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之心》

去「形」入裡/理:《匠人之心》的職人身心觀/關

文/江峰


「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莊子《養生主》


哲學家莊子於兩千年前,便以「庖丁解牛」探討將職業、身心與專注凝匯一體,能成如何修為。庖丁自訴技藝之深,已減去耳目感官,而令心神領作。本文將以此究竟境地,與《匠人之心》對話,梳理所謂的藝道合一、堅持、精神等職人狀態背後呈現的身心機制以及其層層關卡。


作品開頭,只見一人埋首桌前,其上滿佈紙書尺筆,儼然認真致志。隨後斯人拿起桌上存摺,畫面疊剪清沙白浪,一幅天倫景致。似在交織家庭、關係與遊樂與此情此景之辛勞對比。接續,以自然界景象、節拍器數點象徵時間流逝,更佐以城市地貌。至此,似試圖點出創作團隊於作品理念中所羅列之「人、金錢、科技、時間」等母題。


畫面溶接至表演者「正坐」於一木製裝置中央:雙膝跪地,臀胯舒放於足跟,脊柱中直,雙手內轉置於兩側大腿之上。表演者再三疊折紙飛機,其動作及鏡頭相位皆著重手部動作精巧。初始,其從斜後方啟動取紙,在桌面(horizontal)向斜外繞圓。直至中央後,再於軸心微幅轉正煞停。對折後,順其長邊,將其再次畫圓歸中。接著,拿起紙張,凌空將右上一角內對中線。再將其落地,以斜力翻背對齊另一對角。其後,斜直切出之折壓動作,手從疊線順出後,掌心向外翻轉至掌背面地。隨後重複類於上述紙張的行進圓軌,在空中切出華麗身影。數次折疊後,終至完成。再捏夾紙作骨軸,使其在門面(vertical)上騰空成圓。再以雙手由輪面(sagittal)騰其向前,似向觀眾也向自己展示與確定作品的成立。最後將其後推至表演者左後方靜待。回身後,雙手歸於兩腿之上,挺立穩坐。


此匠人之身體儀式,抽取、疊折之間連結的手部軌跡皆有講究。直線流利、曲線圓潤,堂堂的儀式感。以其動作分析,桌、門、輪面所營造之三維身體,或欲共就流動能量神態。此不尋常之折紙步驟,似以設計過之精細「程式(score)」營造非/超日常的身心狀態,與鍾明德研究西方劇場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與果陀斯基(Grotowski)之「遺問」,「身體行動方法(method of physical action,簡稱MPA)」有關。


「廣義的MPA:做者(Performer)藉由一套身體行動程式之適當的執行而產生『有機性』或『覺性』的方法。」──鍾明德


鍾明德深探身體行動方法,將人的意識分為三個層次:被理性禁錮的I1、去除理性禁錮後始可感受交融與流動的I1-I2,以及達到生命本質的I2。此境界許可對應賴錫三於〈《莊子》身體觀的三維辯證: 符號解構、技藝融入、氣化交換〉中將身體修為分為如篇名後半之三個層次。首先,須除社會的符號束縛(包含金錢、科技與時間之執)。《匠人之心》所談之神,毋寧為以技藝深入身心的生命泉源,近似鍾明德所欲探究之I1-I2境地。


然而,細究其程式內涵,仍有數點待理:首先,作品與表演者似欲引用「日本身體」。從正坐,到程式身體的軌跡建立,無不使人聯想日本的各類藝道。於此,便帶起疑惑:「和式符號」引入的必要性,及「表演」與「行動」之間的危險界線。舞者自身於當下,究竟在感覺和操作什麼?是淺留於程式表面,還是真實地以藝道切開符號色身的虛假,將自我一拋而入?此類質問,或可從表演者時而錯失的摺線軌跡看出。此外,表演者的眼神始終投向「誰」?若僅停於表演的表面身體「形」式,此職人終將淪為「角色」,難脫符號。


此串疑問亦可向下延伸,探討「舞蹈」在此作品中的(非)必要性。在摺疊的藝修過程中,有許多腳尖伸出畫圓,或者舞者全身以一點軸心旋轉之動作。誠然,表演者身體的變形,部分來自於裝置的驅動。但裝置與身體的關係除偶有交集,並無堆疊出更深刻的修行環境與程式結構。庖丁解牛之入神,在於盡褪符號表演後的純粹力動。而舞蹈,卻矛盾可惜地經常落入工具與形式的美學耽溺之中。簡問之,種種舞蹈或前述之三維身體動作,究竟哪些能真正推動修道者由形入神?


《匠人之心》立意深遠,意欲發展並重新定義一套全新的身體修行。然不論從鍾明德或賴錫三之研究論述審之,創作者與表演者們要面對的,或許仍是身心之前/上的各種符號關險。


作品中之表演者頻頻回歸呈現日式正坐。

摺疊過程中出現許多腳尖伸出畫圓的動作。

似乎是裝置與身體交錯的時刻。


匠人之心:揉合肢體與裝置的匠人精神

梁予瀞


匠人一詞在日文中寫為「職人」,指特定領域裡歷經長年磨練並具有純熟技藝的人,日本有崇尚技藝、尊重職人的傳統,也因此在這樣的重職主義之下,匠人精神是在日本文化中相當被推崇的內涵。在日本,任何一個職業、任何一個工種,只要能夠將其做到極致,成為本行業的翹楚,就可以得到社會公眾的尊崇與認可。

而創作〈匠人之心〉的團隊,混新日記創作體引用此概念為題,傳達反覆將一件事做到極致即成為價值的意念,並將構想延伸至自身創作時需投入大量時間與精神的特性,在肢體、音樂、裝置三者中探討追求夢想的過程。

由於疫情,原本預設的現地製作舞蹈劇場更改為影像表現。畫面首先拋出「為了追求夢想,你會忠實於自己,全然的付出嗎?」的提問,緊扣作品想傳達的追夢中的匠人精神。接著以各短短幾秒的影像,跳動式播放與主題相關的內容,而最後將主角背對鏡頭摺紙飛機的畫面作為此段結尾。此段也開始加入配樂,節奏漸進地由快到慢,試圖引出為展演揭開序幕的氣氛。

隨著節奏開始變慢,畫面轉至舞者與樹狀機械裝置,裝置的四角配置建構出空間,置放於裝置上的物品構築出強烈的象徵性,也意指團隊定義追逐目標時常面臨的四項挑戰之三:「金錢」、「人」、「科技」,「時間」的部分則是以表演的推進、累積演示
1,而舞者位於裝置中央,營造出追夢的人受限於這些條件的意象。

舞者整體運用重複摺紙飛機的動作為主軸,以此作為匠人日復一日磨練技藝的演繹,其中沒有高張的躍動,而是在每個大同小異的動作之間揉合了延展的肢體與細膩的手部動作。影像過半時,四角的機械裝置開始轉動並介入展演,舞者以預先設計好的肢體一一流暢又溫和的閃避過了這些干預。過了一陣子,音樂與舞者的動作又突然有了速度上的轉換,無論是肢體的閃避,抑或是摺紙的過程,相較於原本都變得十分快速,但並沒有透露出著急感,反倒凸顯出了舞者對每一個反覆動作的精熟,感覺上像是在強調匠人透過前面反覆、緩慢的練習後,技藝逐漸純熟的那刻。

接下來,畫面將音樂抽開,拍攝時的真實聲音展現,運轉中的機械裝置、蟬鳴鳥叫、風、舞者與舞台的輕微接觸,這些聲音都一一顯露。之後,舞者將最後一個紙飛機折完並向鏡頭示意,凝視著鏡頭淺笑,背景從外射入許多紙飛機,並以掛滿紙飛機的其中一裝置作為展演結尾。

在此場展演中,由於團隊賦予裝置每個象徵性的意義,使機械裝置在此成為與舞者一樣重要的角色,以扮演的方式闡述創作主軸,很清晰的傳達了作品發想的意喻,而舞者的肢體動作通過剛柔並濟的編排,相當完整的呼應了匠人精神,也透過身體表現出追逐目標的狀態。整體上能感受出肅穆、穩定、堅毅,看似細膩柔軟卻有力的質地,平衡了匠人技藝純熟又精緻的細節,這些時間、空間中的安排十分良好地勾勒了整場演出的氛圍。

而通過肢體表現的遞進,不難看出團隊給予追夢相當通俗的歷程,架構可分為開始磨練、受到阻礙、堅持不放棄三個程序,以簡單的劇情進行展演延伸,雖是能讓人容易理解的選擇,但以主題的匠人精神來說,仍會覺得缺少了一點什麼,畢竟這三種過程其實能看作每件事中必經的理所當然,所以會期待更不一樣或是更有層次的展現。不過,重複摺紙的過程仍十分貼近匠人精神的比喻,對展演來說是非常明確的表現。

另一個貫穿大部分展演的元素則是不斷變換的音樂,其透過相當劇場感的形式,對展演劇情進行起到了有效的控制,也清楚地營造每一環節擁有的氛圍,但或許就是線上展演裡無可奈何的地方,觀賞過程期間,音樂與舞者仍會有一種分離感,好像沒辦法真正很融洽的結合兩者,如同團隊在訪談所說,「表演藝術與觀眾同在現場,直接與表演者共存在當下的每一個『此刻』皆與觀眾在同一空間聚集而連結,身體感、五感的感知方式是視覺藝術難以完全取而代之的。」
2不過也因此讓人對原本現地製作的展演形式更為好奇也更有遐想空間,並引發在疫情下,表演藝術之於科技載體的思考。



【註解】

1 物品在展演中的象徵性等資訊引自妖山混血盃官網作品訪談。

2 資訊引自妖山混血盃官網作品訪談。

匠人之心展演配置。

舞者閃避裝置干預的肢體。

結尾掛滿紙飛機的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