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拓樸學》

走出科技限制的洞穴,迎向光亮的自然未來?《身體拓樸學》:一個再度由受限邁向自由的表演

文/林沛瑤


在作品的一開始,我們看到趴倒在地上的舞者,身上穿戴了多重且笨重的機械裝置,有一條線連接在她的背上,讓人揣測機械是否受到了那條線的控制。她看起來疲憊不堪,並開始在地上蠕動爬行、奮力起身。一開始,舞者的身體似乎受到了機械的限制而試圖與之抗衡,然而機械裝置的位置(手臂、小腿)並未束縛住關節,除了增加阻力之外,似乎尚未確實影響到肢體的動作。而後,舞者如學步的孩童練習走路般跌撞前行,並奮力將手往上伸展、頭往上望,似乎在向天祈求什麼;然而天不從人願,她開始地被機械裝置「控制」,手臂僵直地無目的移動而無法反抗。到了作品中段,可以看見機械裝置開始發光,機具似乎開始通電運作,影片也配上了較為激烈的噪音,舞者的身體更為劇烈地被機械牽動,直到機械停止運作,而舞者也在運作停止後卸下了機械。日常生活的環境音開始湧入,包括人講話的聲音、列車行進聲、廣告與捷運進站聲。舞者似乎一開始還不習慣卸下機具的身體,仍然重複著先前機械式的動作,隨著捷運進站的聲音浮現,舞者也重複了中間出現的向上祈求動作。影片結束在舞者再度向上奮力伸展後倒地。


《身體拓樸學》中對於機械/科技的態度令我感到矛盾。作品簡述中所描述的「形變身體」、「與人類肢體融合的複合裝置」以及「人類與科技互動下所塑造出的身體模樣」,似乎與作品本身散發出的反科技、反機械主張背道而馳。我並於創作訪談中閱讀到,兩位創作者對於機械與人之間的關係抱持著不同的觀點,或許這也是造成矛盾感的原因。


在整個影片的演出中,機器的運作邏輯似乎不太明顯。一開始只看見機器跟隨著舞者身體的運動而開闔、拉長縮短,舞者背上卻有一條明顯的接線,令人猜測機器是否透過此線輸送電力(或有著什麼樣的功能)。但機器是否有因為電力在進行自主運作並改變舞者的動作,或者機器是類似刑具的存在,而舞者是在套上刑具後表演一個受限制的運動狀態,其實我們並不清楚,直到影片中間機器開始發亮才有比較明確暗示機器有在動作。我想比較可惜的是目前攝影機鏡頭的描寫不足,使我們並不清楚機器的運作方式,也因此在影片中,對我而言裝上機械並不是在拓展身體的可能性,而比較像是限制身體的象徵(或許也透過機械的存在來隱喻科技);然而由於舞者身體大大高於其他人的可塑性與能動性,在觀看這件作品的過程中,我會認為即使不裝上這些機械,舞者依然能夠模擬出一樣的受限狀態(在作品後段也證實了這一點)。我認為這件作品中所編排的身體,與機械並沒有進行直接的互動,而是透過身體,在對機器之於人類身體的限制進行詮釋性的表演:在這裡,機器並非作品的另一位主角,而是舞者的演出道具,也因此機具的運作方式雖然不明,卻也不那麼影響作品的解讀。


若要討論身體受到的限制,而非賽博格式的身體拼裝可能性,使用這樣的機械,對於當代的科技狀況而言反而不夠精準,又或者說有些許過時。一來當代的義肢、輔具早已大大進步,且都是為了輔助、擴展而非限制身體,醫學上也已經研發出可以透過神經訊號輸入來控制義肢移動的技術,就算身體不「完整」的人,也不會穿戴上只有限制功能的機具;二來,當代科技的發展之所以令人感到害怕,已經不是因為身體物理上的限制,而是在其帶來便利的同時,液態的、透明的的監控與演算法也無所不在,導致人們的自我言論及身體表現審查。我們不知道誰在看我們,也不知道在無意識地服膺於誰的規則、被誰操控著。


整件作品對我而言,似乎又訴諸回到原始「自然而完整」的身體的呼喊,但如同作品簡介中提到的,人類既然因文明、因自己創造技術而反回來繼續創造自己,所謂「自然」的想像也只是某一種幻想而已。當人類開始使用「工具」(其實與今日的「科技」在概念上並沒有區別,只是功能、性能上有巨大差異),便沒有所謂「自然」的身體了。借用唐娜·哈洛維的《猿猴、賽博格與女人》中所反覆辯證的,人類若總是依賴回歸本源以及對美好自然的追尋,其實當代的身體已經無法再有新的想像,而只能一再重複身體與科技、自然與人造之間的二元對立意識,也無法有效反思當代科技真正對人類帶來的影響與利弊,進而對未來科技的走向提出看法。對我而言,這樣的狀態離訪談中提到希望呈現「當代人機關係因技術日新月異形成各種共存的可能」,其實還有一段可以思考並持續研究了解的空間。但我肯定對這一議題的嘗試與探索是我們面臨的重要問題,也認同若藝術創作要與現有科技發展的速度對應會有相當高的難度以及資源需求(況且,高科技在藝術中也未必是必要的)。藝術未必要在技術上與科學並駕齊驅,但我期許兩位創作者在對科學與科技中的人類身體技術多加了解之後,能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技術提出身體與科技之間拉鋸的思辨,而不因為遠追不上科技的發展速度而退縮回反對科技、回歸「自然」身體的想望。


趴倒在地上的舞者,身上穿戴了多重且笨重的機械裝置,有一條線連接在她的背上,讓人揣測機械是否受到了那條線的控制。她看起來疲憊不堪,並開始在地上蠕動爬行、奮力起身。

舞者的身體似乎受到了機械的限制而試圖與之抗衡,如學步的孩童練習走路般跌撞前行。


卸下機具後,舞者似乎一開始還不習慣卸下機具的身體,仍然重複著先前機械式的動作。


吧啦比里布《身體拓樸學》

文/呂妙盈


機器到底是在異化我們?還是已成為了再創造與生成的力量?

在吧啦比里布《身體拓樸學》裡,機器界和生物界互相抗爭,亦實現了重合。


《身體拓樸學》以影像呈現,演出空間全黑且無他物,觀看者對於場景及世界觀的無限想像,便得以從舞者向身後,甚至從觀看視角為始點,沈浸式地蔓延開來。有著賽伯格身軀的舞者扭折關節、以有別於我們觀看習慣的奇異姿態,展開一種「非人的」肢體表述,舞者從沈睡踡伏中睜眼,對應自休眠模式中被喚醒的電腦,在這裡,人類被當作勞動的對象,像是只能被「母體系統」控制、分解、操弄的受體,同時也提出了一個對人類主體性奇異化的叩問。


演出中段,出現突發的噪音和節奏紊亂的動作,呈現失調、衝突之感,「機械」與「人」的「拓樸」時刻也由此展開。表演者將穿戴裝置化為針筆,往復游移,隨著肢體開展,落筆於地面和空中,在空間裡留下無數垂直及水平的線條,時而卡頓、時而流暢的走筆行為,填以情緒為名的墨,在幾個具對稱、幾何性的動作裡,我似乎能見到如工程圖精密的佈圖置位,但在下一秒,又被舞者極度柔軟、非圖像、去繪畫性的伸展吸引,在這個時空裡,本為無機的穿戴裝置在舞者身上竟產生了「有生性」Animacy 的有機存在。


音樂停止,全場漆黑無聲,以清楚的打字效果音輸入指示,這裡是非常令人驚喜的部分,控制的意義上也和舞者後面自我覺醒的橋段互為對比,在我們熟悉不過的城市環境音裡,舞者決定將身上的裝置全部拆解,視身上的機械為累贅,像是皮諾丘在某一刻成為了真正的男孩,試圖從笨拙的樣態重新適應新身體,而當雙手也可以自由活動,舞者也終於得以直立身驅,吧啦比里布在結局確給了一個令人玩味的想像空間,無法確知舞者會以人類感性上的毅力不斷嘗試,抑或是成為沒有「系統」就報廢的零件。


現實中,機器無時無刻在更新信息,進行能量和數據的計算,同時機器的磨損也持續著,直至故障的發生,機器在穩定結構和形式中的不穩定,以及人和機器的相異,與機器和機器之間的個體相異性錯綜複雜地交疊,在《身體拓樸學》裡,實現了機器的再生性和自創生,機器不再只是可供操作的物件,僅僅創造於服務目的,而是由增強、補足人體機能的功能,轉為對智人以指令碼提出要求,甚而控制、爭奪運動的主導權。在作品中,有機生命體上的無機裝置也在細節上呈現了能呼吸、感應的生物特性,有效地展現機械「自創生」的特點,更具賽博格社會觀的認識及所謂「人性」在機器哲學上的思考。


人類有發達的大腦,以高級神經系統自居,能進行複雜的預設和抽象思維,但根據研究,人類只有 43% 的細胞真正屬於人類,而其他的部分是由非人類的微生物細胞群組成,這個概念也在觀看時不只一次閃過我的腦海,「你的身體其實不只是你自己。」這句話也是在了解超人類主義和賽伯格相關議題上,值得去反覆消化的,不論是以「人機共舞」作為美學的範式,或是技術上的實驗,這件事本身也使機器擺脫了以功能原則為中心的結構,強調的是「共有」與「關係」,吧啦比里布《身體拓樸學》作品,有機會得以向觀者揭示機器與人在連結時的真正樣態。


截至現今,世界有約ㄧ萬人在身體內植入了各種芯片和電子設備。雖然與人類總數量相比,這樣整合有機的和人工系統於一生物體上的數量還微不足道,但所謂賽伯格新人類的數量的確正在呈現增長的趨勢。人類的躍進,都發生在我們對自己的極限有新的認知的時候,而我想,所謂人體和機械體之間,並非能以簡單的定義來作二元分類,而是有著連續性的關係,在《身體拓樸學》作品裡,吧啦比里布透過文本,不斷強調如零件般碎片組成的異質關係,而帶出編舞和機械物理性作為異質元素的碰撞與交織,觀看演出,我們好像能真的親眼見到生命成為半人半機器的科幻想像。


舞者從休眠模式中甦醒。

機械裝置呈現能呼吸、感應的生物特性。

表演者將穿戴裝置化為針筆,往復游移於全黑的舞台空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