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的純潔

筆者有一次去旁聽一個作曲的大師班,老師麥士維·戴維斯(Peter Maxwell-Davies)指出,那套《展覧會之畫》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 如果沒有寫上那十幅畫的標題,作品將會變得更加的偉大。這說法背後的邏輯是,音樂是虛無的,沒有既定的意思,沒有任何把握去表達任何東西,如果音樂作品指名道姓地去描繪某些實在的事物,將會規限了人的想象力,並且會成為錯配,因為要描繪實在的事物,應該用文字或圖畫去做。

這個道理,看上去是正確的,但太過堅持這個原則的話,同樣亦會限制了音樂的可能性。一年多前,插畫家愛卡(Oychir)提議要把音樂配上動畫,筆者腦袋裏確實有想過,這樣做會否破壞音樂虛無的純潔。一年多後,動畫已成形,音樂會亦即將舉行,似乎是時候作一些反思,結果得出兩點:一、就算樂曲有標題,也不一定會限制人的想象力;二、純潔的音樂不是一切,亦不一定是最可取。

有標題的音樂

這次音樂會有三首樂曲,分別是巴哈的《儆醒吧,有呼喚之聲》,舒曼的《童年情景》,以及布拉姆斯的《鋼琴小品》,作品編號118。當中,前兩首均為有標題的音樂。

舒曼的《童年情景》Kinderszenen 雖然由十三首有標題的小品組成,但筆者敢肯定,這次動畫裏一定有些情節是出乎觀眾意料之外的。人類去理解周圍的事物時,是會先從自身的經驗出發的,因為我們只能夠透過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音樂的標題,或許會影響到個人對該音樂的印象,但就整個羣體而言,每人對那首音樂的理解則仍然是獨特的,所以音樂仍然存有無限的可能。

此外,我們亦可以刻意地去作獨立思考,撇開作曲家的作曲原意,把它偷換成另一件事。因為,既然音樂是虛無的,那所謂作曲原意也只是作曲家的一廂情願;樂譜上的音符才是一切的根據。所以,這次節目中的《儆醒吧,有呼喚之聲》乃是借題發揮,與原本聖詠的歌詞無關。

純潔的音樂

布拉姆斯的鋼琴小品(118)屬於沒有標題沒有文字的「純音樂」,但如果說我以往彈奏118的時候沒有試過替它編故事,那是自欺欺人。要保持音樂的純潔,唯有把它鎖在不見天日的保險箱內;把音樂演譯,就一定會把它扭曲,用甚麼手段去把它扭曲只是次要的話題。

音樂容易令人著迷,中了這魔咒的人會把音樂捧成最高尚的藝術,這連著名的思想家尼采也不為例外。但不論音樂是否最高尚的藝術,它始終是藝術,而藝術所講求的,乃是創意。筆者從個人經驗可以說,一邊望着影片一邊彈琴,尤其是點火燒信燒譜的一幕,是會帶來些不同的感受。

補充

為音樂配上影像,說不上是甚麼創新的玩法。電影業一直都對配樂有講究,會充分利用視覺與聽覺的聯通,不過他們是把音樂放到去輔助的角色。若是為音樂配動畫,前幾年香港藝術節也有這樣一個節目,彈琴的是俄羅斯鋼琴家魯迪 Mikhail Rudy,第一套影像是取自夏佳爾 Marc Chagall 為巴黎歌劇院天花所畫的圖像,另一套是將卡夫卡的《蛻變》拍了動畫然後配上些捷克音樂。但那場音樂會沒有給筆者留下甚麼印象,除了是《蛻變》中所用的蟲跟自己想象的太不同,有點嘔心。不過,藝術,不需要美麗;尋找世人所認同的美麗,只不過是創意的一部分,正如尋找音樂與圖象的聯繫是創意的一部分,也正如把音樂濃縮到聽覺這單一的感官上是創意的一部分,無分先後要次。

文章到尾,絕對不是要誇口說這次音樂會將比魯迪的製作成功,而是要肯定:這些看似背叛「純音樂」的行為,或許真的是因為已經否定了音樂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對藝術的忠誠卻是不變的。

2018年7月

原文刊於 Goocl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