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弦:交會時契合的和詣

上一篇文章談及了質感在音樂上(尤其是鋼琴上)的重要性,因為音樂的質感幾乎是可以主宰樂曲的味道。但音樂的味道終歸不是從質感中產生出來,而是從基本的三個元素結合而成的;這三個元素分別是旋律、節奏及和弦。三者之中,旋律及節奏於字面上較容易理解,所以本文將集中討論何謂和弦。

假設在調色板上分別有一堆黃色的顏料,和一堆藍色的顏料,把它們調勻之後就會變成綠色。和弦所形容的就是類似的過程;在鋼琴上彈個C音、E音及G音,混合起來的聲音就是叫C大調和弦,把E換轉成E-flat則會變成C小調和弦。但是調色與和弦有一個分別,調色是一個實質、物理的過程,而過程之後會把原材料摧毀,你不能從調勻的綠色中把它重新分隔開為原來黃色及藍色。相反地,和弦其實是一個思想上的運算過程,在聽到C、E、G三個音的時候,那三個音不會從你聽覺中消失;所謂的和弦是須要聽眾主動地去思考那同時在響的三個聲音是否和諧、有沒有紋路。

用另一種藝術做個比諭,譬如說,這個年代較少見到有紋路的聯句。早前藝術館為一活動在市內大賣廣告,在巴士車身上大大隻字印著:

花綻樓梯上

藝術滿城芳

這兩句用的字是頗高尚的,第一眼望上去,尤其花綻樓梯上,好像味道不錯。但是廣告的設計遍遍要突出「花綻」及「藝術」,花是名詞,綻是動詞,藝術是名詞;名詞加動詞,對著一個複合的名詞,格格不入,而「樓梯上」對「滿城芳」亦是說不通。對聯講究上聯與下聯駢合後的效果,有如兩條旋律齊奏時的和諧與否,如果兩句紋路不對,任你每一句寫得多好,合起來都會得出差劣的意境(這已經是較好的一對,其它館的標語簡直不堪入目)。

且聽聽巴哈把兩條旋律駢合一起後所產生的和弦:

順帶一提,有一種對聯叫無情對,上聯下聯看上去完全不合理,但卻是對得很工整的,就像這副佚名的:

樹已半枯休縱斧

果然一點不相干

又如何淡如的其中一副怪聯:

四面雲山誰作主

一頭霧水不知宗

這些無情對及怪聯,其實就有如二十世紀初 Neo-Classicism新古典浪潮的音樂。他們所用的和弦全都似是而非,字面上不合古典時期(如莫扎特)的規矩,但又有它獨到及鬼馬之處。

(普羅哥飛夫仿效莫扎特而寫的長笛奏鳴曲)

和弦的概念,建基於一物與一物並排之間所給予的暇想。若果再用畫來作比諭,與其說它似調色,更好的例子其實是襯色。法國畫家馬蒂斯 Henri Matisse有一幅1905年的畫叫「帶帽的女人」(Woman with a Hat),

展出的時候被人批評說他這樣襯色無別於將一桶油漆直接向觀眾的臉上潑過去。1911年史特拉文斯基 Stravinsky 於巴黎上演了芭蕾舞劇,當中運用撞音的手法絕對媲美馬蒂斯的襯色,誇張一點的話可以說是隨便把墨水往譜上撒出去,把一大堆的音符朝著聽眾的方向擠出去。

和弦描述的是一組聲音於整體上的和諧程度,但和諧程度只是用作測量的工具;像馬蒂斯及史特拉文斯基的作品,以及上面兩副怪聯,雖然不和諧但卻能在中間砌入一些相對並有共鳴的東西,給予作品一些特別的味道。藝術家於世上似是一種萬無目的的存在,為的可能就是等待那靈機一觸的共鳴。

註:文中所引的兩副對聯乃取自梁羽生所著的《名聯觀止》(上)。

2017年5月

原文刊於 Goocl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