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篇

失憶幸福 (下)

 

 

 

 

 

一輛鮮紅的跑車在街道上飛速的奔馳。

 

這是屬於真姬的Ferrari FF跑車,平常只有被緊急召回醫院動刀時才會使用,不過這次開車的並不是真姬,畢竟她已經忘記了怎麼開車外加陣痛破水,根本不可能坐上駕駛座,只能跟妮可待在後座,副駕駛座上坐著海未,而駕駛則是──花陽。

 

「閃開閃開閃開!撞到不負責喔!」

 

「等等、花陽,妳這角色不太對吧?!」

 

「又、又開始痛了……」

 

「誰來救救我啊──!」

 

「這也不是妮可妳的台詞啊!」

 

 

 

就算是在大白天,把車飆得像世界最強老爸那麼快也著實是太過囂張,距離醫院還有大約十五分鐘路程──我是指普通正常車速的十五分鐘──的時候,警車從不同方向圍了過來,隱約可以看到地平線的彼端似乎也拉起了圍堵拒馬。

 

「被攔住了!」

 

「咕嗚……明明就差那麼一點了……」

 

「為什麼你們的台詞這麼像反派啊妮可!」

 

「嗚……好痛……」

 

花陽不由得放慢了車速,但副駕駛座的海未聽著真姬竭力壓抑的痛呼,猶豫了一下,掏出手機撥號,掩著嘴說了幾句話。

 

「花陽,不用減速,直接衝過去。」

 

「欸?!可是拒馬……」

 

「他們立刻就會撤掉了,快上。」

 

「我、我知道了!」

 

抱持著對海未的信任,花陽將剛放鬆的腳又踩了下去,跑車用比剛才還快上那麼兩分的速度衝了過去。正如海未所說,當她們接近拒馬時,警方已經派人先撤開了一條路,圍過來的警車也不再接近,反而變成了保護與開道。

 

「海未……」妮可目瞪口呆地說「你剛剛是打電話給誰了……?」

 

「只是我們道場的一位學生而已,我請她幫我們解決一下,畢竟人命關天。」海未淡淡的說道。

 

園田道場已經建立了百餘年之久,教授園田流武術與一些傳統技藝舞蹈,至今已經是遠近馳名的道場,所收的學生不問出身只看品行,三教九流的人都會出現,有的時候甚至會變成像沙龍一樣的名流匯聚場所,身為道場主人,海未想要與他們取得聯絡簡直是輕而易舉。

 

妮可很快的也想到了這些,但真姬一陣陣從齒縫洩漏出來的壓抑痛呼讓她將這些念頭立刻拋出九霄雲外。

 

 

 

 

僅僅只是五分鐘後,跑車拉出一道漂亮的甩尾弧度停在醫院的急診室門口,早已得到通知的護士們與婦產科醫師將真姬接下車,進行簡單的問診與檢查之後將真姬台上病床,準備推到待產間。妮可雖然知道把真姬交給他們這些專業人員才是最正確的,但是心裡還是忍不住生出「不想讓真姬離開自己的視線」這樣的擔心念頭。

 

真姬躺在病床上,從她的角度很輕易的就能看到妮可刻意用瀏海遮掩住的表情,雖然下腹傳來的陣痛疼得她差點咬壞牙根,但還是強打起精神,輕聲喚道:「妮可ちゃん……」

 

「嗯,我在這裡呦。」妮可立刻握住了真姬的手。

 

「沒事的,我去去就回,妮可ちゃん不用擔心的。」真姬的臉上堆起自傲的笑容「我可是天才少女西木野真姬,生孩子這種大家都要經歷的事情怎麼難得倒我嘛。」

 

「可是──」

 

「笑一個,妮可ちゃん。」真姬抬起雙手放在額頭邊,比出了某人的招牌姿勢。

 

 

「妮可妮可妮──!」

 

 

妮可看呆了。

 

從沒見過自家大小姐活潑成這樣的醫護人員們嚇呆了。

 

花陽看得愣了。

 

海未……還在打電話處理剛才的超速事件。

 

「……嗯。」妮可臉上揚起笑容,抬起雙手做出正牌的姿勢「妮可妮可妮!」

 

「這才對嘛,既然擁有這個名字,就給我一直保持著笑容啊。」真姬滿意的點頭「給我等著,我很快就會帶著我們的寶貝出來的。」

 

「嗯,我等妳。」

 

 

醫護人員們交換了眼神,繼續推動病床,這次妮可只是靜靜的目送真姬進入待產間,表情卻平和了許多。

 

這時,繪里那台用正常速度行駛的豐田小客車才姍姍來遲。

 

「抱歉,我們來晚了。」繪里跑進了醫院,在妮可身邊停下來大口喘氣「真姬的情況怎麼樣了?」

 

「再過幾個小時就要生了,現在先進了待產室。」妮可轉過頭來「繪里,我拜託妳幫我帶的東西帶過來了嗎?」

 

「嗯,我找到了。」繪里把氣息調勻,將手上拎著的袋子遞給妮可。

 

 

 

 

 

 

破水之後的陣痛到底會痛多久並沒個準數,每個媽媽乃至於每一胎都不大一樣,有的人只撐了三十分鐘小孩就待得不耐煩急著想出生,也有人的情況是等了一整天都不出來只好打助產針。真姬不知道情況如何,因此只能在待產房就這麼等下去,外面的妮可固然等得煎熬,邊疼邊等的真姬更是覺得度日如年。

 

 

我為什麼要受這種罪?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快讓我脫離這種痛苦!

 

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妮可!

 

好痛……好痛……

 

好痛啊啊啊啊啊!!!

 

 

一陣接著一陣的疼痛襲來,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的心理壓力,讓真姬忍不住產生了各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冷汗浸透了她身上寬鬆的衣物,蒼白的臉色在昏暗的照明之下顯得十分慘然。

 

啊啊、不行了……

 

 

 

 

「第一次生產嗎?」

 

隔壁床忽然傳過來一個平穩的聲音。

 

真姬被聲音喚得回過神來,一面平復著呼吸,一面轉頭過去。那是個充滿知性母愛光輝的年輕媽媽,看起來與真姬的年歲相差不大,然而卻比真姬要穩重得多,這也難怪,畢竟現在的真姬雖然身體已經踏入三十路峡,但精神上依然還是剛滿十五歲不久的青春少女。

 

真姬抬起眼皮看向隔壁床的名牌。真東綾乃,現年35歲,第三胎。

 

「……您是第三胎?」真姬訝異得連疼痛都忘了,錯愕的問。

 

「我結婚得比較早,平常又住在沒什麼娛樂活動的小島上,所以……」真東太太笑了笑,沒有多做解釋「吶、西木野太太,妳剛才是在咒罵你家的那口子對吧?」

 

真姬疼得發白的臉色忽然羞赧得紅了起來「我罵出來了嗎?」

 

「沒有,不過我看妳的臉色大概猜得出來,畢竟我當初也是這麼過來的。」真東太太促狹地笑了笑「憑什麼他們男人爽了之後,卻要我們女人承受這種痛苦呢?」

 

真姬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

 

「那個……我的情況有些不同。」真姬摸了摸肚子解釋「這孩子……應該說孩子們,是用IPS技術人工受孕的。」

 

「IPS……」真東太太愣了愣,顯然也是知道這些專有名詞的「這麼說來,妳的另一半也是……女性?」

 

「嗯。」真姬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下來,妮可的面容與笑靨彷彿幻燈片一般飛速閃過她的腦海,不知不覺間好像連陣痛都不怎麼疼了。

 

「同性的婚姻啊……啊,我並沒有任何歧視的意思喔,只是有些感慨。」真東太太感嘆了聲,又連忙解釋「我以前也見過幾對同性情侶,不過為此而懷孕的還是第一次聽過……我記得這項技術應該還不算很成熟吧?」

 

「大體上已經成熟了,只是臨床實驗數量還不是很多,我是其中之一。」真姬解釋道。

 

「是嗎?」真東太太露出了然的神色,臉上綻放出光采「這樣說來,妳一定很愛她吧?妳的……另一半。」

 

很愛她嗎?

 

說真的,真姬也不知道,畢竟她的心智倒退了十五年,依然還是當初那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要說有多麼情深義重也談不上,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她是真的喜歡著她。

 

真姬摸摸她圓滾滾的大肚子,思緒忽然陷入紛飛的回憶中,有些是高中時鬥嘴吵架的場面,有些是大學時難得見一次面的甜蜜拌嘴,有的是剛搬到現在的房子時為了房間裝潢針鋒相對,也有決定由誰來懷孕時吵得不可開交最後冷戰了一個月才讓她先斬後奏的往事。

 

不知不覺之間,連真姬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的記憶已經開始復甦,十五年來累積的愛意也如潮水一般一點一點地湧了上來。雖然想得起來的相處場面幾乎都在吵架,但真姬光是想起來,就覺得滿心都充斥著她最愛的飽滿番茄似的,又酸又甜。

 

 

是啊,我真的很愛她。

 

 

「冷靜下來了嗎?」真東太太一直觀察著真姬的表情,見她表情軟化了下來,於是開口問道。

 

「是的,托您的福。」真姬點點頭向真東太太致謝。倒不是她不想顧及禮貌,實在是肚子又開始痛了起來,而且遠超過前面的疼痛感──就算回想起來的愛意讓她能夠為此甘之如飴,也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沒什麼啦,我是個護士,注意身邊的病患情況已經習慣了……西木野太太?」真東太太忽然發現真姬的情況有些不對勁。

 

「西木野太太,妳還好嗎?」

 

「還、還可以,不過這種痛法……」

 

真姬用拉梅茲呼吸法深呼吸著,同時腦海裡不斷運轉起身為醫生所具備的豐富醫學知識。

 

子宮收縮得規律而密集,即使更換姿勢也無法得到任何緩解,疼痛部位從子宮上部到後下腰,延伸至下腹部,而且……真姬忍著痛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內褲裡,那裏已經沾染上了些許的血絲。

 

要臨盆了!

 

「我現在就通知護士。」真東太太畢竟是經驗豐富的護士,立刻拿起了真姬床邊的護士鈴,通知護理人員。

 

 

 

 

 

「要生了?」坐在待產區等待了許久的妮可乍一聽到護士的通知,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真姬才進去了不到三個小時……」

 

「每個人的體質不同,待產時間也不一樣,就我的經驗,也曾經碰過剛破水不到一小時就臨盆的案例。」婦產科護士解釋道「如果您打算進來產房陪產的話,麻煩請先去換身衣服消毒一下,醫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我知道了。」妮可深呼吸一口氣,抱緊了手上的小袋子。

 

這比任何大型演唱會或是演出,都遠要緊張得許多。

 

 

妮可隨護士走進準備室,換上一身青綠色的隔離衣、無菌帽與鞋套,雙手進行簡單的消毒,然後從繪里拿過來的袋子中拿出了一台小巧的家庭號攝影機。這是她工作之餘向一些攝影師求教的結果,能夠最大程度將聲音影像保留又不會太過花費的最佳型號,雖然妮可覺得多花點錢也沒關係,不過效果要再好的話大概就得用肩膀扛攝影機,那就本末倒置了。

 

當妮可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之後,當她踏入產房時還是忍不住驚愕得倒吸了一口氣。真姬此刻已經躺上了倒Y字型的產檯,跨間那曾讓她在許多夜晚裡流連忘返的美麗所在,如今卻是血淋淋的一片。真姬躺在產檯上咬緊著牙根,蒼白的臉色讓妮可光是看了,臉色也隨之蒼白幾分。

 

「真姬,還好嗎?」妮可連忙上前幾步來到真姬的頭側,關心的問。

 

「死不了……但是真的很痛。」真姬見妮可來了,心底忽然安定下來,嘴角也有了點餘力可以掀起笑容「生完之後我要吃番茄大餐,要妮可ちゃん親手料理的喔。」

 

「只要醫生許可,妳想吃多少我都做給妳。」妮可見真姬還能撒嬌,心裡也放心了些,伸出手摸摸真姬的臉蛋寵溺的說。

 

真姬滿意的點點頭,隨之而來的陣痛又再次將她的注意力轉移了回去。

 

 

 

接下來的事情,說真的,無論是妮可還是真姬事後都記得不太清楚了。對真姬而言,她只是不斷地承受著疼痛,盡可能地保持著清醒,在醫生的指示之下調整呼吸與用力;至於妮可,光是看著真姬辛苦的模樣就心疼得六神無主,除了記得把攝影機的開關打開對好角度以外,幾乎是全心想著要如何讓真姬能夠輕鬆一點,不斷地搭著話,鼓勵、加油,乃至於吵嘴激將都輪番拿了出來,好在這些話語似乎都起了作用,讓真姬的注意力從疼痛上移開了一些,也為她爭取到了調整呼吸與保存體力的時間。

 

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似乎是幾分鐘,又好像是幾個小時,第一個孩子終於從真姬的下腹部誕生,又相距兩分鐘後第二個孩子也跟著出現。妮可本來以為小孩出生後會被吊起來打屁股,不過醫生只是讓孩子們在檯子上側躺,沒多久她們就自己吐出了羊水,開始哇哇大哭起來。

 

醫生檢查了兩個小寶貝的情況,招手把妮可叫了過去。妮可小心翼翼地看著剛出生的兩個小寶貝,紅髮紫眼與黑髮赤眼,簡直就是她與真姬的翻版,一股打從心底冒出的血脈相連的感動差點讓妮可淚濕了目眶。

 

「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妮可的聲音帶上了點哭腔「這就是……讓真姬辛苦了九個月的,我們的孩子……」

 

「是喔,這就是你們的孩子。」醫生語氣輕柔地說道。這時護士已經將結紮臍帶的工具送了過來,但醫生並沒有立刻接過去,只是輕輕握著兩個孩子的臍帶,仔細的觀察著。

 

妮可也好奇地看著,臍帶與她想像的不同,是呈現有些深紫色的,不過這抹紫色隨著時間的流逝也逐漸變淡,幾分鐘內就變得跟一段塑膠管差不多的死白。

 

「孩子出生後,還有一些血液會透過胎盤和臍帶繼續傳送,等血液傳送完畢再剪斷臍帶,能讓孩子有比較健康的體質。」醫生一面解釋,一面接過工具將臍帶紮緊,將一把小剪刀遞給了妮可。

 

妮可雙手發顫的接過剪刀,小心翼翼的將兩條臍帶剪斷。護士們手腳麻利的接過孩子,簡單的擦拭一番後裹進了浴巾中,這時孩子們大概也哭累了,在不算很深重的呼吸聲中沉沉睡去。

 

 

 

「妮可……」還躺在產檯上的真姬這時也恢復了一些力氣,出生喚道:「讓我看看孩子。」

 

「嗯。」妮可忍著淚水放下手中的攝影機,謝過護士的幫助,小心翼翼的一手懷抱起一個孩子走回真姬的身邊。

 

真姬伸出手,在兩個孩子的臉上摸了摸,露出溫暖的微笑:「一個像我,一個像妳呢,就是不知道長大之後到底會比較像誰,這下如妳的意了吧?」

 

「像誰都好,反正都是我們的孩子……咦?」妮可眨眨眼睛,訝異的問「真姬,妳響起來了?」

 

「嗯……剛剛孩子出生之後,記憶就跟著恢復了。」真姬說著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大概是生產時的壓力把沒有檢查出來的腦瘀血什麼的給沖掉了吧,還真是幸運呢。」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妮可終於忍不住盈眶的淚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別把鼻涕沾到孩子身上了。」真姬皺起眉頭,伸手把紅頭髮的長女接到自己懷中。

 

「才不會沾到呢。」妮可吸了吸鼻涕,笑嘻嘻的把懷抱裡的孩子又抱得更緊了些。

 

「說起來,我記得之前妳說要幫孩子取名的,這幾天有取好了嗎?」

 

「呃……」

 

妮可愣了愣,眼珠子開始四處亂轉起來。

 

 

因為一直擔心妳的狀況所以壓根把這回事給忘記了……這種事怎麼說得出口!

 

 

真姬畢竟已經與妮可相處了這麼多年,光是看到妮可這副表情大概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嘆了口氣:「我先提醒妳喔,要是妳不趕快取好名字,穗乃果她們可是踴躍得很。」

 

「開什麼玩笑,我們的孩子哪輪得到她們取名啊,這麼想取名字的話就自己生啊。」妮可嘟起嘴巴,怎麼也不肯讓步。

 

真姬沒有接過話頭,只是小心翼翼的把孩子也抱得更緊了。

 

 

 

這是她與妮可的愛情結晶。

 

這是她即使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也堅持非要生下來的,最貴重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