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不覺》

《憂鬱不覺》藝評

文/陳虹均


此作品的主要創作者為蔡尚孚與林郁晉,這是一個長達4分鐘33秒的樂團表演。其中,每位樂團成員都戴著墨鏡,表情中性。身上與樂器上都有以白色手部雕塑的小裝置,有手指、手掌或拳頭,看起來像軟軟的矽膠。主唱背上有兩隻手組成的彈簧翅膀、夾麥架變成一隻白色拳頭握著麥克風。鼓手帶著具有兩支手指的帽子、腳踩著變成白色拳頭的大鼓踏板。鍵盤手身穿背後有白色手掌的吊帶,坐下來背對鍵盤時正好讓兩隻手掌擺放在琴鍵上。吉他手則有以白色手指為造型的移調夾,以及白色手指為指針的節拍器。

一開始,畫面拍攝各種樂器的極度近景,在藍色的燈光下形成近乎是模糊的畫面。這種模糊與畫面之間長時間的疊加、失焦後續貫穿整部影片。接著主唱整理衣服、擦汗,做了一些瑣碎的事情,以白色手指調整效果器,並且將帶有白色拳頭的麥克風架搬過來放好,啟動帶有白色手指的節拍器。主唱擺好的麥克風,站在麥克風前面,嘴巴對著麥克風,但鏡頭便從他沒什麼情緒的臉龐掠過。所有的行動乍看是事前準備,演出者按部就班,緩緩地做,但當真正要進入正題「演唱」時,鏡頭就又轉開了。緩慢,遲鈍的鏡頭運行帶給人一種蓄勢待發卻又遲緩躊躇的感覺。而這種蓄勢待發的狀態正是整個作品的理念。

爾後吉他手緩緩脫下吉他,鼓手托腮沈思。樂團的團員在進行這些非常微小與緩慢的動作時,軟軟的白色手裝置便會在那麼各自的位置運作。例如,鍵盤手背後的那雙白色手掌會百無聊賴地在琴鍵上晃動、鼓手生無可戀地踩了一下帶有白色手掌的大鼓踏板。而在這些幾乎靜止的人物背後,還會時不時拍攝到背後的電扇快速轉動,後方扇葉的轉動為時間的流逝確立了一個正常的標準,也因此為這批樂團成員近乎超現實的緩慢動作製造出強烈的對比。再者,雖然樂團成員皆在一個空間,但整部影片卻從未拍攝出全景。這造成一種「過度靠近而看不見全貌」的狀態,這點在文章後面會有所闡釋。

整部影片讓人聯想到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藍絲絨(Blue Velvet),也許是因為深藍色的、憂鬱的燈光與色彩,也許是那些呆滯的鏡頭與遲緩的節奏,這些元素都形成了林區電影中,在意識裡浮游的恍惚感。而創作者十分敏銳的運用軟軟的白色小手的晃動,來加強這種蓄勢待發又空無一物的狀態。例如:主唱搬來麥克風架,白色手掌握著的麥克風會彈晃;鼓手用帽子上的白色手指敲擊銅鈸,白色手指也會彈晃;白色手指作為節拍器指針也會彈晃。透過裝置在畫面裡的晃動,形成相對物理性的語言,比任何心理流動都更加直接地讓觀眾感受到這種滯留的、未完成的懸宕感。

這部樂團表演的作品並無出現任何音樂表演,正如創作者在簡介中所說:「長達4分33秒的演出」,令人馬上嗅到一股不尋常的味道,一股與美國前衛作曲家約翰凱吉(John Cage)最著名的音樂作品《4’33’’》致敬的味道。這首曲子可由任何樂器演奏,演奏者從頭到尾都不需要演奏出一個音。而空間裡的聲響,與演奏者做出調整樂器、擦汗等動作等發出的聲響都可被認為是音樂的組成部分。而因為這部作品在演奏時演奏者不會演奏出一個音,所以常被稱為「四分半鐘的寂靜」。這首原曲有分作三個樂章,第一樂章為30秒,第二樂章為2分23秒,第三樂章為1分40秒。在「憂鬱不覺」作品中,的確在同樣的時間軸上有切換鏡頭與畫面告一個段落的感覺,也許創作者的確按照三個樂章的編排,創造出三個不同階段的憂鬱不覺。

令人感到相當新奇又創作理念十分完整地,原曲的「寂靜」與此作品中的「憂鬱」完美地融合了。而自己所沒有察覺的憂鬱,可能正是造成猶豫不決狀態的根源。此作品旨不在真正提供給觀眾什麼實質的收穫,以看似樂團表演的框架實際包裝著的演出內容是一片寂靜,看似蓄勢待發的準備工作,卻總是在最後關頭繞開真正的重點,從不讓演奏真正開始。而什麼才是真正的重點?一般人的眼光下,觀賞一個節目的重點都來自於他的內容,這個節目必須要有內容,否則他就不值得觀看。但真的是這樣嗎?

在大眾認知下的內容,就像聽音樂會一定要聽見音樂、看劇場演出一定要看到演員演戲、看舞蹈演出一定要看見舞者跳舞。那麼,若是在這些演出框架下空無一物,那會是什麼狀況呢?

觀眾在觀賞這部影片後,對演奏開始的期望落空,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匪夷所思。我到底看了什麼?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這樣的疑問想必是充斥在心裡的。約翰凱吉在創作《4’33’’》時震撼了樂壇,他認為「所有聲音(包含寂靜)都可以是種音樂」,而這樣的創作概念,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核心,即是「機遇性」。其實《憂鬱不覺》這個作品旨在描繪一種不可能被描繪的狀態,一個蓄勢待發,卻充滿躊躇,百無聊賴,幾乎空無的狀態。而這種狀態,即是每個「當下」。在生命中,我們經常是憂鬱而不自覺、猶豫而無法自決,因為每一分每一秒我們都受困於「當下」。我們總是緬懷過去、永遠指望未來,卻在「當下」停住了腳步。而前面所提到的:遲緩、過度靠近、又看不清楚樂團空間全貌的鏡頭語言,正是人受困於每一個當下都「只緣身在此山中,不見廬山真面目」的最佳寫照。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實際上創作理念非常完整,而且富饒哲思的作品。常見的藝術作品總傳遞包羅萬象的訊息,或試圖告訴人們生命的意義,但這個作品並不帶有特別遠大的理想及說教的意味,而僅僅是直接地、單純地,試圖去描繪每一個人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即每個「當下」,也就是每一個機遇性。在觀賞這長達4分33秒的懸而未決中,把握住起心動念的一瞬間,就是這個作品的目的了。


永遠不會開始的演出。

偶然才會壓到發出聲音的琴鍵。

總是晃來晃去的手指節拍器。


《憂鬱不覺》猶豫不決的藝評:嚴肅評論謎因之不可能


文/林沛瑤


由於這件作品的特殊性,評論這件作品(以及因為簽了約而不得不評論之)讓我覺得自己彷彿一同進入了一場角色扮演的遊戲。我認為這是一件抗拒評論的作品,也因此光是要不要去評論、該如何評論它,就讓我非常難下筆。然而幽默的是,最後我似乎也成為《憂鬱不覺》中其中的一個角色,將這份猶豫不決化為了實質產出。

在聽笑話時,嚴肅過頭的評論大概也會一起變成笑話,最佳的觀賞位置大概就是跟別人一起笑出聲來,皺著眉請你再說一次、努力想搞清楚狀況的人相形之下都像傻子。

但既然必須評論,我也不介意一起變成笑話,那我們還是開始吧。

《憂鬱不覺》(以下簡稱《憂鬱》)是一件描述「想要產出卻猶豫不決的長期狀態」,為做而做、為產出而產出的作品,其形式也體現了概念本身,這樣的狀態相信是北藝大美術系學生多少能有所體會的。因為影片的時長以及內容的呼應,我認為藝術家在作品中挪用了 John Cage 著名的 4'33",而與原作不同的是,《憂鬱》透過台上的視覺演出強調出「猶豫不決」的敘事,而 John Cage 其作品中的視覺是為了凸顯對聽覺的操作而生,樂音的去除凸顯了現場的聲響,由此試探偶發音樂的可能性。《憂鬱》中用了一種當今流行的MV影像風格,上演一段團員們猶豫不決、自始至終沒有成功發出聲響的「表演」,唯一發出一些聲響的都是那些特製的、裝上人手造型的機械,諸如節拍器、人身上的道具以及麥克風架上的手指等。許多的形容詞立即地跳出來:冷色調、面無表情、文青、Chill。當看著將風格化做得如此完整的狀態,也讓我不禁思考,這是否是一種「有形式、沒內容」的自嘲?還是純粹是藝術家喜愛的視覺風格,或者對當代台灣年輕樂團的視覺偏好觀察?

有形式沒內容在這裡尚未成為一種批評。當 John Cage 保留所有古典音樂會的既有形式:音樂廳、舞台、演奏家、譜、翻譜的動作,以及台下的觀眾,他所做的也可以說是抽去了古典音樂會的內容,空留下音樂會的形式。但隨著他抽去的樂音,其他的聲響就跟著滑入,填補了「音樂」的空缺,有了進入聽眾耳朵中的可能。而在《憂鬱》中,若剛好作為評論者的我,嚴肅而努力地要將之與 John Cage 曾被分類的低限/極限主義做比較的話,我或許可以說,在《憂鬱》中呈現的是一種創作動機的低限:有想創作的念頭,但因為沒有產出而焦慮,最後以此焦慮的狀態,將敘事性帶進來,將「無法產出」的狀態作為產出,成為一個以視覺為主軸的、向4'33"這件聲音作品致敬並挪用的作品。而作品當中最「積極」的翻模手部,雖然裝飾性很強,但作為一個嚴肅的評論者,我或許可以把它們與無力也無行動的樂手們對照,複製品的手呈現一種持續生產但盲目的狀態。

但若真的要說《憂鬱》中有沒有真的抽取掉什麼,使得其他東西可以如 4'33" 中現場聲響般「滑入」,我認為是沒有的。反而,敘事在藝術家抽掉原作的脈絡後「被置入」,似乎更符合這件作品的狀態(如同藝術家在介紹中說的,試著實體化的一個諧音笑話,穿上了4'33" 的衣服)。也因此,我猜測這件作品一開始並不是打算跟 4'33" 對話(除了與 John Cage 針對聲音的討論無關,更無法解釋的是,居然在無行動的過程中,仍然有後製的配樂),而是借用了這件經典作品的形式作為框架,也可以拿來使這場「猶豫不決→憂鬱不覺」的遊戲 game over:畢竟如果持續猶豫不決,作品又該如何結束、如何產出呢?《憂鬱》針對「創作之困難、過程及作品的永不可及」,似乎也沒有像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一樣,將這樣的狀態呈現出新的感受性。種種的符號平順而理所當然地被使用,表面上似乎穩穩地重新操作一次 John Cage 的邏輯卻利用之,使用其框架作為一種有目的性的故事結構。因此,這樣先掏空再置入敘事的狀態,對我來說反而比較像一張挪用了4'33" 的謎因。

這件作品似乎弔詭而狡猾地,以一張謎因的姿態自動阻斷了所有可能的評論與批評。同樣作為美術系的學生,我看了可以會心一笑、可以感同身受(哈哈,我也會這樣耶),可以跟自己說,這是網路上所有模仿 4'33" 的影片中算精緻而有誠意的,但他是否是那些模仿影片中最吸引我的,其實還不一定。而一旦想要認真而嚴肅地,從頭到尾分析這件作品的元素以及文本挪用,卻又會內疚於自己是否過於惡毒,竟然不能同理同世代創作者的「困境」,進而開始認為這件作品是如此的誠實而無辜。若一件作品從一開始就宣稱自己描繪的是「猶豫不決的創作狀態」,那對於任何出現在作品中的決策的疑問,都可以輕易地用「猶豫不決的形式與內容合一」來為其解釋:既然關於猶豫不決,何須討論選擇的理由?反而任意而輕鬆的挪用、重組、風格化以及加以敘事,「謎因」才是最貼合此內容的形式;或許,謎因感的主因也在於挪用了4'33",但似乎又一定要有這個文本,這個笑話才會成功。

最後,我也不禁必須投降於這樣的作品,除了傳達其猶豫不決,也使被賦予評論任務的我猶豫不決、難以下筆。讓我發現竟然有這樣的作品,可以用謎因的形式抗拒被評論,可以閃躲掉任何試圖問題化的意識。遊戲結束,我也經歷了從猶豫不覺到自我質疑的焦慮,或許這樣這個笑話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憂鬱不覺》中用了一種當今流行的MV影像風格,上演一段團員們猶豫不決、自始至終沒有成功發出聲響的「表演」。

許多的形容詞立即地跳出來:冷色調、面無表情、文青、Chill。

作品當中最「積極」的翻模手部,雖然裝飾性很強,但作為一個嚴肅的評論者,我或許可以把它們與無力也無行動的樂手們對照,複製品的手呈現一種持續生產但盲目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