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太虛:巴哈的《平均律》

巴哈的音樂在時間觀念上,與莫扎特及貝多芬等有很大的區別。之前筆者一篇文章中曾粗略講述過巴哈與貝多芬的音樂怎樣因時間觀念的區別而做就了截然不同的情感,現將再加以說明。

在浪漫派的學者眼中,如近代德國樂理的始祖荀卡(Heinrich Schenker)等人,貝多芬的音樂是有方向並有因果關係的,就有如傳統戲劇裏面,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把劇情推到一個結局;這種因果關係乃建基於單向的時間觀念。雖然因果是有循環這回事,但這個循環仍須在同一條的思路上轉接交替,一不能夠逆轉而行、二不能夠在一個平面上自由地散開,因為那會變成平行時空(parallel universe)一樣。換句話說,貝多芬的時間觀念是與日常生活的邏輯思考相似。

先用貝多芬的老師海頓去做個例子。海頓的第五十二首鋼琴奏鳴曲是用降E大調寫的 :

但一首奏鳴曲中途一定會轉轉調去加添色彩,通常為了令音樂有圓滑的線條,作曲家都會選擇轉去些有較多共通點的音階,譬如降E大調(降E、F、G、降A、降B、C、D)與降B大調(降B、C、D、降E、F、G、A,影片的0:58)就有六個共通的音,所以我們稱降E大調和降B大調為相近的音階。作曲家可以選擇轉去相近的音階,亦當然可以選擇轉去較遠的音階,海頓就是在他的降E大調奏嗚曲的第一樂章中間轉到了E大調(E、升F、升G、A、B、升C、升D,跟降E大調沒有一個音是共通的,影片的6:05)。如此標奇立異的舉動,必定會引人注目而埋下伏線,而海頓亦充份地利用了這因果關係,把奏鳴曲的第二樂章,整個搬到了彷彿是外星世界的E大調,並以迷幻的音樂配合(影片的8:53)。

既然說海頓及貝多芬的時間觀念與日常生活相似,言下之意即是巴哈的時間觀念與日常生活不相似?這又未必的;日常生活並非事事都可以用簡㓗的邏輯思維去理解,很多事情的發生都帶有隨機的成份,例如是一滴水如何在一張紙上化開。當腦袋無法從隨機的事態裏找到規律,就只可退在一邊靜觀其變。

音樂的變動,主要是與轉調相關。巴哈的長篇音樂有兩種變法,一種是周期性的,變到每周期的完結又會打回原形回到主調,譬如是《賦格曲之技》(The Art of Fugue),《高爾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以及是每一首的組曲(Partita/Suite/Overture)。這種周期性的音樂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每一次的周期(即每一個樂章)格式上一定要在完結時回到主調,但它仍會嘗試把音樂帶離主調,去追求那一瞬間的解脫,然後又被押回主調的監倉。第二種的變法,就是在不停轉換的調中找尋一些不變的元素作倚靠,有如在雜亂無章的生活中尋找微薄的意義;《平均律》就是這個模式。

《平均律》用二十四個調的前奏與賦格曲組成,每首樂曲裏面固之然會有轉調,而樂曲與樂曲之間亦會轉換主調及氣氛,但唯一不變的就是一首大調一首小調這個鋪排,正如生活有喜則必有悲,傷痛的事有大,如第二卷的升C小調 :

亦有事小,如第二卷的D小調 :

樂亦如是,間中或許會遇到好像已經歷過的事,déjà vu,如第二卷的E大調 :

B大調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兩卷《平均律》的結尾反映了巴哈作第二卷時的老練,因第一卷的結尾是異常的沈重 :

而第二卷卻似早已得了解脫而不須追求一個完滿的結局 :

2017年11月

原文刊於 Goocl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