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譜的奧妙

廣東話裏面,「離譜」是一個相當嚴厲的指控。筆者讀中學的時候,記得老師說過:「填詞的時候如果詞的聲調配合不了旋律的高低,就是離譜。」姑勿論此說法是否有歷史根據;廣東話的聲調十分繁複,填詞的時候離了譜,歌詞就會變了另一個意思,不知所謂。這情況於聖詩當中十分常見:「求主」變成了「求猪」,「我們的人」變成了「鵝們滴因」。筆者自小都是讀教會學校,每逢聖誔及復活節都要參加學校崇拜、彌撒唱聖詩,畢業之後,餘下來要唱聖詩的場合就是喪禮,但喪禮當中要人去求猪這個求猪那個實在不好受。離譜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它言不達意。一般來說,說話及歌唱是要表達意思,表達不了意思就是廢話。

古典音樂裏面,舞曲及進行曲都有它們特定的意義,奏這兩種音樂,如果節拍不穩就會離了譜,跳不起舞,操不了兵。可是,音樂不同於語言,音樂多數都是在非一般的情況下演奏的;筆者未曾試過於舞廳上為舞者彈舞曲,亦未曾試過在練兵場上為士兵彈進行曲。不用跟譜唱的歌詞,是不可能會離譜的;那麼,不用跳的舞曲,還是否須要保持穩定的拍子及跳舞的感覺呢?

這些時候就必定會有人說:「我們須要遵從作曲家的原意。」「若作曲家對這曲的跳舞成分毫無感覺的話,他大可將其名為奏鳴曲、小品、慢版、快版這些抽象的曲名。舞曲在作曲家腦海裏誕生的時候,必定是跳着舞的,這道理,任何正常人都能理解。」然則我們又回到了上面的論點:音樂多數都是在非一般的情況下演奏的,在非一般的情況下還堅持著常理是為戇居。

詩詞、書畫、音樂、戲劇,四種藝術當中,詩詞與書畫屬正常、直接的溝通,因為它們只牽涉藝術家與觀賞者這兩方面的參與,但在音樂與戲劇裏卻有作者、演出者及觀賞者三方面的參與。作者與演出者之間,同樣都是藝術家,但這藝術品的擁有權、話語權卻是在誰的手裏?飾演現代版福爾摩斯而被追捧的堪巴伯治(Benedict Cumberbatch)早前獲邀演莎翁《王子復仇記》的主角哈姆雷特(Hamlet),當他的粉絲搶著去購票時,他們究竟是想看堪巴伯治演戲還是想看莎劇?聽格連.高德彈巴哈,其實是聽高德還是聽巴哈?

作曲家把樂曲作好之後,必須要靠演奏家把樂曲奏給觀眾聽;樂譜上的豆豉裏雖然藏著音樂,但豆豉本身並不是音樂,樂譜亦不是一件藝術品,唯有演奏出來的樂曲方算為藝術品。除非作曲家自己演奏所寫的音樂,否則他永遠都是處於一個有求於人的弱勢,而社會一直都傾向維護弱勢的一方,所以一般都認為作曲家與演奏家之間,作曲家為主要,演奏家為次要,主次之分亂了的話,就會「妹仔大過主人婆」。但是主人婆不在家的時候又怎麼算法?莎翁、巴哈都已離世幾百年,演奏家難道要把他們的遺像似神明一樣供俸,然後日以繼夜的背誦他們的遺願從而確守他們寫作的原意以致於不會被人批評說你離譜?

作曲並沒有原意這回事,「原意」云云純綷自欺欺人。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登登登凳」寫著要強而有力的奏出來,並非因為「登登登凳」在貝多芬腦海中有著「命運強而有力的闖進來」這個意義。「登登登凳」本身只是四個音,三高一低,三短一長,它不是文字,不是語言;要強而有力的奏出來,只是因為貝多芬覺得這樣演奏最有說服力,最適合其三長一短的外貌,背後並無其它意義。假若有人陰聲細氣的奏「登登登凳」,可以説他離譜,但不可因他離譜而評他為錯,因為音樂本身就不是語言,沒有言不達意這個問題。錯的話,只可能錯在演出不夠說服力,未能夠推翻一般認為「登登登凳」應該大聲這個傳統智慧。但曾幾何時,傳統智慧認為地球是一塊平地。人的觀點永遠都可以變,所以有三人成虎之說;你不能排除有人能夠離譜、反傳統並很有說服力地把蕭邦的圓舞曲奏成搖籃曲,從而帶出新的天地。音樂有其實用之處,如跳舞或操兵之時,但當作為藝術品看待的時候,越離譜就越能夠探索其中的奧妙。

2016年11月

原文刊於 Gooclass