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何方?》

朝向(不)美好的未來:《通往何方?》

文/黃茂善


《通往何方?》的創作簡介,反覆提到了「主體」、「身分」、「認同」等詞彙,而這正也是困惑存在於「中華民國台灣」共同體之中的成員,一個揮之不去的命題。若繞到英文,三個詞彙可同時對應 “subject/ivity” 或 “identity”,易言之,翻譯多義的不穩定性,恰巧凸顯了主體/身分/認同三者纏繞糾結不可分離的關係:欲確認主體,必然要連帶身分、認同一同考察。


由此,我們即能了解《通往何方?》背後的命題:找尋方向的方向。不把自我定位安置在固定、不變的結果,而是在求索的路途上,不斷地轉換形態,在過程中獲得新生的可能


場景坐落於充滿浮萍的水池,正中央擺放著一面可翻動的哈哈鏡。浮萍為池塘帶來更為複雜且多重的生態樣貌,指出追求主體、自我在當代不僅是人類世(antropocene)的問題,更往「後自然」的面相邁進:全球性的氣候暖化及諸種環保議題,都必須納入考量,找到與萬物共存之道;哈哈鏡透過不規則的反射所形成無法聚焦的影像,則指出主體的形成並非穩固不變,甚至我們都無法忠實的代現(represent)自我。


影片開頭,表演者戴著氣泡紙頭套舞動,暗示著島民數百年來不斷受到外力介入,失去自我的受迫歷史。在掙扎的過程中嘗試擺脫頭套,是一步步的抵抗、尋求反身性的認識諸己。但解開枷鎖的束縛只是起點,挑戰才剛要開始。


當三位表演者從不同的方向走向哈哈鏡,則可視為島上經歷多層的移民史:我們來自不同的他方,但最終都到達了此地,這種遭遇正是體現了當前的政治狀態。影片的中後段,表演者在鏡間穿梭、交織,即使可轉向的鏡子提供了彼此協商移動的空間,但仍受限在狹小的站立空間無法自在的移動。矗立於鏡前,模糊的映射看見自我與他者的糾纏,這回應了島上多重、歧異且繁複的互動關係:即使我們有不同的認同與對未來的想像,但始終我們站在同一平面上。


總體而言,影片前半部可稱「緩慢美學」,僅有些許斷裂或電訊雜音,搭配上表演者延遲的動作,不免令人感到猶豫、低沉;後半部則搖身一變為「急促政治」,表演者靈巧的轉動,快感的音樂,無不呼應了當代對於緊迫的執著。從緩慢到急促,展現了(後)現代性的速度演變,當我們身處講求效率至上的社會時,不妨停下來以「慢」的姿態過活。


《通往何方?》呈現了共同體下的歷史演進過程,但其並未,也無法為認同政治提出一個可行的議程方案,這也是以問號作為標題結尾,留給觀眾不同解釋的可能。我認為沒有解方,並不意味著認同問題即可束之高閣,反之認同的幽靈無所不在,作為政治修辭是勇不退潮的特效藥,解嚴迄今已三十年,認同問題反而在每次的選舉被推向風口浪尖上,從族群、性別、階級(最容易被忽略)等,無一在口號的覆誦中到達頂點,最終化為一張張對立的選票,在封閉的選項中做出艱難的決定。選舉後激情退去,但所遺留無法縫合的傷痕也無人搭理。


正也由此,我們可將《通往何方?》與台灣後/殖民的議程進行對話。影片的廢/陰鬱/絕望同時與「共存」並行,烏/惡托邦的一體兩面,是否有解/去殖民的可能性?正如吳叡人提倡的相互解放論「解構多重殖民中心,相互解除殖民,對等結盟,共同建構開放主體」一般,作為移民構成的島嶼,我們該開放的去對待不同的移民及其所銘刻的歷史,尊重島上原先的主人,接納將臨到來這塊島嶼的主人──更進一步的說,周邊的群島也是共同體的一部分,但他們總是必須藉由台灣折射映照自我,喪失主體性成為中心的從屬。由此回到作品設置的哈哈鏡,或許為我們指出了一條方向:鏡中所呈現的自我並非穩固絕對的代現,而是以模糊的狀態呈現,「中華民國台灣」仍是一個妾身未明,待商榷的現在進行式,不妨先將彼此之間的差異模糊,從求同存異進一步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共生境界,吸納過去不同的歷史,將賤民的悲情、地緣政治的壓迫及(西方主導的)全球化轉成自我的養分,一同朝向(不)美好的未來。


三位表演者於哈哈鏡前舞動。

表演者用軀幹試探浮萍池。


表演者試圖掙脫氣泡紙頭套。



生無可戀 ver. 2.1《通往何方?》藝評

文/陳虹均


生無可戀 ver. 2.1《通往何方?》是由跨領域創作組研究生嚴淳齡、舞蹈研究所理論組研究生朱靖文與研究所跨領域創作組研究生黃泓栩為主的團隊作品,並且是一個「舞蹈環境劇場」。整個演出位於北藝大水舞台荷花池,三位舞者從荷花池四周出現,逐漸走向中間的裝置作品——可以踩踏在水上的圓形平台與一扇鏡像的門片,最後在池中結束舞蹈。


創作者在創作訪談與理念說明中,都清楚地表達他們作品的訊息,旨在描繪臺灣青年身份的「空缺」,以及尋找這塊土地在歷史脈絡上確切的位置。


此作品選定的空間相當有趣,夾在水舞台與藝大咖啡廳之間的荷花池,經常被認定是自然環境景觀的一隅。除了遊客師生喜歡來觀察烏龜與植物的生態之外,鮮少有直接在荷花池中間建立展演空間的機會。這樣的空間選擇,讓原本是隔開水舞台與藝大咖啡廳,一個不可克服的自然水域,變成了關注的焦點,並展示出某種不穩定性與困難性。水域的野生性、荷花根莖的龐雜、濕軟無法見底的泥濘與水中的生物都不可控制。創作者選擇在這樣的荷花池中間建立起略微傾斜、晃動的小圓平台。當舞者踏上平台時,身體對於水域的恐懼與不安定直接地傳達給觀眾,造成觀眾即使在螢幕前,也能接收到焦慮的體感。


此作品創作的裝置由一扇鏡像的門片與門框為主,由於四周圍滿繁盛的荷花,導致門片在闔上門框時,映射出周遭的景色,會像是整扇門消失了那樣。創作者在訪談中說明,這樣的設計來自於臺灣的身份認同,「乍看好像沒有東西阻擋,靠近才發現需要推開才能前進。」


三位舞者身穿大地色服裝,頭上套著像氣泡紙的塑膠袋,以不同的姿態或躺或坐在荷花池三端。一開始,舞者像是從一場長眠中逐漸甦醒,渴望探索世界,但卻被面前的袋子給阻礙了視線。舞者們摸索、掙扎,最後才將袋子掙脫。創作者描述這個袋子象徵著身份認同的框架,需要掙脫與從中突破。池子左側的舞者繞至池子右側,以身體承接住另一位舞者。接著,兩人從池子右側踏上了池中的小圓平台,以不穩的腳步走著,並帶有許多摩擦腳掌的,宛如躊躇不定的步伐,第二位舞者隨後跟上。第三位舞者則是從舞台中後,以接近地面滾動的方式來到池子右側,途中沾染上許多泥土與落葉,並也跟著走上池中平台。


在這種實驗性的舞蹈動作與路徑中,可以感受到這條路的崎嶇與不安定,令人聯想到臺灣這個島嶼,在歷史上從蠻荒之地開始、經歷到殖民與不同政權後,篳路藍縷地走到今日的現況。而其中當舞者奮力想要接近那扇「身份認同之門」時,風吹動門扇,時不時映照出舞者模糊的面孔,產生一種惶惑與迷惘之感。臺灣人的形貌、風格與身份定位,就像門上的倒影一樣恍惚。看見了自己,卻仍然帶著疑慮,準確地描繪出臺灣青年一代的心境。


接著,三位舞者便以門框為中心,展開一段較為激烈的舞蹈動作,包含攀附與吊掛在門上。這段舞蹈在中間舞者——不知是否為無意地——將一隻腿插入了水中後戛然而止,並像是孩子一樣充滿好奇與疑惑地緩緩抬起自己的腳,觀察著這隻腳上所沾到的泥濘。最後,三位舞者若有所思地沈靜下來,以各種姿態待在池邊,百無聊賴地玩弄著池水,彷彿放棄了什麼偉大的掙扎,順從了現況。


臺灣是一塊殖民歷史、文化組成、種族語言都相當複雜的土地,青年的一代茫然自失是理所當然。當人們急欲從所謂的「臺灣精神」中提煉出屬於臺灣人的真正樣貌時,發現答案是模糊的,而這份模糊,卻可能是我們能給自己現階段最好的答案。就如同這片荷花池,若欲穿越認同之門,必然通過惱人泥濘與繁枝茂葉。這些混濁的池水,也是組成臺灣的一部分。這些混亂正是形成臺灣豐富多元、開枝散葉的文化榮景的最大要素,我們臺灣人無法割捨、也不需要割捨。三位舞者在池畔歇息,微風徐徐,手腳的部分沈浸在池水裡。這幅美麗、哀愁而無言的景象,就已經下了最佳註解。


吹開門片的一瞬間看見舞者倒在上舞台。

舞者從身份枷鎖的頭套掙脫後,好奇地撿起來端詳。

作品最後三位舞者以各種姿態待在池邊逐漸回到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