,带领琼恩径直出了学院。得到上城区的援助,此时下城区的叛乱也已经大体平定,远处的打斗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估计再过一个时辰,瓜理德斯城便会再度恢复平静了。
看着远方的火光,维康尼亚轻轻叹了口气。“自从建城以来,还从没发生过这样大规模的叛乱呢。”
“现在不是已经平息了吗,”琼恩淡淡说,“你们获胜了。”
“胜利?”维康尼亚冷笑,“那个巫妖可还没死。”
琼恩悄悄瞥了她一眼,“就算没死,他一人又能成什么气候。这次叛乱者全军覆没,就算以后还有人心怀异志,也要多踌躇几分了。”
维康尼亚摇头,没有说话。
琼恩原本准备回去休息,他今天忙碌一日,迭遭变故,已经颇为疲倦了。此次叛乱,虽然声势煊赫,破坏不小,但距离他的目标终究还是差得远,下一步该如何举措,也要早做打算才是。但维康尼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顺着街道随意行走,距离菲尔伦宅院越来越远。琼恩见她有心事,也不便多问,只是静静陪着。
“我杀了查丽丝瑞,你很出乎意料?”维康尼亚突然问。
“唔,当时是很惊讶,”琼恩老实承认,“不过反正和我无关。”
卓尔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知道我今天穿的这件斗篷的来历吗?”她问。
“你说叫做侍父斗篷。”
“侍父的意思你明白吧。”
“知道。”
所谓侍父,便是主母的配偶。黑暗精灵是女权社会,侍父的地位并不很高,较之首席巫师和武技长都要低上一等,更别说女性牧师。所谓以色侍人,终不长久,武技长和首席巫师只要有能力,就能保住位置和相应的待遇,侍父的身份,却完全取决于主母的好恶。一旦主母另有新欢,前任侍父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
“菲尔伦家族现在没有侍父,”维康尼亚说,“前一任侍父,就是我的父亲。这件斗篷,是主母赐予他的。”
“它看起来不错。”
“是非常不错,”维康尼亚纠正,“它是用纯粹的蛛丝编织而成,得到神后的亲自祝福,比锁甲更坚韧,能够敌住最锋利的刀剑砍劈和箭矢射击。而且对魔法也有极强的抵御效果。”她瞥了琼恩一眼,“当日在伊卡沙城,如果我穿这件斗篷,你的法术根本就不会对我有用。”
琼恩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除此之外,卓尔穿戴这件斗篷,便不会畏惧强光,就算在地表世界行走也没有问题。”
琼恩微微挑了挑眉毛,地底生物一个普遍的弱点,就是在黑暗中生活得太久,畏惧强光。眼魔如此,黑暗精灵同样也如此。阴魂城正是把握这一点,制造了大量的闪光球,才能在此次远征中一路顺利推进。维康尼亚说穿上这件斗篷就不怕强光,那倒确实是很了不起了,弥补了一大弱点。
“那你平时为什么不穿它。”
“因为它有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神后在赐予祝福的时候,也降下了一道诅咒。穿着这件斗篷,会更容易被女性牧师的神术所伤害到。”
琼恩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他有些讥讽地说。
卓尔的规则,决定了男性和女性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男性就算谋杀了他的女性上司,也不可能取而代之,所以对于女牧师来说,她们的敌人不是男性,而是其他女牧师。侍父斗篷有这样的缺陷,维康尼亚平时自然不会使用了。
“父亲是家族里的战士,但他并不很擅长格斗,”维康尼亚继续说,“反而是对巫师的奥术非常有兴趣。但他在这方面……嗯,天赋也不太高。所以在家族内部,就比较受到轻视。”
她的话说得很隐晦,但琼恩明白其中的意思。在卓尔这种实力至上的强权社会里,一个既不擅长格斗,又不精通奥术的男性,那就可以归类为废物。一个废物因为主母的宠爱而成为侍父,爬上男性序列的第三位阶,仅次于首席巫师和武技长,这明摆着是等着被攻击。就算没有人敢明着下手,但暗中做手脚,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所以主母将这件斗篷赐给他?为了保护他?”
“嗯。”
“听起来他们感情很好。”琼恩漫不经心地说。
维康尼亚愕然看着琼恩,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感情?”她低声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或许吧。”
“后来呢?”琼恩问,“这和你杀查丽丝瑞又有什么关系?”
“查丽丝瑞是我的姐姐,”维康尼亚说,“同母同父的姐姐。”
“哦。”
“但后来是她杀了父亲。”
“为什么?”
“因为父亲把她当作女儿对待。”
“唔?”
这个理由太过匪夷所思,琼恩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因为父亲把她当女儿对待。”维康尼亚又重复了一遍。
“这算什么原因?”
“这就是原因。”
琼恩沉默。
“你们人类也是这样的吗?父亲对待子女?”维康尼亚问。
“唔?为什么这么说?”
“亚当斯叔叔和父亲关系很好,他曾经对我说,父亲虽然看上去是个卓尔,灵魂却更近似人类,”维康尼亚看着琼恩,“我对人类不了解,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是这样吗?”
“这个……听你这么说,是有点像吧。”
维康尼亚点点头,再没说话。两人顺着街道慢慢行走,渐渐到了城市的西北角,这里没有家族居住,是片荒地。琼恩正考虑要不要提议返回,维康尼亚突然站定,抬头看着他。
“兰尼斯特先生。”
“我在听,小姐。”
“有一件事情,我想请教,”维康尼亚慢慢说,“你觉得,我能当上主母吗?”
蜘蛛篇 第二十四节 刚刚开始
所谓当主母,可以做两种理解。现任主母死亡,长女继位,接掌整个家族,这是第一种情形。除此之外,主母的女儿达到五百岁之后,也可以独立出去,另行组成自己的新家族,瓜理德斯城就会又增加一位新主母。前者较为常见,后者则很少发生,因为这等于白手起家,重新创业,组成的新家族会排名在现有的家族末尾——这意味着权利很少而义务很多,原本的家族也不会对新家族提供任何援助,卓尔是没有亲情概念的。
维康尼亚的意思,显然不是指第二种情形。何况她现在才不过一百余岁,距离五百岁还遥远得很。
琼恩微微扬了扬眉,“你也想当主母?”
这个反问很傻。所谓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就连他自己这种没有远大志向的家伙,也都知道要往上爬,何况是以野心著称的卓尔。维康尼亚是菲尔伦主母的女儿,并非家族旁支,自然也是有资格继任主母之位的,要说她没有这种念头,那才是奇怪了。
维康尼亚哼了一声。“以前我有六个姐姐,现在只有三个了,”她说,“以前我是位阶最低的牧师,现在我是唯一的施法者。神后已经离我们远去,前所未有的叛乱发生,旧的秩序即将被打破,我为什么做不了主母?”
琼恩沉默着。
维康尼亚是幼女,牧师位阶又低,加上喜欢奥术,无论是声望还是势力,较之几个姐姐都差得远了。放在以前,她是完全没有半点希望,如今遭遇变局,才似乎有了可乘之机,心思活动,也是人之常情。但千万年来形成的传统,是不会轻易就破除的,只看各大家族的精锐战士,依旧听命于牧师,卖力平定叛乱,就可以明白这点。维康尼亚想要当上主母,依旧是难得很。这种权力斗争的事情,又不能纯粹靠蛮干,否则就算维康尼亚有能力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把母亲和姐姐尽数斩杀了,自己登上主母的位置,那也是坐不安稳的——瓜理德斯城两百多个家族,执政议会其余二十席,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盘算着把第一家族打倒在地,取而代之。内讧得太厉害,家族元气损伤,到时候外敌前来,别说什么主母之位,就算想保住性命都不可得了。这种浅显的道理,连琼恩这种不通政治权谋的家伙都明白。
此时此刻,维康尼亚说这句话,表明上看是询问,其实就是在摊牌,或者客气点说,是招揽。琼恩这次来瓜理德斯城另有目的,却还没想过会卷进到家族内部权力争斗中去,一时有些踌躇。
“这种事情,我作为外人,似乎不方便介入。”他推托。
维康尼亚冷笑,“正是因为你是个外来人,所以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
“是么,为什么?”
“我们卓尔的规矩,你应该很清楚。别说现在叛乱失败,就算他们成功,男性夺权,有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卓尔才是统治者,其他种族都不过是奴隶。”
琼恩没有说话。
维康尼亚见他沉默,以为被自己说服,不由得有些微微得意。“你是人类,无论有多强的能力,有多大的功劳,这个身份都永远不会被忘记。你要想在这座城市生存,就必定要依附某个贵族——除非你愿意去纳玛斯区,像那些狗头人和地精一样生活。”
这并非危言耸听,是事实,琼恩清楚,维康尼亚也清楚。卓尔虽然狡诈擅骗,但在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应该说实话,那也是一清二楚的。
“既然必定要依附某个贵族,那我为什么不选择别人呢?”琼恩反问,“比如说迦法,她是长女,未来的主母,似乎也是很适合的选择。”
“对于别人来说,我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对于你来说是,”维康尼亚回答,“首先,你是个人类,是个劣等种族,她们永远都会记住这点,而我不会;其次,你是个巫师,而她们都是牧师,而我,是牧师,同时也是巫师。如果你依附他们,你永远都不会获得信任,永远都不会爬到你所期望的地位——我和她们不一样。”
琼恩沉默了半晌,笑了起来,“听起来,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因为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维康尼亚回答,她露出笑容,“更何况,来自地表的人类巫师,你难道不觉得帮助我登上权位的最顶端,是一次有趣的挑战?”
“我可不喜欢冒险。”琼恩低声说。
“我不这么认为,”维康尼亚说,“作为人类却漫步在卓尔的城市里,这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冒险。”
“迫不得已罢了,”琼恩说,“我是个逃亡者,在地表世界呆不下去,只能来到幽暗地域。卓尔虽然没有友善的名声,但相比起灵吸怪和眼魔,总还是比较好的选择。”
“你似乎很喜欢把你所有的行为都解释成不得已而为之。”
“本来就是。”琼恩说。
“这可并不是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维康尼亚评价。
“那要看按照谁的标准,”琼恩回答,“我不否认对于卓尔来说这很糟糕。”
“那自然,所有的卓尔都野心勃勃,积极进取——不这样的卓尔都已经被淘汰了,”她有些奇怪地反问,“难道人类不是这样?”
“有些是,有些不是,”琼恩含糊地说,“人类比卓尔复杂。”
“我听过这种说法,”维康尼亚说,“亚当斯叔叔说起过。然而我一直不明白,难道不是每个人类都想当主母……哦,你们似乎没有主母。”
“我们有国王。”琼恩提醒。
“难道不是每个人类都想当国王?”
“很多人想,但总有些人不想,比如我。”
“为什么不想?”维康尼亚无法理解。
琼恩耸耸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人类比卓尔复杂。”他最后说。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维康尼亚满意,但她也无意再多追问。“或许吧,”她最后说,“但你现在是在卓尔的城市里,兰尼斯特先生……”
“叫我琼恩就好。”
“好的,琼恩,”维康尼亚改口,“如果你想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去,那么你就必须按照卓尔的方式来行事,你要像一个卓尔那样去思考问题,看待事物——简单来说,你必须把自己变成卓尔。”
“没问题,”琼恩说,“我恰好会变形术。”
维康尼亚瞥了他一眼。
“我欣赏你的幽默,巫师,但我的姐姐们并不会这么想,她们会认为这是冒犯。”
“幽默是智力过剩的表现,是智者的游戏,”琼恩不动声色地恭维,“这是人类的谚语。”
“显然我的姐姐们的智力距离过剩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维康尼亚说,她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走吧,琼恩,我们该回去了。”
※※※
在回菲尔伦宅院的路上,琼恩看见一队又一队的卓尔战士从下城区归来。远处的火光和喧闹已经平息,显然叛乱平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些奴隶未经训练,战斗力很差,更毫无组织和纪律可言,只知道乱烧乱杀,虽然人多势众,终究也敌不过装备精良的蜥蜴骑兵。只是它们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灵吸怪事先分发的那种火油,连石头都能烧着,而且很难扑灭。这一番折腾下来,上城区未曾受到波及,倒还罢了,下城区已经是一片断壁残桓,不少建筑都在火中倒塌,或者摇摇欲坠。
相比起奴隶们的暴乱,这场大火对城市的伤害更大。
“你们太缺乏应付火灾的经验了,”琼恩说,“当然,这种状况大概也很少发生。”
“在地表你们是怎么做的?”
“比较大的城市都会有专门的消防机构。如果火势特别大,巫师们会召唤暴雨来熄灭大火。”
“暴雨?那是什么?”
维康尼亚愕然,这对于卓尔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汇,琼恩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算了。幽暗地域里没有雷霆雨雪这种气候变化,卓尔们自然无法理解。
“等等,”维康尼亚突然双手一拍,“我想起这个词了,亚当斯叔叔曾经和我说起过,说是地表的一种常见情形,那个恶毒的大火球会暂时消失,天空变成黑色,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头顶上轰鸣,伴随着银色和紫色的闪电,然后就会有大量的水珠会从半空中落下来,对吧。”
“没错。”琼恩说。
“真神奇。”卓尔赞叹。
“或许你应该考虑去地表世界看看,”琼恩说,“你会大开眼界。作为巫师,见多识广是必备的要素。”
维康尼亚的脸上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情,一闪即逝。
“我没时间。”她叹息。
“没时间?”琼恩对维康尼亚的回答很是诧异,“你是卓尔,你有长达七百年的寿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古以来人类的王国,都很少有能延续七百年以上的。如果我也能有七百年的寿命,我一定会踏遍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见一切新鲜的事物,听所有有趣的传说,尝试各种不同的生活,而决不会龟缩在一个地底洞穴里了却一生。”
维康尼亚怒视着他,“我不需要别人来教我如何生活。”
“只是建议,小姐,”琼恩躬身,“冒犯了。”
维康尼亚抿着嘴唇。
“卓尔贵族不会离开城市,”她说,“除非是负有使命或者被流放。我如果离开城市,即使只有很短暂的时间,我现在的位置也会被人代替,以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流水,我将丧失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然而你现在拥有的并不多。”琼恩提醒。
“所以我应该去努力拥有更多,而不是就此放弃,转身离开。”
琼恩耸耸肩,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他们不再说话,沿着街道走到尽头,通过蜿蜒的石阶抵达高崖,回到菲尔伦宅院中。这里远离暴乱,一片平静,派出去的蜥蜴骑兵还没有返回,全副武装的卓尔战士们正警惕地站在城墙上守卫。十二只庞大的、能够自由活动的蜘蛛雕像正在庭院里来回行走,监视着所有人,指挥它们的是几个牧师,菲尔伦家族的旁系成员。
维康尼亚去向主母复命,琼恩却有些疲倦了,先回自己房间休息。刚推开门,芙蕾狄就迎了上来,扑到他怀里。
“你回来了。”她有些撒娇地说。
琼恩摸摸她的头,坐在椅中休息,同时在脑中慢慢整理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一双柔软的玉手从身后搭过来,按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按摩着。“累了?”她轻声问。
“嗯。”
琼恩闭着眼睛,享受着少女的温柔体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
“喜欢这里么?”琼恩突然问。
“啊?”芙蕾狄一怔,不明白琼恩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如果我打算留在这座城市,不回阴魂城了,你愿意陪着我么?”
芙蕾狄犹豫片刻,点点头。“当然愿意,”她说,“可是,琼恩,你想留在这里?”
琼恩笑了起来。
“开玩笑而已了,”他说,“这里又阴冷又黑,连太阳都看不到,只有那些黑暗精灵才会喜欢。”
芙蕾狄松了口气,“你吓我一跳。”她娇嗔着。
琼恩拍拍她的手,表示歉意。
“你带我出去走走好不好,”芙蕾狄要求,“我成天呆在这里闷得很。”
琼恩叹气,“这几天恐怕不行,外面可不安全。”
“叛乱不是已经平息了吗?”
“平息?”琼恩微微冷笑起来,“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呢。”
蜘蛛篇 第二十五节 幕后
正如琼恩所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叛乱虽然被镇压下去,但依旧对瓜理德斯城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下城区有十七个家族被暴动的奴隶完全摧毁,所有的女性贵族都死于战火,这意味着这些家族从此除名,再也不存在了。其他家族也遭到了重创,他们丧失了几乎全部的奴隶,以及相当多的精锐战士和牧师。很多城区被烈火烧成了一片白地,例如兰莫雷斯和纳玛斯——主母们可以不在乎后者,反正是贱民们的栖身之地,但前者却是城中最大的商业区。
超过三分之二的商人被杀死,他们用来当作仓库的石笋被粗暴地砸开,货物被抢劫一空——那些不方便带走的基本都被毁了。平民也伤亡惨重,在这种大混乱中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上城区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除了祭司学院遭到了突然袭击。另外两座学院在同一时刻被下层界的恶魔入侵,造成了很大的混乱,但伤亡微不足道。
“反正学院每年都有一定的死亡名额,”维康尼亚评价,“就当是教官们在激发学生灵感的时候,又不小心下手重了点。”
事实上,如果不是琼恩提前报讯的话,这场叛乱原本应该造成更大的破坏,他也因此向菲尔伦主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忠诚。第二天上午,主母召开了家族会议,大大称赞了琼恩在暴乱中的表现,宣布他从此成为菲尔伦家族的一员,当然还有物质奖赏:一座单独的中空石柱,作为住处和研究法术的场所。
对于一个新成员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待遇。
幽暗地域里遍布着从顶上倒悬下来的钟乳石,以及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的石笋,它们被开凿成中空,作为卓尔们的住房——前者属于牧师,后者则居住着战士和地位更低的奴隶。在极巧合的情况下,钟乳石和石笋会生长联结在一起,形成石柱,这种特例便用于安排巫师。菲尔伦家族有五名巫师,在琼恩之前,只有首席巫师亚当斯才有独享一座石柱的待遇,其他人都只能拥有一个房间。
除此之外,琼恩获得了一柄镶满红宝石的匕首,握柄是一只伸出八条腿的蜘蛛,上面布满了倒勾,八条腿都以同样的角度往下弯曲,组成锋利的刀刃。它的造型独特,装饰华丽,用来杀人估计也很趁手,但与其说是一件武器,不如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更加确切。
它被称为蜘蛛之匕,因为是在祭祀蛛后的典礼上使用,又被称为祭刀。唯有对家族做出特别贡献的人,才会被主母奖赏蜘蛛之匕,如果是平民拥有它,那么就意味着获得了相当于贵族的身份。
对于卓尔来说,这是难得的荣耀,不过琼恩就懒得在乎了,他又压根没打算真在这座城市里定居。巫师的注意力,此刻正停留在参加这次会议的其他人身上。
因为是正式的家族会议,所以只有主母拥有座位,其他人全都得站着,这是规矩。菲尔伦主母坐在有八级台阶的王座上,俯视着她的臣民,维康尼亚和她的两个姐姐站在较低的台阶上。男性则不允许踏上台阶,他们站在下面。琼恩的正对面是芮森特,菲尔伦家族的武技长,一个高大健壮的战士,穿着矮人打造的全身铠甲,这和其他卓尔不同。他是菲尔伦家族的旁支,如果计算起来,应该是维康尼亚的堂兄。
琼恩向芮森特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将目光转向武技长身侧。那里站着一个巫师,他看起来很虚弱,身材瘦削,穿着一件黑色的、绘有红色蛛网图案的巫师长袍,露出袖口的手指纤细修长,皮肤光滑,但却总是在无意识地轻微颤抖,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患有神经方面的疾病。卓尔的年龄很难从相貌上看出来,但琼恩知道他至少已经活了超过五百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他是亚当斯,家族首席巫师,主母的弟弟,当年就是在他的支持下,身为次女的罗兰·菲尔伦以雷霆手段铲除了自己母亲和姐姐,坐上了现在的位置。亚当斯不但是菲尔伦家族的首席巫师,同时还是巫师学院的领袖,他的左手上戴着一个银灰色的金属护腕,那是学院导师的身份标志。
琼恩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细节:亚当斯的长袍上,挂着一枚圆形的黑色徽章,当中是一只从蛛网上倒垂下来的蜘蛛,有着女性卓尔的面容。它应该是用某种不透明的宝石制成,非常精致,而且显然是魔法物品,在琼恩的奥术视觉里,它正烁烁地放着刺眼的浅蓝光芒。
作为首席巫师,亚当斯在身上佩戴一些魔法饰品丝毫不足为奇,然而问题在于:这是罗丝的圣徽。
亚当斯肯定是罗丝的信徒,这毫无疑问,因为全瓜理德斯城的卓尔都是,除了那些被变成蛛化精灵的流放者和已经死掉的叛乱者。但除了牧师,普通的信徒是很少会在身上佩戴圣徽的,巫师这么做的尤其罕见。全阴魂城的巫师都是莎尔的信徒,但琼恩也不曾见哪个巫师把莎尔圣徽挂在身上。
这意味着亚当斯是罗丝的虔诚信徒?
琼恩暗中摇头,不相信这个判断,直觉告诉他亚当斯的这枚圣徽一定有什么秘密,但一时也猜不出。思忖片刻,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场内。菲尔伦主母正在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说,夸奖各位在这次平定叛乱中的出色表现,所有人都在恭敬地聆听着。琼恩环视四周,然后发现少了一个理应在场的人。
“迦法去哪了?”他疑惑着。
然后他看见家族长女快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
迦法的脸色平静,但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得意。她快步走进会议室,来到王座下一级的台阶上,恭谨地弯下腰。
“尊敬的主母大人,”她说,“我找到了这次叛乱的幕后主使者。”
“哦?”
菲尔伦主母有些夸张地扬起眉毛,抬眼看着自己的长女,“是谁?”
“瑞费德家族,”迦法立刻回答,“我有证据。”
昨天在平息祭司学院的暴乱之后,迦法亲自带人去纳玛斯区搜捕叛乱者的余党——当然更重要的是找到巫妖的命匣。她失败了,这在意料之中,每一个巫妖都会把自己的命匣藏得严严实实(因为如果它毁了,巫妖也就完蛋了)。若在以前,她或许还可以借助神术来搜索,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空谈。
虽然如此,迦法却有意外的收获。进攻祭司学院的叛乱者绝大部份都被当场斩杀了,只剩下几个活口。他们都中了斯兰普的魔法,心智迷失,迦法审讯了一夜,费了很大的力气,浪费了好几张宝贵的卷轴,终于打破了巫妖的魔法桎梏,从俘虏们口中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瑞费德家族是这次叛乱的幕后支持者。”
据俘虏说,他曾经多次看见瑞费德家族的首席巫师和灵吸怪巫妖秘密商谈,而且这次叛乱中,那些奴隶们使用的“石火”——就是那种能够让石头都燃烧起来的火油——也是瑞费德家族提供的。迦法不敢怠慢,立刻回报主母。
琼恩能够理解迦法为什么这样高兴,从她的角度来说,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此次叛乱,祭司学院伤亡惨重,连神后赐予的圣物都被毁了,迦法身为次席教官,学院的首席负责人,自然是难辞其咎。如今找到了叛乱的幕后主使,罪责自然就全由对方承担了——至少,她不必担心会被送上祭台,去平息神后的怒火了。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
“您应该立刻召集执政议会,指证瑞费德家族的罪行,”迦法急切地建议着,“他们胆敢背叛神后,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瑞费德家族和我们菲尔伦一样,是这座城市的创建者,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菲尔伦主母慢慢说,“它名列执政议会,排名第四。指控他们谋反叛乱,那是需要非常确凿的证据的。”
“我们有证据。”
“仅仅凭几个叛乱者的口供而已,不可能说服执政议会的。”
“我已经秘密召回了我们在瑞费德家族里的眼线,”迦法说,“他证实了,那些石火确实是瑞费德家的巫师们最近弄出来的。”
“那又如何?”主母冷笑着,“莫非你要告诉执政议会的另外二十位主母:她们的家族里都有菲尔伦的内线?”
虽然卓尔伴随着混乱和阴谋而生,但这并不意味着卓尔的城市没有规则——实际上,不但有规则,而且还非常严厉。在其他家族里安插内奸,这就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
任何混乱当中都包含着一点秩序的种子,这是多元宇宙的法则。
“还有那该诅咒的沉默之歌,”迦法说,她毫不退缩,因为这关系到她的切身利益,“那些叛乱者在逃离家族后,不约而同地前往沉默之歌,这难道不是证据吗?”
琼恩听出了迦法话语中的暗示,很显然,沉默之歌和瑞费德家族有非常密切的联系,这是个有趣的发现。
主母沉吟着,犹豫不决,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亚当斯突然开口说话了。
“瑞费德家族确实很值得怀疑。”
主母的身体微微前倾,表示对首席巫师的尊重。她一向很信赖这个弟弟,尤其是在当上主母之后,亚当斯不轻易发表看法,但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帮助她做出决定,并且事后都证实是正确的。
“我们的学院自从建立时起,就被严密的保护魔法笼罩着,”首席巫师说,他的声音清朗中带着磁性,有种天然的令人心悦诚服的诱惑力,“打破魔法屏障,将叛乱者传送到祭司学院,并且在另外两座学院中召唤恶魔——这一切,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内部知情者,是肯定办不到的。我敢肯定,那个灵吸怪巫妖一定有巫师学院里的导师做内应。”
迦法连连点头。
“我听说瑞费德家族的巫师们很擅长召唤恶魔?”主母问。
“正是如此,”亚当斯说,“在炼金术,以及和下层界的存在打交道上,他们首屈一指,即使是我也自愧不如。”
“你太谦虚了,”主母微笑,“谁都知道你是这座城市里最优秀的巫师。”
亚当斯微微躬身,表示感谢。
主母思考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王座的扶手,发出清脆的声音。“证据不够强烈,”她最后叹息,“我怀疑执政议会不会被说服。”
“那有什么关系?”亚当斯说。
“嗯?”主母不解。
“现在和往昔已经不一样了,”首席巫师说,“有些变化正在悄悄地发生。在以前,我们难道能够想像这样大的叛乱吗?我们能够想像那些奴隶居然胆敢向主人挥舞刀剑吗?蜘蛛在上,这一切都是那样的难以想象,但它们依旧发生了,而且还会继续发生。神后已经离我们远去,古老的秩序正在动摇,这是一个非常时期,作为第一家族,作为这座城市的创建者、守护者和统治者,我们需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以及展示我们的实力。”他最后补充说。
主母凝视着他,然后眼光从几个女儿的脸上轮流扫过,掠过武技长,最后朝琼恩看了一眼。“我想你说得对,”她说,“我们负有神圣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